第1章 “所以,我需要一个富有的女继承人,你需要一个出身显赫的名门之后。”菲兹威廉上校的目光悠悠地投向海德公园的大路旁,一颗古树倏然飘落的叶子上。他骑着马,慢悠悠地前行,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道:“你真该把你认识的那位新任伯爵小姐介绍给我,我认为她简直就像是上帝为我量身打造的。” 菲兹威廉上校出身贵族,是这一代菲兹威廉伯爵的次子,也是达西先生的表兄,目前在军中服役。 同样骑在马上缓行的达西面色不变,将视线从远处被绿意围绕的长湖那露出的一抹水色当中收了回来,只是淡淡地说道:“那位小姐今年才十二岁,我认为她并不适合你。” 事实上,菲兹威廉上校与那位小姐的年龄差,甚至比她本人来到这个世界的岁月更加长久一些,但达西担心的却远远不止这些。 达西不由得皱了皱眉,问道:“你怎么会突然问起她?” . 几周之前。 伊迪丝.科特无言地望着面前缠绵病榻的科特夫人,眼中的泪水像是失去了知觉地肆意流淌着。 这里是1806年的英国伦敦,一间破旧的小旅馆最便宜的房间,她和她的母亲不久前一贫如洗地从法国巴黎来到了这里。 而她面前躺在这个房间唯一的床上、脸色苍白得吓人的女人,就是她相依为命的母亲。 这个曾经有望成为上流社会贵妇人之一的女人,此刻却缩在远离伦敦市中心、汇聚三教九流的街区,一个与贵族生活半点搭不上边的小旅馆里,在她相依相偎的爱人缠绵病榻多年终于撒手人寰之后以惊人的速度衰弱了下来,连尚未成人的女儿都无法阻挡其无畏赴死的决心。 一个千娇万宠长大的贵族小姐,看起来却枯瘦苍老得可怜可叹,将死时连那一头灿烂的金色长发都为了治好丈夫的病而被粗鲁地剪下当了人,连年轻时候的半分美丽鲜妍也无,只有虚无缥缈的爱情伴她永眠,也不知是种悲哀,还是种满足。 “伊迪丝……”她以微弱的气息呼唤道,并吃力地抬起手,想要抚摸女儿在贫穷的掩映下,瘦弱却仍清秀的面容。 她几乎是感觉到了一丝不舍。 几乎是。 对伊迪丝,以及这个自爱人离去后就褪去了色彩的世界。 伊迪丝的头脑一片空白,她只是下意识地将母亲熟悉而又陌生的手掌紧贴着自己的脸颊,流着泪喃喃道:“妈妈……妈妈……” 心已随爱而去,空留麻木的躯壳又能苟活多久呢? 必然是不能的。 即使她自重生以来尽力挽救,却仍然停止不了一个女人为了爱情不顾一切地奔向死神的脚步。 科特夫人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就在此刻焕发出动人的神彩,她一边在口中不住地低唤着月前去世的丈夫的名,一边无限爱怜地望着近在眼前的伊迪丝,目光恍如梦境。 站在门口的旅馆老板看到科特夫人这幅快死了的模样,暗骂一声倒霉,却还是清了清嗓子,提醒道:“有位十分体面的绅士想要见你,科特夫人,他说他来自剑桥。” 老板说着让开了半边身子,弓着腰,谄媚非常,露出了尚站在门口的一位穿着考究、五十来岁的绅士来。 跪在床边的伊迪丝感应到科特夫人突然激动起来的神情,温顺而乖巧地退到了一边,心中却默默叹道:终于来了。 “天啊,玛格丽特!是你吗?”那位绅士看清了昏暗光线下那个瘦骨嶙峋的女人,连高高的礼帽都忘记脱下,将考究的手杖就地一扔,又急又快地走到了床前,颤抖着握住了科特夫人那双布满生活艰辛、不再细嫩的手。 科特夫人虚弱地微笑。 “我曾想象过千万次与你再见的情景,却没有想到会是眼前这样的。”这位绅士眼眶濡湿,声音略带哽咽,“玛格丽特,我可怜的小雏菊,我原本以为我这辈子都不能再见到你这世上最狠心的小姐一面。” 狠心到直接离开从小长大的故国,去往了另一个国家,连亲生父亲的葬礼也未能在远远驻足一眼,十二年没有再踏进家门一步。 “噢,我想我是的,大人,像我这样的人,死后一定会下到地狱去的吧。”她的泪水顺着早已不再饱满的脸颊流了下来,蜿蜒成了无解的遗憾,“只可惜即使当我死去,也无法对父亲说一句对不起了。” 当年的那场为爱出逃的‘事故’,不仅令科特夫人并不被承认的娘家在很长时间内对于家庭教师的招牌要求严苛得令人发指,也令她本应正当壮年的父亲惊怒下一病不起,几乎一夜之间失去了生命的活力。 那位绅士此刻只是紧紧握住科特夫人的手,两道浓密的眉痛苦地纠结在一起,不发一语。 科特夫人将视线艰难地投向正站在床尾的自己的女儿身上:她不过是十二岁的年纪,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看起来更像是十岁左右的孩童,这个小可怜儿眼神懵懂而怯懦,像是到现在还不明白将要发生什么。 “mylord……”科特夫人望向眼前距离慈祥或者和蔼还有很长一段距离的老人,断断续续地说,“我尊敬的伯爵大人,我可否最后一次诚挚地恳求您,在我贪婪而自私地撒手不顾长眠地下之后,代为照拂我唯一的女儿,伊迪丝,将她纳入您的羽翼之下?” 那位绅士将双眉皱得更紧了,目光深邃而哀怜,过了似乎很长一段时间之后,艰涩地答道:“我会的,玛格丽特,我会的。” 科特夫人像是卸下了全身心最后的重担,灰败的面容都一下子鲜活了起来,她不再和任何人说话,只是靠在那里,微笑着流着泪。 “伊迪丝,你要听话,妈妈去找爸爸了,我不舍得让他等待太久了……尽管我知道他对我的耐心总是那么好……”她喃喃着,目光变得如同少女般梦幻迷离,“维克……” 她细弱的手腕无力地垂下,安详地闭上了眼,颊边带着自己留存于这个世界上的最后的泪。 伊迪丝愣在了那里,如同石化。 再一次面临相同的情景,令她本该哀痛的心连一丝力气也无。 她是伊迪丝,却又不只是十二岁稚嫩而贫穷的伊迪丝。 她走过伦敦浮华喧嚣的上流社会,她走过巴黎靡丽颓唐的凡尔赛宫。 她曾是某人的妻子,却幸运而又不幸地没有诞下一儿半女;她曾是某些贵族追逐迷恋的娇客,社交圈正娇艳怒放的鲜花之一。 她是经历过精心设计的爱情骗局的,沦落欢场浮沉的,正渐渐走向枯萎的,被称为赫瑞斯夫人的,很多年之后的伊迪丝.科特。 上一刻她还站在一生当中最绚烂的火焰当中,任浓烟遮蔽了她的视线、夺去了她的感知,再睁开眼睛却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轻快,火光仿佛一瞬间灰飞烟灭,而当她稍微回过神,就发现眼前正是很多年之前,她的命运还没有发生改变的那一天。 伊迪丝无神地盯着病床上失去了呼吸的母亲以及该用悲痛来形容的那位老绅士。 年少时相同的场景与眼前的一切渐渐重叠在了一起,接下来该发生什么呢? 噢,她被送到了她名义上的舅舅当家作主的默里家抚养,有人定期送来足够多的钱,可舅妈即使拿了这笔钱也对她好不到哪里去,背地里总是说她是个打秋风的穷亲戚。 而伊迪丝明明该是个表小姐,过得却连表姐玛丽安身边受宠的贴身女仆还不如。 如果仅仅是这样,伊迪丝尚且还能忍受。 四年之后,一位曾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女士特地前来怜悯地告知,原本资助她的绅士——曼斯菲尔德伯爵,在米迦勒节前巡查产业时不慎坠马而亡,恐怕以后她的开支没有人支付了。 默里夫人当即附和并暗示她今后也该自食其力、自求多福,总之默里家上上下下花费一年比一年大,养不起她这么一个吃闲饭的人了。 然而真正的原因是,伊迪丝那张脸全然继承了她那位法国父亲的风流艳丽,逐渐长开后即使衣着寒酸也掩不住,倒让玛丽安私底下偷偷哭了好几回。 总不能一直把伊迪丝关在房间里,不让她出来社交吧? 于是扮黑脸的默里夫人明里暗里地冷嘲热讽,伊迪丝没几天就被扮白脸的“好心人”默里爵士介绍了一份友人家中的家庭教师工作,还自以为逃过了默里夫人想要安排给她的一门极糟糕的婚事。 于是遇上了她一生的劫难。 一个外表光鲜、英俊潇洒的军官,实则是彻头彻尾的恶棍、赌鬼。 她那自以为是的肤浅的所谓‘爱情’,她那沾沾自喜的幸运的所谓‘婚姻’,带来的不过是未知的苦痛的开端。 为了彻底摆脱那个噩梦般如影随形的男人,她付出了一个女人所能付出的最大代价—— 从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女,一步步逐渐成为了混迹欢场的带刺玫瑰。 第2章 伊迪丝清楚地记得,总是对她嗤之以鼻的那位默里夫人,在一个阴沉的午后特地将自己请进了默里家那从未让她踏足过的书房重地,而那里,她名义上的舅舅正等着她。 彼时,伊迪丝早已沦为某位权贵的金丝雀。 为了自由而牺牲自由,也不知该是庆幸还是可悲。 这位实际上是被过继的男爵阁下彼时还是一位爵士,他正以一种不屑并且藐视、更兼之无比傲慢的眼光扫了她一眼,露出了一个混合着怜悯以及自负的高高在上的微笑,这复杂的神情甚至比他的夫人在此后再一次对她关上大门,更加令她感到迷惑,因为在此前,伊迪丝尽管与这位舅舅接触不多,心中却没有太大的恶感。 默里爵士在她印象当中似乎一直是身不由己,而此刻颠覆了她的一切认知。 他是在以一个最终胜者的目光,俯视曾经轻而易举可以拥有这一切的败者,那犹如蝼蚁般堕落下去的后代。 “多么令人惋惜,你的母亲,高贵的玛格丽特小姐,一生下来就成长在这里。”他仿佛迷醉般感叹着,“而后来,她却主动放弃了,以致她的女儿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那么近,那么远,她可怜的女儿却永远触不可及。噢,只为了玛格丽特小姐倾尽所有也要追随的爱情!真是令人感动落泪!” 他再也维持不住高傲的表情,由衷地放声大笑起来:“我很高兴,她的女儿和她一样放荡而下贱,毕竟这其中也得有我的一份功劳。我亲爱的侄女儿,鄙人亲自为你量身挑选的夫婿,你怎么就不知道好好珍惜呢?就连我替自己女儿考虑终身大事的时候,都没有像这样仔细经心呢。” 默里爵士偏过头,似笑非笑地看了坐立难安的伊迪丝一眼,眼中充斥着从来没有流露出的疯狂以及厌恶:“如果爱德华.默里那个死老头现在仍在地狱里看着这一切的话,一定会气得再死一次吧!真是大快人心!” 耳边仿佛还能听到兰伯特.默里带着无尽恶意的张狂笑声,而伊迪丝即使知道了她悲惨境遇的幕后黑手,却也动不了一个在议院混得如鱼得水的默里家,只因面前这人实在生了个好儿子。 至少那个时候的她还不行。 然后呢? 然后就是多年表面上纵情声色、实际上如同行尸走肉般的日子,直到她终于得偿所愿,迫使默里家在上流社会消声觅迹,灰溜溜地回了苏格兰老家珀斯,连好不容易得到的男爵爵位都最终拱手让人。 可仇报完了,她却没有自己想象当中的那么快活舒心,再珍贵的华服美饰也无法吸引她半寸目光,再盛大的舞会都无法令她的心产生片刻欢愉,再漂亮的人儿也无法令她产生一丁点的爱恋,还没有到三十岁,她已经觉得内心沧桑而满目疮痍,生无可恋。 她一个人住在那栋富丽堂皇的房子里,眼前一直回荡的却仍然是许多年前在巴黎时清贫度日却父母双全的童年画面。 再来一次,她会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呢? 她想是不会的。 因为从开始到结束,她都无数次悔不当初。 她多么想只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又或者是某人清贫但安乐的小妻子,平平凡凡地过一世,而不是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仍然感觉不到一点儿快乐或者幸福的存在。 而就在她浑浑噩噩的时候,一场突如其来的火焰,将默里家的男爵府和她的生命一同葬送。 . 此刻站在伊迪丝面前的是菲利普.曼斯菲尔德伯爵,他的父亲是大英极为著名的*官、曾任王座庭庭长之职的第一代曼斯菲尔德伯爵威廉.默里,而默里爵士所属的默里家是与之血缘极近的一支。 她还记得后来曾听一位勋爵的次子调侃道,这位伯爵大人资产实在丰富,连身边的女管家都赠予了丰厚的财产,不仅有一笔不下于四千英镑的债券,甚至还有一座伦敦附近的乡下庄园,如果不是伯爵的继承人足够宽厚阔绰,恐怕又是一场风流官司。 如果当时她没有被留在默里家,是不是她的人生所经历的一切都会不一样呢? 伊迪丝泪眼朦胧,心中却情不自禁涌上一股酸涩的哀恸。 她悲鸣一声,崩溃地扑向科特夫人正在逐渐失去温度的身躯。 她有多想告诉自己的母亲,自己走过的路有多么崎岖难行;她有多么想知道自己的母亲,为什么连只言片语都不曾嘱咐过自己;她有多么想质问自己的母亲,是否这个世界除了她的爱情之外没有任何值得留念…… 可她却一直问不出口,而她的母亲将再也无法给出答案了。 曼斯菲尔德伯爵是一位非常和蔼、慈祥可亲的绅士,也许是因为伊迪丝一声不吭的模样太过异常,也许是因为伊迪丝这一次并没有充分发挥她的倔强,他对于她的态度比她记忆中的更加怜惜几分,同样在处理完科特夫人的后事之后,将她带上了自己回程的马车,一如记忆。 “我们现在去剑桥。”他说道,“我在剑桥大学教授法律,你母亲来信的时候,正值这一届学生的毕业季,我还需要赶回去处理剩余的一些事务。” 伊迪丝温顺地点头。 大部分时候,她显得比这位不多话的老绅士更加沉默,她那巴掌大的小脸尽管漂亮,却实在有些憔悴,那一双十分别致的深碧色眼睛却充满明亮而动人的神采。 曼斯菲尔德伯爵从这样一双眼睛里,意外解读出按照伊迪丝正确年龄不该有的过分成熟乖巧,只好在心底无声叹息。 对于一个小女孩而言,接连发生的这一切,确实太过残忍的。 他斟酌着,向伊迪丝讲起了往事。 她早晚总会知道的,而最好不是从那些饱含恶意的人口中得知。 “你的母亲,玛格丽特.默里,是我的堂兄爱德华最小也是唯一的女儿,在她上面,原本还有另外两个儿子,但可惜的是,威廉以及詹姆斯接连在战争以及病痛中丧生,于是玛格丽特毫无准备地、就这么突兀地成为了默里家令人趋之若骛的女继承人。”他说道,语气深沉,“玛格丽特从小接受的教育并不能帮助她成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而她原本应该成为某个贵族合格的妻子,所以她必须在已经缠绵病榻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兄弟爱德华彻底闭上眼睛之前,学会守护她所能够继承的这一切。” 伊迪丝微微一愣,上辈子曼斯菲尔德伯爵可没有亲自对她说起这段往事。 她听到曼斯菲尔德伯爵缓缓地叙述着:“截然不同的枯燥学习令她感到烦躁,那座华丽的宅邸一天比一天沉重的氛围令她感到压抑,而在这个时候,她结识了一个全然不同的男人,从法国巴黎特聘回来的家庭教师,一个浪漫而洒脱的画家,他为她带来此前从未感受到的清新之气,他为她献上花与爱情的甜蜜芬芳……” “玛格丽特为此心甘情愿放弃了过去十几年间赖以生存的一切,以及养育她的家族。” 曼斯菲尔德伯爵深深地看向正在聆听的伊迪丝,她的面上依然是那一副冻结在哀恸的模样,只有一双眼睛似懂非懂地回望过来,眼神专注而盈满哀伤,彷佛有晶莹的水珠随时都要夺眶而出。 “这样的情节发生在伦敦的各大剧院中,或许还能把它当作一个催人泪下的爱情故事来欣赏,但当它降临在我们身边,只述说着一场真实的悲剧。你已经可以看到,它成为了当下你所经历的灾厄与悲痛的源头,或许这其中也有些许短暂的值得铭记的好时光,却需要用千百倍不如意的日子去偿还。”他的神情当中流露出一丝悲意,眸光哀伤极了,“你是家族这一辈唯二的女孩儿,伊迪丝,我可以看出你非常的懂事和早熟,我会收养你,并且为你安排一门称心如意的婚事,尽我所能满足你的需求以及愿望,我虽不要求像家族中的其他人那样肩负责任,但我希望你能发誓永远不会也不能为家族抹黑。” 马车颠簸在崎岖的小路上,曼斯菲尔德伯爵变得有些严厉的目光落在对面坐着的十二岁女孩儿身上,他和他逝去的妻子并没有女儿,两个儿子业已长大成人,正是独自建立功勋的时候,并不需要他烦忧,而默里家族每一代的女儿也总是少得可怜,所以他并不知道该如何教育一个女孩儿——这也是他原本打算将伊迪丝托付他人的原因之一——但值得庆幸的是,伊迪丝的年纪已经可以独立思考,并不需要他多费脑筋;而不幸的是,曼斯菲尔德伯爵十分怀疑他那个脑袋不太清楚、为了爱情寻死觅活的侄女儿,在过去的十二年间教给了这个女儿什么。 最好,最好不是那些风花雪月。 他甚至宁愿她从她的父亲身上学一些坑蒙拐骗,抑或者是口蜜腹剑的技巧,也总好过她母亲那样。 伊迪丝愣了愣,因为她记得上辈子伯爵并没有收养她的打算,难道是当中出了其它变故? 第3章 伊迪丝可不认为短短时间的相处,就能彻底改变曼斯菲尔德伯爵原本的计划,但他对于自己的安排,确实与记忆当中并不相同。 她甚至没有多少选择的机会,就被打包送去了默里家。 于是伊迪丝用最认真的神情回答:“我发誓,大人,我会尽我所能,绝不让您为我蒙羞。” 在经历过上辈子的一切之后,曼斯菲尔德伯爵所说的这些对于十二岁女孩儿过分苛刻和严厉的话语,正是她曾经终其一生都没有得到过的别样关怀——从没有人要求过她要珍惜自己的名誉,而当她自发醒悟过来时,早已泥足深陷。 “谢谢您,大人,您所做的一切令我不胜感激。” “过一段时间后,你可就得对我换个称呼咯。”曼斯菲尔德伯爵轻咳了一声,染上岁月风霜的面容上露出淡淡的、泄露着温情的微笑。 伊迪丝装作微红着小脸,轻轻垂下脑袋,听到曼斯菲尔德伯爵发出低低的笑声,倒是驱散了些许再一次骤然面对亲人离世的悲伤。 “默里家那边的情况很复杂,”曼斯菲尔德伯爵整了整容色,继续为她解释道,“你的外祖父几年前就已经过世,但是他在过世之前一口气过继了旁支两个儿子继承家业,可惜最后当上家主的那个没有太大作为,前几年连屁股下的位置都坐得摇摇欲坠。” 伊迪丝想了想,不太能理解她那位未曾谋面的外祖父的思路,如果说单单为了家族传承,过继一个儿子也就够了,可他偏偏过继了两个,而且显然在死前仍然没有立下确切的遗嘱,又是一场不可避免的争端。 或许是看穿了伊迪丝的想法,曼斯菲尔德伯爵叹了口气,说道:“他原本是挑中了老大的,后来冒出来老二——兰伯特的小女儿玛丽安与你的母亲玛格丽特非常相像,因此格外受到宠爱。” 他细细端详伊迪丝的面庞,轻笑了一声:“从这一点上,你倒是长得好。” 尽管眼下看起来瘦弱不堪,但伊迪丝大部分遗传自她那位过分英俊的父亲的长相,任谁第一眼看上去都要赞上一句天生美人胚子,再仔细端详之后更能从五官轮廓中找到未来面目姣好、妩媚动人的深刻影子。 而即使现在那一份天生的风流多情还未能够彻底显现在她的脸上,却依然顽固地缱绻在她的眉眼之间,幸好她沉稳有余的表情以及微微发黄的面色压了压这多余的迤逦,倒让人只觉得这个女孩儿身上的气质有些特殊了。 “无论如何,默里家的人也算是你较为亲近的两门亲戚了,虽然你那位继承家业的舅舅算不上什么聪明人,但他的一双儿女却格外出色,你们一定可以相处得不错。”曼斯菲尔德伯爵略带笑意,却也有着几分认真。 人的年纪开始老了,总是寄希望于家族中的子孙一团和睦,不会为任何利益而发生一丁点的争执。 可惜,那总只会是奢望。 伊迪丝垂下头,不说话了。 何止相处得不错,她和那位玛丽安表姐之间持续多年的不动声色栽赃陷害泼污水、表面上却言笑晏晏融洽和睦非常,实在是不一般的精彩纷呈! 只可惜她到底只是寄养在默里家的孤女,明面上怎么也是斗不过玛丽安.默里的。 也因为她不可言说的身份,令她的存在更加尴尬。 关于玛格丽特.默里的流言早在多年之前也曾小小地轰动一时,不过默里家当机立断地病逝了这位小姐,这才让流言渐渐平息下来。 难道再来一次,她又要重蹈覆撤,回到那个充斥着冷眼的默里家? 而属于她的命运悲剧又该责怪谁呢,如果非要有一个罪魁祸首的话? 是我。是我自己。 她默默地想。 可是这一次我将远离深渊,不再踏足悬崖。 这是个全新的开始,而我也将是个全新的我。 泥潭将不能淹没我的足,污浊将不能沾染我的身,晨曦将抚慰我的眼,而光明将留存于我的心。 . 伊迪丝持续的沉默并没有令曼斯菲尔德伯爵感到难堪,而是让他心中的怜惜愈加清晰。 接连失去两位至亲,对于这样的小姑娘而言,当然十分悲痛并且难以接受,所以伊迪丝一路上的异常反应倒是常理之中。 于是他说道:“我看得出你是一个非同一般的小姐,所以我们之间可以换一种简单的方式交流,我个人并不热衷于上流社会的繁文缛节,但我希望你能学会在必要的时候利用它们。伊迪丝,你要知道我的妻子早几年已经过世,如果你选择留在剑桥,这意味着没有人能够引导你成为一个优秀的淑女,这显然对于我们是个大难题……” “大人,我可以去女校读书的,我不会给您添麻烦的!”伊迪丝终于开了口,她的眼神怯怯的,声音讷讷地说,“我可以很好地照顾自己,真的,从爸爸生病之后我就一直把家里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妈妈她对我说起过她在女校读书时候的生活,我不会给您丢脸的……” “求求您……我不想再过任何漂泊无依或者寄人篱下的日子了……从巴黎到伦敦,我和妈妈不知哭了多少回……”她有些窘迫地垂下脑袋,眸光闪着泪意,手指绞着手中的一片衣角,很好地扮演了一个心中对于科特夫人所形容的美好时光产生向往,却仍小心翼翼而有些自卑的没见过世面的贫穷女孩儿。 曼斯菲尔德伯爵的目光微微柔软下来,显然他联想到了伊迪丝的成长的环境——一对由理想主义的穷画家和不谙世事的娇小姐组成的父母,从未真正上过学。 这样的小姑娘,向往玛格丽特口中的贵族女校,也无可厚非。 曼斯菲尔德伯爵在心底幽幽地叹了口气。 “从今往后,你也是位富有的贵族小姐了,伊迪丝,我的孩子,我将保你安稳生活,我所在的地方,即是你的家。”他柔声解释,“你再也不会为金钱问题而烦忧了。你的外祖父在过世之前,把属于你母亲的一小部分嫁妆交由我打理并保管,而在你嫁人之时,我也会给你准备一笔嫁妆。而目前由我代管的是一座每年能够带来两百镑收入的乡下庄园和这些年来庄园攒下的出息,我用这笔钱陆陆续续买了一些债券,年息在四分五厘左右,你能够动用的可不下于上千英镑。” 像是想到了什么,他补充了一句:“如果你有兴趣的话,今年米迦勒节前可以随我巡查产业。” 伊迪丝微微皱起了眉,她的脑海当中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却转瞬间再难捕捉。 曼斯菲尔德伯爵看着面前仍低着头不敢开口的小女孩儿,叹息之余有几丝难掩的疼惜爬上了心头,不由说道:“当然,这都基于你自身的意愿,譬如你想要成为一个不受拘束的女继承人,我也会为你一力达成。尽管我只曾在议院身居末职,但这样一点能耐还是力所能及的——不过如果你想要这样的话,需要学习的东西可就要多得多了,打理产业可是一门大学问。” 从某些方面来说,对于这个时代的女性而言,只有嫁人之前或者死了丈夫之后,才真正能够称之为一个活生生的人。做为一个曾经身居要职、精通法律的前任法官,曼斯菲尔德伯爵无疑对此一清二楚却也无能为力,毕竟他不是他那位英明果决、勇于对抗整个阶级矛盾的父亲。 伊迪丝只是用一双碧绿如同宝石般的眸子看向曼斯菲尔德伯爵:“我该怎么做才好呢,大人?这一切是真实的吗?噢,上帝!” 这位老派的绅士似乎有着与那些老顽固们格格不入的思想,并不认为女人只能等候在家供人挑选,他将伊迪丝当作一个具有独立意识、值得教养的继承人同等对待。 乍闻能够进入女校读书或者参与产业管理,都冲散了她的隐忧、令她十分之惊喜,要不是马车内空间狭小,她或许还会忍不住快乐地转个圈。 如果说曾经有过什么遗憾的话,那么伊迪丝的遗憾一定是从来太过专注取悦他人,过于忙碌的生活令她很少有时间安安静静坐下来翻一翻真正陶冶人心的书籍,无论过了多久,她都仍然记得被后来成功嫁入豪门的玛丽安讽刺过,即便她脱下裙子的速度再快,也永远不会懂得一部鸿篇巨著给人带来的震撼、或是一幕催人泪下的戏剧真正想要表达的内涵。 “当然,伊迪丝,你可以试着信赖我,亲爱的。”曼斯菲尔德伯爵轻咳一声:“或许,到了剑桥之后,我们应该首先关注你的教育问题,在进入女校之前,我会为你找一个家庭教师,大抵每一个教养良好的小姐,总要有那么几样拿得出手的才艺。至于那些继承人教育,我这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倒是还能胜任。” 事实上,大部分贵族小姐,早在进入女校之前就已经学会了各种各样的才艺,家中长期雇佣着家庭教师的不知凡几,反而是伊迪丝这样毫无基础的反而罕见。 伊迪丝思索过后,斟酌地说道,“小的时候妈妈还亲自教过我弹琴,只可惜那架钢琴后来被卖给了一个暴发户的女儿。我很会唱歌,我还会做一些可口的小甜点,大人,这些都可以算是一位小姐该有的才艺吗?” 她的语气带着点儿天真的试探,倒也无伤大雅。 尽管伊迪丝确实对于女校有着非一般的向往,可她也不希望自己被一大堆课程淹没。 “哦,是吗?我在剑桥的家中也有一架不错的钢琴,玛格丽特小时候也弹奏过,我想你应该会喜欢的。”伯爵的脸上带出了笑意,眼中流露出怀念之色,说道,“除此之外,我想你还需要学习一些当下时兴的舞步才算勉强合格呢!不过现在,我更想知道的是,我是否能有这个荣幸,能在此刻听你高歌一曲,借以纾解这漫长旅途的贫乏呢?” 伊迪丝由回忆引起了无限的忧思终于有了片刻宣泄的渠道,于是她清了清嗓子,当即用稚嫩清越的嗓音轻轻柔柔地哼唱起了一首时常哼唱的赞美诗。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空灵而飘渺的静谧,于宁静中透露出些许不谙忧愁的天真无邪,很能抚平人们心上的浮躁,只是与年龄不符的阅历总让她的眼睛或者歌声当中,偶尔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愁绪与忧思,令她这么一个小小的人儿显得过于深沉。 一个满身疲惫、重活一次的女人,终究与一个真正的十二岁女孩,不可能一样。 第4章 能够成功以低贱的出身打入上流社会,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俘获一个长久以来被女人们养刁胃口的贵族老爷,更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 在人们心目中,能穿行于浮华世界的女人,她不仅要有一张美丽的脸庞、一副窈窕的体态、一身优雅的气度,还要说的一口令人惊叹的流利法语、做的一桌精致美味的可口饭菜、弹的一手优美动听的曼妙琴声、唱的一曲宛转悠扬的动人歌谣…… 但凡有资格被金屋藏娇者,大抵要比那些尊贵的先生们家中的贵妇人们,在某一方面胜出几分,而心有沟壑的伊迪丝,更是其中最为野心勃勃的佼佼者。曾有一位据传不近女色、冷酷无情的公爵大人,就在她精心打造的爱情陷阱下放弃了挣扎。 尽管她或许琴弹得不怎么好,诗朗诵的感情不够充沛,脾气也总是不可捉摸,可她偏有着一股骨子里透出来的魅力以及隐藏在柔弱外表下的毅力恒心,总是那么轻易的就令人倾倒。 伊迪丝至今仍记得那位原本看起来异于宫廷诸人、更像是苦修士的男人,从那以后将一腔铁血化成了绕指柔肠,她几乎快要以为自己合该死心塌地地爱上这个男人了。 只可惜,也只是几乎而已。 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上苍确实仁慈地给予了她重新来过的机会,伊迪丝已然下定决心,在这宝贵的第二次生命里绝不会再为任何事物轻贱自己,最好能够远离那个颓靡的名利场,无论嫁不嫁人都要好好经营她现有的产业,有了钱总能令她过得舒心快活——某些时候,金钱甚至可以说是无往不利的通行证。 噢,还有!尽管她对于理财投资说不上多么擅长,但架不住她比当代人凭空多出十几年的见识啊! 再过两年,正是投资北方新式纺织厂的大好时机! 一曲之后,曼斯菲尔德伯爵的眼眶不知何时已然润湿,他深深看着正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伊迪丝,眼眸中带着忧虑与沉思。 该找个活泼开朗的小姑娘陪伴伊迪丝玩耍才行,她总归承受打击过甚、因而失去了些天真可爱了。 他默默地想到。 . 马车抵达剑桥时,天色还没有黑下来,天边是火烧般绚烂的晚霞,犹如画家灵动的画笔,在天空的幕布上随性挥洒出最惊艳的笔触。 曼斯菲尔德伯爵住在离大学不远的镇上,一栋说不上多么富丽堂皇、但绝对足够精致舒适的别墅,这座名为内瑟斯花园的建筑物拥有悠久的历史,被簇拥在绿叶与花瓣的光影当中,配上夕阳迤逦的剪影,实在美轮美奂。 随着马车的前行,首先看到的是一片收拾得极好的花园,种满了各色常见或不常见的花卉植物,从最普遍的三色堇及大丽花,到较为娇嫩的品类繁多的各色月季,芳香各异,错落有致。 如果这栋别墅如伯爵所说的、已经永远地失去了它的女主人的话,那么它一定拥有一位十分热爱它或者它主人的女管家——从这一片悉心打理的花园中,可以窥出十二分的精巧心思。 而摆在眼前的事实也与伊迪丝所料的相差无几。 肃容的女管家站在正门口翘首以盼,她生得又高又瘦,干巴巴的没有多少女性该有的柔美或者活力,凌厉得如同她高高昂起的下颌骨,只是见到伯爵的第一时间柔化了眼角眉梢挥之不去的高傲与刻薄,带出了些许稍纵即逝的美态来。这位大约三十五岁上下的女士先是欢迎了伯爵的归家,再低声汇报了这期间家中的一些要紧或不要紧的事务,看起来是那样妥帖细心,叫人挑不出错来。 如果她不是从头到尾将伊迪丝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当作不存在的话。 伊迪丝的眼神暗了暗。 她从未忘记过这张面孔,即使过去了这么些年的时间。 但伊迪丝只是乖巧地跟随伯爵进入屋内,至少单从表面上看,绝对没有一丝一毫被怠慢的幽怨。 “范妮,这是玛格丽特的女儿伊迪丝。”曼斯菲尔德伯爵介绍道,“伊迪丝,这是我的女管家范妮。说起来,范妮也曾经服侍过玛格丽特,不如在我为伊迪丝找到适合的家庭教师之前,就将她交给你,如何?” 女管家范妮小姐居高临下地掀了掀眼皮,显得既高傲又矜持——单从矫揉造作、目中无人这两点上来看,这位范妮小姐实在拥有连一些贵族小姐都难以企及的特殊天赋。 她扯出一个浮于表面但任谁也挑不出错的浅淡微笑,掐着嗓音道:“我的荣幸,大人。” 伊迪丝几乎快要忍不住笑出声来了,天知道伯爵本人是如何忍受这经年累月的可怕折磨?或者是每当范妮小姐相要表现得格外高人一等时,才会模仿上流社会那种一惊一乍的贵妇人的音调?还是这位老小姐自以为本身就高人一等,所以摆起贵妇人做派时也毫无违和? 无论如何,伊迪丝认为自己必须对伯爵的修养报以十二分的钦佩与敬仰,但从另一方面上看,她又暗自对这位范妮小姐产生了深深的警惕。 这位小姐今晚就将要给自己一个不大不小的下马威,只可惜上一次她只当范妮小姐是个无关紧要的小角色,以至于发生了后来的一系列连锁反应。 现在想想,她被送往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默里家,也该有范妮小姐的推波助澜。 她已经想起了曼斯菲尔德伯爵提起她能够继承的产业时,她脑海当中熟悉的灵光一闪是什么了——那些产业可不就是传言当中伯爵大人‘慷慨赠予’他的女管家的么?伊迪丝可不认为按照她目前所了解到的伯爵大人的品德,会将属于他人的财物转赠自己的仆从,最大的可能就是这位范妮小姐从中动了手脚! 伊迪丝回想起眼前的这位范妮小姐拿着属于自己的产业却到它无知无觉的主人面前耀武扬威,心底就恨不得立即撕烂她那张故作姿态的傲慢的脸! 而此刻范妮小姐看向伊迪丝的视线也称不上多么友善,更确切地说,范妮小姐对于任何试图侵入她的领地——纳瑟斯花园——的女性都饱含恶感。 伊迪丝认为在这种情况下,自己合该笑得更加甜美一些,于是她加深了唇角的弧度,还未长开的面容上有几分出挑的风姿闪现,当即令范妮小姐的面色更加严肃了。 又是一场属于女人之间的没有硝烟的战争即将打响了。 她和这位范妮小姐,必然不会一直这么如表面上勉勉强强和平相处下去,最大的可能是,她们之中仅有一个人会继续留在这所房子里。 伊迪丝绝不希望,自己成为战败的那一方。 “今晚的菜肴十分丰盛,其中还有刚从巴黎传过来的美味佳肴,你该每一道都细细品尝一番,伊迪丝小姐,相信你在这之前不会有机会享用这样的风味。”范妮小姐保持着一脸矜持而高傲的表情,微微颔首,示意男仆上菜。 还真把我当成什么都没有见识过的乡下人了…… 伊迪丝连一丝眼风都懒得搭理她,无聊地把玩着一字排开的银制刀叉,心里默默猜测这个女人今晚究竟打算用来为难她的小手段。 上面插着各色烤串的一整只烤松鸡,油光发亮,喷香扑鼻; 佐以各种香料点缀着柠檬的一整条新鲜鲟鱼,将近两英尺那么长; 油汪汪的一盘肉丸子,也不知道用什么做的,表面烤得脆脆的; 炖得香浓的野兔肉汤,只不过放在离伊迪丝最远的位置; 各种类型的蛋类点心以及造型别致的布丁,错落有致地摆放在她最不容易取用的角度; 而离伊迪丝最近的,是一道看似诱人的龙虾冻。 一整只,就那么张牙舞爪地立在半透明的胶质中,一般人几乎无从下手。 范妮小姐几乎可以看到这个乡巴佬垂涎欲滴、手忙脚乱的狼狈模样了,她的嘴角微微一翘,勾起了一抹罕见的微笑。 伊迪丝的脸上同样浮现出了一抹微笑,对于这样的小把戏根本不想接招,于是她说道:“我在巴黎生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能吃到这样精美的佳肴,简直令我不知该如何下手——” 范妮小姐心底更加不屑,嘴角的弧度抽动了一下。 “不过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旅途劳顿,我最想喝的只有一口热汤而已,恐怕要辜负你的盛情款待了,范妮小姐。”伊迪丝说。 事实上,她是真的对这些看似琳琅满目的丰盛美食没有多大兴趣,她现在唯一想做的只是洗一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而已。 曼斯菲尔德伯爵呵呵一笑,说:“伊迪丝,把这里当作你的家,不要顾忌太多,我想范妮也绝不会在意这些的。不过听你这么一说,我也后知后觉今晚的晚餐确实油腻了些,范妮,把野兔肉汤端到伊迪丝面前,让欧德太太弄一些新鲜的蔬菜水果上来。” 范妮小姐僵硬地扯了扯嘴角,低头应是。 伊迪丝笑得更加甜蜜,眼睛弯得好像两勾弦月,轻快地说:“噢,那就实在太好了,范妮小姐,你真是个好人!” 可我,偏偏打算做一个大坏人呢,最好把你虚伪的面具彻底撕开才好! 第5章 第二天一早,伊迪丝尚在甜美的睡梦当中,一阵节奏规律的敲门声就十分粗暴地将她吵醒,当她朦胧地揉着惺忪睡眼,满脑子混沌一片时,就看见范妮小姐在象征性的敲门之后直接推门而入,那张紧绷而松弛的矛盾面孔实在是这世上最强效不过的清醒剂,令伊迪丝一瞬间再不剩下一丝一毫的睡意。 “伊迪丝小姐,一位真正的淑女不应该过于懒散,无论何时何地。”范妮小姐大步走进房间,背脊绷得笔直,哗啦一下拉开了厚重的窗帘,任凭清晨的阳光肆无忌惮地充满整个屋子。 “这是我要教给你的第一课,请谨记,伊迪丝小姐。”她说道,“既然大人发话由我管教你,即使你不乐意,我也必须担负起职责。” “我认为所谓淑女也不会没有得到主人的同意就擅自进入房间,你觉得如何,范妮小姐?”伊迪丝在范妮小姐背过身的短暂瞬间理了理容发,尽量使自己显得不那么狼狈。 “伊迪丝小姐,”范妮小姐微微一笑,怎么看都像是不怀好意,她略一颔首,淡声说道,“恕我直言,这所房子过去不曾属于你的母亲玛格丽特小姐,现在也不会属于你。” 伊迪丝半坐在床上,头也不抬地接口:“而未来这里也将不会属于你,范妮小姐。”她掀开被子,光脚踩在地毯上,看也不看脸色瞬间黑沉的女管家,仿佛不经意地说:“我想,伯爵大人也不希望自己家的下人不守本分、令他蒙羞,你认为呢?” 她特意强调了‘下人’这个词,配上她还未彻底长开、尚有几分天真可爱、却偏偏冷下脸来已经足够艳丽夺目的脸蛋,令容貌仅是一般的范妮小姐觉得心里比针扎还要难受,也不知道是因为她毫不留情的话语,还是她那让大部分女人生不出好感的长相了。 “我认为,任何尚有教养存在的小姐,都不该像你这样无中生有、搬弄是非!”范妮小姐紧抿着唇角,旋身盯着伊迪丝的一举一动,“我想大人绝不希望看到你如同市井妇人一般以长舌逗趣为乐,尽管你从出生到这之前为止的成长环境决定了你身上所体现出来的很多东西,但你仍需谨记,在你踏进纳瑟斯花园的大门那一刻起,你所代表的就已经不仅仅是你本人无足轻重的脸面,还有伯爵大人的名誉。恕我直言——” “我个人以为你就不必直言了。”伊迪丝绕过伫立在自己面前,身姿笔挺的女管家,一边披上薄披肩,一边似笑非笑地问:“你真认为自己适合管教我吗?以一个女管家的身份管教一位伯爵的女儿?那可是伯爵夫人才要操心的事呢,范妮小姐!以及,请原谅我的孤陋寡闻,至少我到现在为止,尚没有看出你有任何充当一位受人尊敬的家庭教师的潜质。即使我还没能拥有属于我的家庭教师,也知道再傲慢的家庭教师也不敢指着主人家小姐的鼻子,质疑她的教养问题。如果你哪天有幸成为了身份足够贵重并且德高望重、品德美好的贵妇人,我必定十分荣幸再次与你真诚地探讨这个问题!” “伊迪丝小姐!你现在谈论这些,是否言之过早?”范妮小姐将嘴唇抿得更紧,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曼斯菲尔德的姓氏,并不是你能够轻易冠上;一个受人尊崇、地位高尚的勋贵之后将要肩负的属于家族的责任,亦不是口头说说就能做好的。就我所知,另一位默里家的玛丽安小姐,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都比你优秀得多,也更加适合成为一位伯爵家的小姐而不是从头至尾地为大人抹黑。” “那就大可不必由你费心了,虽然你似乎格外热衷于操心这些以你的身份不该触及的问题,并且乐此不疲。”伊迪丝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即使她如今形容不足,却也不知不觉流露出几分深入骨髓的慵懒风姿,叫一直盯着她的范妮小姐狠狠地在心底咒骂了几声‘狐狸精的种子’、‘没教养的下贱货色’。 “怎么,你还要留着和我谈心么,范妮小姐?”伊迪丝装作天真无邪地发问。 范妮小姐被伊迪丝噎了噎,过了半晌才好不容易咽下胸口的火气,尽量若无其事地迈开步子:“那么,洗漱过后,请到楼下小厅用餐,伊迪丝小姐。” 她看起来像是真的丝毫不介意被人当面戳破心思,如果不是她离开的步伐过于急促了一些的话。 伊迪丝勾着唇角,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露出与年龄完全不符的冷冷一笑,转身进入盥洗室。 . 对于在自己今日格外提前的早餐时间点能够见到伊迪丝,曼斯菲尔德伯爵显得十分意外。 在他印象当中,女士们不是喜欢在房间的床上享用她们的早餐,就是习惯于省略这一顿直接跳到了早午餐。这是因为每当伦敦社交季时总有数不清的舞会等待人们踏足,一般来说年轻贵族小姐的一天总在日上三竿之后,由挑选今晚跳舞时将要穿着的礼服开始,最后以尽兴地在凌晨过后回到家中,三四点钟才能进入梦乡方才结束,久而久之便养成了昼夜颠倒的生活方式。 “或许你该多睡一会儿,伊迪丝,如果不是今天大学里还有事情等着我去处理,三个小时之后你才可能在餐桌上见到我。”现在是早上七点一刻,晨光透过米白色的蕾丝拼接窗帘,微微得穿透进小厅中,而伯爵开了个小玩笑,看起来心情不错。 “毕竟从伦敦到剑桥一路上可不太好受,也许下午你应该小睡一会儿,要知道睡眠不足可是女士的大敌。”他说道。 伊迪丝一面将煎得嫩嫩的荷包蛋小口小口地咀嚼着,一面倾听曼斯菲尔德伯爵说话并思量着是否趁机将范妮小姐早上的行径告上一状。 “大人,您不该这样纵容伊迪丝小姐。”侍立一旁的范妮小姐却开口了,面容肃穆,“伊迪丝小姐并没有太多的时间供以消磨,我们这样人家的小姐,哪一个不是从小精心培养的呢?就像玛丽安小姐那样的可人儿,精通钢琴、唱歌、作画等各项才艺,却还刚请了一个新的家庭教师,打算再学一门外语——可再看看伊迪丝小姐,她到现在连正经的家庭教师都还没有呢,从现在开始管教都已经嫌迟了!” 曼斯菲尔德伯爵微皱眉头,斟酌着:“你所担忧的事情确实有可能成为一个问题,玛丽安也确实是一位聪颖好学的小姑娘,但由我看来伊迪丝至少在礼仪方面亦不弱于人。至于其它,我们每个人也不是一生下来就懂得这个圈子里也不知是谁制定的所谓规则,还不是都慢慢学会了?伊迪丝表现出来的一言一行对于她这样的年纪算得上十分难得,就我个人而言,她甚至可以说是令我吃惊不已、惊喜连连。这或许也从某一方面验证了,血统于天性之中的传承所起到的了不起的作用,我相信伊迪丝假以时日必将能够成为一名极出色的优秀淑女,就像玛格丽特当初一样。” 范妮小姐的眼神闪了闪,似乎是赞同又似乎带着几分不屑,总之她约莫是摸准了伯爵并不会在享用他的早餐时,转头去注意侍立在他后侧的自己的表情,于是对着坐在餐桌另一头的毫无教养可言的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也不太注意收敛自己过于外放的情绪。 确切地说,范妮小姐对于伊迪丝.科特即将成为伯爵家成员之一,感到了前所未有的不满以及抗拒,她对于这位从天而降的伊迪丝小姐那不可言说的恶感,甚至比曾经令她嗤之以鼻、羞于提起的玛格丽特小姐更甚。 而这样反感的情绪由今早的一幕过后到达了顶峰。 伊迪丝并不在意范妮小姐并不友善的眼神,而是喝了一口温度正好的热牛奶,向曼斯菲尔德伯爵说道:“自我有记忆以来,事实上家里的情况还算富余,母亲也会教我唱歌弹琴,那时候父亲的画一向卖得不错,一张画卖上几十个便士是轻而易举的事,也有好几个学生向他学画,直到后来他生了病,我们才渐渐请不起仆人,继而卖掉了钢琴,家中也越来越拮据。” 科特夫人在女子才艺方面确实鲜少有人及得上,但在管家方面就实在令人无奈了,谁叫她有一副天生的柔软心肠,不仅总是力所不能及地资助附近的穷人以及科特先生的穷学生,也总爱购买一些让伊迪丝摸不着头脑的小玩意儿回家,所以家中惟一算得上贵重的钢琴被卖了换钱的时间要比伊迪丝所说的早得多。后来科特先生得了怪病,科特夫人完全是倾尽所有想要救济丈夫,伊迪丝无忧无虑的快乐日子这才一去不复返。 而伊迪丝能够优雅并且优美地弹完一首简单的琴曲,还是很多年后与某位殷勤备至的公子哥儿玩一场爱情游戏时,被他手把手教的呢。 倒是她天生的好嗓子经过科特夫人的精心调.教,后来不知倾倒了多少人的柔肠——尽管,这也许是科特夫人因为没有了娱乐方式之后的无奈之举,因为她实在找不到事打发时间了。 “是的,”听到伊迪丝提起母亲,伯爵眼中也流露出怀念的神色,他的语气当中带着一些惆怅,叹道:“玛格丽特确实称得上是一位不可多得的才女。” “只可惜玛格丽特小姐的心思到底过于敏感细腻了些。”范妮小姐不阴不阳地附和了一句,往伯爵的杯子适时注入温度正好的红茶。 第6章 “范妮小姐,”伊迪丝认为自己不应该继续忍耐这个女人了,她放下食物,正襟危坐道,“或许你认为像你一样一板一眼遵循所谓规则才称得上高贵小姐们的典范,但在我看来我的母亲年少时天真烂漫,与我父亲之间的爱情发自内心,除了终其一生都无法得到众人的祝福之外,并无不妥。或许你想要指摘她的情感表达过于炽烈,但谁都无法否认它的真挚,不知比那些着眼于利益纠葛、对男方出身财产趋之若骛、却在表面故作清高的女人令人欲呕的惺惺作态要高贵圣洁得多!” 范妮小姐被伊迪丝的明嘲暗讽激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她几乎无法想象居然有人将她与玛格丽特.默里那个家族耻辱相提并论!至少她自认为言行举止从来都是优雅得体、堪称女性的典范!而此时她的胸脯剧烈起伏着,一双总是摆放在最规矩位置的手绞来绞去,仿佛恨不得下一秒就挣脱开来抓花伊迪丝那张看起来本就不够出色的脸。 “伊迪丝小姐!”范妮小姐拔高声调,原本就不怎么讨人喜欢的脸容透露出十二分的刻薄来,“莫非在你看来,你的母亲玛格丽特小姐与一个出身低贱、品行败坏的穷画家私奔的轻浮行为,不仅没有为家族抹黑,甚至值得众人称道才对么!这可真是太可怕了!” 她的话音刚落,面上就浮现出些微懊恼的神色——并不是懊悔于将心中的真实想法表达出来,而是烦恼于这样如同泼妇般尖利的不顾形象的叫喊,显然破坏了她在伯爵眼中一贯以来的优雅仪态。 “在我看来,你本人的品德也未必比起你口中的家父,那个‘出身低贱、品行败坏的穷画家’,高尚得了几分。”伊迪丝轻轻啜了口红茶,挑了挑嘴角,蓝眸抬起的瞬间,似乎有不知名的金色微光闪动其中。 小厅内呈现着短暂的片刻安静,曼斯菲尔德伯爵仍有条不紊地将食物送入口中,慢条斯理地咀嚼品尝,而后姿态从容地咽下。 “我原本期待,你们能相处不错的,但今天仅仅是个开始,我就发现这也许只能成为我个人的奢望了,因此,我不得不改变自己的某些计划。”伯爵用餐巾擦了擦嘴,看上去不大像是生气,“原本我打算在剑桥呆到明年春天,但现在看来我们不得不在这里稍作整顿,待我结束大学事务后尽快返回伦敦。伊迪丝,我的律师会负责将我代为保管的、属于你所能继承的那一份财产过户给你,另外还会代我正式办理收养手续,当所有文件正式生效之后,在法律上你就是我的女儿了。所以,今后你无需再有任何不必要的担忧,而至于这其中的细节,我们可以在回到伦敦的府邸后再详谈。” 伊迪丝对此早有准备,但此刻她认为不太适合表现出多余的欣喜雀跃,她只是尽量放缓了呼吸,维持着从头至尾无可挑剔的仪态,尚未长开的脸蛋上却明显有着超前的沉着与镇定。她微微颔首,诚恳地说:“您所做的一切已令我不胜感激,我无法得知该如何回报与您,而我将永远铭记您的恩德,感怀您的仁慈。” “我想你的母亲最希望的,就是你能够过得幸福而快乐,在这一点上,我的心情也是与她相仿的。”伯爵叹道,“或许在这一刻之前,我尚未能够确切地下定决心;然而此时此刻,我极其肯定将会你正式记入名下,因为这对于你而言是最好的选择。希望从今往后,你要学会像一个真正的贵族那样思考,而不是执着于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 范妮小姐紧皱着眉,急忙道:“大人!我认为您仓促间做出这个决定实在有些不妥……” “范妮,我以为你明白,我所做出的决定,从来不需要任何人质疑,也不需要任何人同意。”曼斯菲尔德伯爵的目光淡淡地看向激动得满脸通红的范妮小姐,这才对伊迪丝意有所指地说道:“我不希望任何人,随意指摘你的出身或者是你那可怜的母亲玛格丽特,她已经受够了生活加诸于她身上的惩罚。有时候我也会反思,如果当初我的态度更加强硬一些,你的外祖父是否就能够顶住压力,不去在乎那些恼人的闲言碎语,以至于他竟错失了唯一与他有着不可分割的血缘关系的孩子的成长,放任他最疼爱的女儿受苦受难,却纵容无关紧要的人窃据祖宅呢?” 范妮小姐的脸色因这一番话由红转白,而曼斯菲尔德伯爵的眼眶中则微微润湿,一个男仆站在小厅门边,似乎想要禀报什么,得到伯爵的颔首示意,明显地松了口气。 “大人,达西先生前来拜访。”那个男仆说道,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达西先生是骑着马来的,他说等您一起去大学。” 伯爵点了点头,说:“请他稍候,我上楼换了衣服就走,你去把我的马牵来,我会和他一起骑马去往大学。” 男仆低声应是,而伯爵转向厅中剩下的唯二女士,还是忍不住叮嘱了几句:“范妮,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你竟然对玛格丽特的行为抱着与其他人相差无几的态度,你们总归是相处过一段时间,你更能理解她的感情才对,我以为你对她的看法应该是与那些人不同的——然而事实上这竟然只是我的错觉。” 曼斯菲尔德伯爵的一席话并没有太过掩饰他的失望之色,范妮小姐已然苍白的脸色当即隐约透出几分痛苦的青色来,仿佛下一秒随时就要晕倒。 她张了张嘴,想要辩解什么,就听到伯爵挥了挥手,沉声吩咐道:“范妮,你先去招待一下我的客人,我和伊迪丝还有话要谈。” 范妮小姐尴尬地点了点头,往伊迪丝的方向投了怨毒的一眼,这才退出了屋子,并且体贴地带上了门。 曼斯菲尔德伯爵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而对伊迪丝说道:“而你,伊迪丝,我原本以为你所表现的只不过是超越常人的聪慧以及成熟,但我显然忘了将玛格丽特一贯以来温顺却格外倔强的脾气考虑到,而你恰恰继承了她这令人又爱又恨的一点。” 他的语气与之前相比较而言显得亲昵许多。 “亲爱的伊迪丝,下一次我真希望你不会再用到这样的方式,你可以更加信赖我一点。”曼斯菲尔德伯爵意有所指,双眼之中写满睿智和了然,柔声问:“好吗?” 伊迪丝温顺地小幅度点了点头,难得有些脸红——也许是因为新生的原因。她想。 “那么,今天就到这里了,如果让客人等候过久,那就太过失礼了。” . 曼斯菲尔德伯爵当然没有让客人等候太久,事实上,当他换好一身轻便的外出服,出现在门口时,他的客人甚至还来不及听完范妮小姐语焉未详并且拐弯抹角的抱怨。 “教授。”二十多岁的青年从纳瑟斯花园的景色当中回过神,不明就里的人也许会以为这位年轻的绅士刚才正在思索什么重要的问题。 他有一张极为英俊的脸,尽管这样的好样貌并不适应时下流行的唇红齿白的美男子,但配上他高大英挺的身材以及从小熏陶的高贵气质,也足以令那些贵族小姐倾心不已了。只可惜举手投足间的严谨以及冷淡使他的外貌所带来优势弱化了几分,而他总是抿着的嘴唇也令他显得足够优雅却也足够高傲——这还是此刻面对的是自己尊敬的授业恩师,菲兹威廉.达西尽量表现得更加谦和一些的结果了。 曼斯菲尔德伯爵显然已经习惯了达西这样的表情,也很能读懂达西这一张比自己还要严肃的脸那隐藏在背后的情绪。如果哪天他的这位爱徒能够和另一位那样嬉皮笑脸、嘴上跟抹了蜜糖似的,那才叫他无法适应呢! 他接过男仆递过来的马鞭以及帽子,对达西道:“走吧,我们路上再说,我没有一刻像今天早晨这样更想念我们清静的大学了!” 达西摸了摸帽檐,也没接话,只是身手利落地翻身上马,对伯爵点了点头。 做为一个已经顺利通过考试、获得毕业准许的应届毕业生,按理来说,达西应该是在回家的路上了,而不是仍然盘亘于剑桥小镇。 事实上,他确实是在准备从剑桥前往伦敦接到乔治安娜之前,接到了曼斯菲尔德伯爵的来信,询问伦敦附近是否有适合的女子学校以供他新近收养的十二岁养女入读,因为达西在这之前也确实对他的老师提到过,他的妹妹乔治安娜正在准备入学女校事宜,又恰逢达西本人尚有一些前期关于休学之后复读的文件还未处理完毕,这才更改了原定的行程,继续在剑桥停留几日。 第7章 “伊迪丝是个不错的小姑娘,但总的来说,她的性格过于要强了一些,难免会和别人产生一些磕磕碰碰。”曼斯菲尔德伯爵在马上说道,措辞尽量委婉,“可我怎么都想不到,她才来这儿的第二天,就和我的女管家范妮产生这样大的冲突,就像我也实在想不到,范妮竟然会说出那样的话——原本我还打算,让她代为教养伊迪丝呢!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家中没有一个适合处理这些难题的女主人,是有多么令人苦恼!” 达西深有同感地点头表示赞同,在这一点上,同样没有女主人坐镇的达西先生显然出境相差无几,他也是对于他的妹妹乔治安娜的教育问题十分苦恼。从他的父母先后离世直到他终于磕磕碰碰地在经历休学之后接手家族产业再到顺利大学毕业,他仍旧无法找到正确处理这个问题以及与乔治安娜交流的方式,只能眼睁睁看着原本还算活泼的妹妹一天比一天安静怯懦,隐约有了几分他那位强势姨妈家的表妹安妮那柔弱影子,直到今年他才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最终决定万分不舍地忍痛将乔治安娜送入女子学校。 而他不免对于伯爵口中的伊迪丝小姐产生了一些难免的好奇,要知道这位小姐比乔治安娜还要小上一岁,可即使给乔治安娜再装上十个胆子,她也不敢同时也不会把一位年长的女士气成那样——那隔着大厅都听到的不顾形象的尖叫声,以及后来他所注意到的掩不住微红的眼眶,连达西都无法把眼前近乎失态的女士与他印象当中相当冷静自持的范妮小姐联系在一起。 可无论如何,这位小姐的性格也太尖锐强势了些。 达西想到。 就他个人的审美观而言,还是较为欣赏普遍意义上较为温柔善良的女性。 但他又忍不住想到或许正是这位小姐这样毫不妥协的性格,与乔治安娜一同读书时,日常相处间恰好能够纠正一些乔治安娜身上过于怯弱的短处。 当然前提是,这位小姐真是如同伯爵大人口中所说的,是一位不错的小姐。 于是达西继续保持着淡然的表情,微微颔首,然后对伯爵说道:“如果您尚有闲暇,我将在三天之后的晚餐之前,协同舍妹乔治安娜拜访府上。” 伯爵欣然应允,随后又同达西谈起了北方的工厂以及达西家族在德比郡的产业,这才不舍地与他道别,并叮嘱达西三天后一定要尽早过来,因为他对于这三天的度过抱以不太好的预感,到时必定有很多话要与达西聊。 . 三天的时间可以发生很多事,至少对于伊迪丝而言,已经足够结合她的所见所闻,将这位范妮小姐的身世来历了解得一清二楚。 范妮小姐全名范妮.苏瑟兰,是上一任曼斯菲尔德伯爵最信任的管家苏瑟兰先生的独女,这位令人尊敬的苏瑟兰先生服侍过两代家主,最后为了上一任伯爵抵挡刺杀而死,所以他留下来的独女范妮小姐的地位也就格外超然,老伯爵临死前也曾交代了子孙后代要善待她,并且务必保证她一生衣食无虞。 但老伯爵绝对无法想到,范妮小姐竟然会爱上他最为骄傲的儿子,甚至异想天开地想要勾引他。 菲利普.曼斯菲尔德同样无法想到。 不过幸好,在范妮小姐准备将她的奇思妙想付诸于行动之际,被彼时尚未与世长辞的老伯爵夫人发现了苗头,不仅立即将她发配到离伦敦或者祖宅都有段距离的剑桥别院纳瑟斯花园,还火速为她的儿子订下了续娶的人选。 然而谁都没有预料到,在第二任妻子离世之后,曼斯菲尔德伯爵会在几年前放弃权柄煊赫的职务离开伦敦的风暴中心,似乎准备将以教书育人当做了今后的正业。 只有范妮小姐固执地认为,这是伯爵大人预备向她求婚的前奏,于是她理所当然地以女主人自居,甚至十分看不起曾经令家族名誉受损的玛格丽特小姐留下的孩子,也就是伊迪丝,私底下称之为“下贱的、毫无教养的下等人,和她那位法国浪荡货父亲一样不堪”。 ——最后一句话由厨房上的欧德太太原封不动地学给了伊迪丝。 听到这种言论的时候,伊迪丝只是巍然不动地笑得更加甜蜜了。 事实上,以上大部分关于范妮小姐与伯爵大人不得不说的二三事,也是由欧德太太透露、伊迪丝闲暇时拼凑而成的。 欧德太太之所以会对初来乍到的伊迪丝示好,一方面据她所言她本人十分看不惯范妮小姐的惺惺作态,认为其没有一丝一毫的可能登上梦寐以求的伯爵夫人宝座;另一方面欧德太太的小女儿苏西凭借天真烂漫、活泼可爱的形容,有幸成为了伊迪丝的贴身女仆之一,欧德太太当然更加乐意奉承没有利益冲突的真正的主人家后裔伊迪丝小姐,而不是假模假样只知道骑在别人头上作威作福的老姑婆范妮小姐。 然而范妮小姐在这个家中,也绝不是孤立无援的,至少纳瑟斯花园的大部分女仆都赞同她的想法,将她视作女主人来服侍,只不过男仆们则认为,伯爵大人是该有多么想不开,才会昏了头娶这么一个身材高瘦干扁、容貌也说不上多么迷人、只有一身气度还算得上高雅的老姑娘呢? 但即使这样,男仆们也没有停止对于范妮小姐的奉承。 如无意外的话,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的顶头上司依然会是这个一脸刻薄相的范妮小姐,而不是即将被打包送往伦敦的伊迪丝小姐。 乔治安娜.达西是在下午茶的时间点之前,与她的哥哥菲兹威廉.达西乘着马车抵达了纳瑟斯花园。 她那相较于伊迪丝格外高挑的身材有些格外的病弱,而她略显苍白的肤色也体现了这一点,但即使是这样,她依然是一个十分可怜可爱的小姐。而最让伊迪丝高兴的是,乔治安娜与她印象当中的贵族小姐全然不同,在属于女士们的下午茶过后她们已经相见恨晚地互称教名——而她的那位哥哥,菲兹威廉.达西先生倒是颇有几分那些眼高于顶的贵族小姐们,那高傲的总是不容易讨人喜欢的品格,特别是他相对于伊迪丝而言落差格外巨大的身高,让她不免有一种达西先生在只能拿下巴瞅她的错觉。 除此之外,伊迪丝仍然猜测,这位体面的绅士或许是从对他殷勤备至的范妮小姐那儿听说了些什么,从而由片面之词当中对自己产生了些许偏见,以至于他从头到尾不曾给过她任何一丁点儿的好脸色。 特别是在女士们的下午茶时,他与曼斯菲尔德伯爵在书房的谈话之后。 事实上,达西仅仅是无法将眼前这位明显是营养不良而显得过分瘦弱、单从外形上看比起乔治安娜还要年幼的伊迪丝小姐,与伯爵口中那位不错的小姐联系在一起。 尽管对于伊迪丝小姐同样父母双亡的遭遇产生同情以及感慨,但他仍然认为这位小姐的性情恐怕并不容易相处,而她那张小小年纪已经出落得几分艳丽多情的脸蛋,显然只要再过几年将会引得伦敦的小少爷们争风吃醋、祸事不断。 如果不是坚定地信赖曼斯菲尔德伯爵本人的品德,以及一贯以来的言出必行,达西几乎快要后悔了。 她将一头微微泛棕的长发披散着,眸色在晚餐的灯光下显得更加幽深,连下午时那一点儿若隐若现的蓝也消失无踪,而她似乎也全然不曾在意自己两位女仆当中较为年长的一位,由于没有及时为她梳头从而影响她首次正式会客而面临着即将被辞退的命运。 即使以十分苛刻的眼光来评论,这位小姐的仪态丝毫挑不出错来,即使那样一头本该碍手碍脚的长发也没有令她的姿态狼狈哪怕一分,而是令她的举手投足倍添优雅从容,也为她本就出色的面容再增色了几分,倒是让人不由得忽略她不够健康的气色。 似乎就像曼斯菲尔德伯爵所说的那样,或许是血缘当中所存在的奇妙天性,帮她迅速适应了眼前截然不同的生活,而她本人也十分沉醉于眼下的生活。 达西感到了心中隐隐的矛盾,他下意识地轻皱了眉头,眸色之间更加深沉。 而这从其他人的直观角度上看,只会觉得达西的脸色似乎更加难看了。 由于思索得过于专注的原因,达西凝望坐在长桌另一面的伊迪丝的时间显然过于漫长了一些,引得伊迪丝在与乔治安娜小声交谈的间隙极为忍耐地向着达西的方向瞪了一眼,也令曼斯菲尔德伯爵不解地垂询了一句。 “怎么了,达西,有什么令你认为不妥吗?” 第8章 曼斯菲尔德伯爵与伊迪丝想的差不多一样,他们都绝不会将达西这反常的凝视,归咎于一位绅士对于年轻小姐的好感——就目前而言,伊迪丝还是相当有自知之明地断定自己无论是外貌或者年龄,她都还没有达到能够吸引异性的程度,相当有自知之明。 想到了这一点,伊迪丝不由地露出了一个不怎么有诚意的微笑,试图弥补几秒之前她或许有些失礼的不善举动。 达西抿了抿唇,看起来显然不像是同样微笑的前奏,他还没有将他的视线彻底收回,被打断沉思的懊恼与自省失礼的尴尬交织在一起,令他情不自禁地再看了这位伊迪丝小姐一眼。 瘦瘦小小的,还只能用女孩来形容,黑黝黝的瞳仁活像野性未训的小兽,即使表面上的姿态再甜蜜无害,暗地里依然毫不示弱地龇牙咧嘴。 “不,并没有什么。”达西移开视线,转而与伯爵谈论起乔治安娜准备入学的女校,“我已经在伦敦南岸的达维奇为乔治安娜置好了房产,那里的风景十分宜人,与伦敦市中心的喧闹格外不同,到格林威治公园以及布莱克西斯都相当便捷,倒是有几分像是剑桥小镇的风格。” 乔治安娜微红着脸接口道:“亲爱的伊迪丝,我想你一定会喜欢那儿的。房子大多数是我和哥哥亲自布置的,还有一个不错的花园可以供我们下午茶或者打发时间,如果天气晴朗的话,我们可以结伴前往公园写生作画,或者步行至剧院欣赏正在上演的剧目。” 显然乔治安娜已经从她的新朋友口中得知,她那已故的父亲是一位不错的画家,而她也在绘画一途拥有独具一格的见解,短暂的交谈间就已经令达西小姐产生了一些相见恨晚的奇妙好感。 她转过头看向自己的哥哥,目光当中透露出些许可怜兮兮的乞求来,尽管她有些不善言辞,但这目光的目的实在再明确不过了。 达西无法理解乔治安娜是如何在短时间内对刚刚认识的伊迪丝产生莫大的好感,然而他一向都不舍得以及不愿意拒绝他的妹妹任何可能有的请求。 而且就目前看来,虽然这位伊迪丝小姐早被纳瑟斯花园某些仆从透了底的出身是项硬伤,但她自身的言谈举止倒是与伯爵所形容地一般无二,半点也看不出人们认为她该有的市井气息,任谁都不得不夸一句,不愧是伯爵府上的小姐。除了尚待考证的是否过于冷情这一点,对于乔治安娜而言,这位小姐倒不失为一位不错的玩伴。 达西略一颔首,说道:“伊迪丝小姐,如果你有这个意愿在来年春天进入圣约翰女子学校就读的话,请允许我邀请你迁入达维奇镇上的宅邸中,与乔治安娜作伴。” 他爱怜地看了乔治安娜一眼,又很快将这一丝神色收起,解释道:“就我个人愚见,尽管那里也有年长的看护陪伴,但少了同龄人作伴,对于你们这样年轻的小姐总归是过于孤单了些,你们能够住到一起,也能在闲暇度过不错的时光。” “这真是太好了!”曼斯菲尔德伯爵首先笑着道,“听你说起圣约翰时我就在想,弄到一个入学名额对我这个老头子来说倒也不算难事,只是这样的走读学校附近想要在短时间内找到称心合意又极为舒适的房子,可就真的没有那么容易了。” 曼斯菲尔德伯爵含笑看向伊迪丝,在他看来达西的提议实在是再好不过,圣约翰女校的走读制显然更加适合初来乍到的伊迪丝,而有温顺可亲的达西小姐作伴,由认真负责的达西先生远程监管,曼斯菲尔德伯爵认为自己终于可以对他的小伊迪丝那令人头疼的教育问题,抱以十二分的放心了。 他自觉年岁见涨、精力消退,像这些关于年轻小姐的繁琐小问题,还是交给达西顺便解决吧——毕竟,伊迪丝这样的性子,可吃不了什么亏。 伊迪丝微微一笑,说:“这是我的荣幸,达西先生。” 说着她朝乔治安娜眨了眨眼睛,两个小姑娘十分默契地相视一笑,倒是令两人都显露出几分这个年纪该有的活泼可爱。 “伊迪丝,”乔治安娜眉眼弯弯,柔顺的金发垂落在两道微弯的秀眉边打着卷儿,一双眸子像是两泓清澈动人的湖水,映到人心里,她鼓足勇气道:“除了房间之外,我还特地在阁楼布置了一个小房间,像是寄宿的女校那样的,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睡在各自的床上,在睡前面对星辰聊聊天或者谈谈心。” 对于乔治安娜而言,正式入学对于她的吸引力尚且比不上伊迪丝这么一个志趣相投的朋友,这不仅是因为女校每年足足有三个长短不一的假期供她们自由交际,也因为她从小到大极少能有年龄相仿的玩伴——乔治安娜的表姐安妮甚至比她还要体弱多病,凯瑟琳姨妈从来都是将她安妮表姐拘在身边,生怕一阵风就能将她吹倒;而小时候曾与自己作伴过的管家威克汉姆先生的儿子,小威克汉姆,也由于乔治安娜年龄渐长以及威克汉姆先生的过世而消失在她的生活当中。 但即使是这样,当乔治安娜冲动地说出这样的提议之时,不仅她本人羞涩地红了脸颊,她的哥哥达西先生也略微诧异地看着自己生性胆小安静的妹妹,又看了看实在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的伊迪丝小姐,仿佛想要从对方贫乏的外表下,发掘出那神奇得能够令乔治安娜反常的魔力。 伊迪丝也同样诧异地看着身边开始有些不安的小姐,但她的诧异比起达西先生要短暂得多。 “我实在是乐意之至,亲爱的乔治安娜。”伊迪丝在桌子底下轻轻握住了乔治安娜的手,对方反手握住了她的,脸上羞涩的笑容也放开了一些。 这个小姑娘显然激起了她上辈子带来的、还残存在身上的母性光辉——尽管她自己比起对方矮上不止半个头——就连回应乔治安娜提议的语气,也比之前面对另一个达西时要温柔诚恳太多。 达西先生意识到了一些令他感觉并不十分美妙的事实,他那似乎永远不曾开怀过的面容顷刻间又更加深沉了些,他忍不住开始反思自己几秒前邀请这位伊迪丝小姐与乔治安娜作伴是否真的是一个正确的提议。 然而一看到乔治安娜难得一见的欢畅笑脸,他又觉得只要自己辛苦一些、经常与乔治安娜通信并前去探望,这位伊迪丝小姐大抵也翻不出太大的风浪,无论如何总是在他所能够掌控的范围之内的。 这么想着,他看向伊迪丝的目光不免又带上了几分深究,尽管片刻之前他恰恰正是因为过于专注的眼神而被这位小姐并不十分友善地瞥了一眼。 当然,虽然这一次伊迪丝没有再次隐晦地瞥了回去,但也毫不示弱地直直对上了达西的目光。 真是个奇怪的先生/小姐! 两人同时在心中这样想到。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邀请达西小姐在米迦勒节前参观我们位于伦敦的伯爵府呢?最好你还能留你的新朋友小住几天。”曼斯菲尔德伯爵乐呵呵地提议道,“当然别忘了邀请她的哥哥,尽管达西先生也许没有他的妹妹乔治安娜那样讨人喜欢。” 面对曼斯菲尔德伯爵意有所指的揶揄,伊迪丝早已练就的过人面皮足以令她将这一席话面不改色地当做再正常不过的提议解读,于是她认真地点了点头,说道:“我正想开学之前的这段时间该怎么度过,如果乔治安娜你能来,我们一定可以过得非常快活。” 乔治安娜的面上显出了十足的意动,但她仍然第一时间看向了自己的哥哥,得到对方颔首示意之后方才答道:“我十分愿意,伊迪丝,如果你不会忘记邀请我哥哥的话。” 说完后半句话时,乔治安娜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还不忘去瞅了瞅达西罕见的、可以称得上是颇为无奈的表情。 显然,对于新朋友与哥哥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针锋相对,年幼的达西小姐也并不是一无所知的。 曼斯菲尔德伯爵则是在心底有些好笑地感叹:他真是一天比一天全面认识到,伊迪丝那总是不甘示弱的强大攻击性了。 连达西都被‘无辜’地卷入其中。 而伯爵怎么样也想不到,表面上不发一言的达西反而正在谨慎地思考,比起心思深沉的伊迪丝小姐,他这位越是年老越是行为乖张的老师,是不是才更有可能灌输一些不必要的思想给乔治安娜呢? 不过无论如何,达西先生对于还不能够被称为曼斯菲尔德小姐的伊迪丝那颇为矛盾的第一印象,已经深深地印在了他的心中。 一位心思深沉、睚眦必报的小姐,与他所见的任何贵族小姐都要不同,但考虑到她将要继承的财产以及与默里家族的纠葛,倒不用旁人替她担心了。 达西此时仍深深觉得,曼斯菲尔德伯爵拜托他看顾伊迪丝小姐实在有些多此一举,因为他并不认为能够左右这样一位特立独行的小姐那固执的思想。 他唯一担心的是,乔治安娜与强势果决的伊迪丝小姐相处久了之后,是否会令他产生矫枉过正的懊悔之情呢? 第9章 几天之后,伊迪丝打包了并没有多少的轻便行李,看似十分‘遗憾’地告别了范妮小姐,在曼斯菲尔德伯爵的陪同下,带着欧德太太和她的女儿苏西,以及伊迪丝新上任的另一个女仆莉达,坐上了前往伦敦的马车。 曼斯菲尔德伯爵在伦敦的府邸位于北部的汉普斯特德,名为肯伍德庄园,毗邻马里波恩花园,再往南走就是国王乔治三世的官邸肯辛顿宫和风景优美的海德花园,再远一些就是仍然持续扩建中的白金汉宫以及恢弘壮丽的圣彼得联合教堂,到了这里就可以漫步于泰晤士河畔,参观美术馆或者博物馆,或到泰晤士河南岸欣赏一出精彩的戏剧演出,都是极为美妙的享受。 曼斯菲尔德伯爵在回到肯伍德庄园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来了律师,从法律层面上将收养伊迪丝这件事正式确立下来,并在律师的公证下,将伊迪丝的外祖父所托管的财产转移至伊迪丝名下,连同一直以来那笔债券的年息以及小庄园的出息,共计三千英镑存入伊迪丝在英格兰银行新开的户头。而这笔对于现在的伊迪丝而言可以称得上是‘巨款’的现金,其中应当掺杂了伯爵本人不少的补贴。 他又吩咐常年坐镇肯伍德的心腹管家老兰德敲打庄园内的其他仆从,务必不能再出现类似范妮小姐那样不怎么令人愉快的个案了。 做完了这些,曼斯菲尔德伯爵又亲自为伊迪丝引见了三个人。 其中一位是一个五十岁左右、面容慈和、体态丰腴的妇人,被称为泰瑞莎嬷嬷。她是已故伯爵夫人的贴身女佣,早些年丈夫死了,唯一的女儿嫁给了伦敦附近的乡下富户,在曼斯菲尔德伯爵的照拂下生活得十分美满。 只是泰瑞莎嬷嬷是个怎么也闲不住的勤快人,听闻伯爵新收养的女儿正在寻找合适的保姆,连忙往剑桥去了封信毛遂自荐,伯爵当即欣然应允。 泰瑞莎嬷嬷将会总领伊迪丝身边的日常事务,并为她调.教合用的仆从,身兼伊迪丝的看护与管家之职。 另一位则是管家老兰德的小儿子,奥斯顿.兰德,他今年二十出头,身材高大,容貌生得十分不俗,碧眸明亮而坚定,看上去比绝大多数碌碌无为的贵族子弟要出息得多。因为出身所限,兰德很难在政坛有所作为,所幸他对于经商很有兴趣,于是伯爵将他介绍给了伊迪丝。 这是因为,伊迪丝早在纳瑟斯花园时,就已经打算好了自由将来想要发展的产业——开一家伦敦最好的甜品店。 未来的伦敦将有至少七百多家甜品店争奇斗艳,整个英国似乎都被那来自凡尔赛的精巧之物征服了,尽管英国人总是与法国人相看两厌,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对任何巴黎制造趋之若骛。 伊迪丝于美食一途上,当然无论如何也比不过那些经年累月钻研技术的大厨们,但她有着十分灵敏的味觉,再加上上辈子超前多年的积累,以及脑海中记忆犹新的各种甜品方子,所以伊迪丝十分有信心将这个甜品店在大部分人还未嗅到商机之前,成功站稳脚跟。 早在返回伦敦的途中,伊迪丝就将自己这个对于小姐们而言堪称宏伟并且有些出格的计划对曼斯菲尔德伯爵和盘托出,所幸伯爵十分开明,不仅乐呵呵地表示将会入股,而且还十分具有前瞻性地帮她解决了最重要的管理人员问题。 更重要的是,伯爵完全不觉得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制定出这样的计划有什么问题,因为他本人早在十二岁之前就已经参与了部分家族产业的管理。 然而伯爵不知道的是,有继承权的儿子和需要嫁人的女儿,所需要的教育方式,实际上是截然不同的。 不得不说,这是没有养育过女儿的独身男人,所犯的一个不大不小的错误了。 伊迪丝请兰德在这几天把泰晤士河沿岸挂牌出租的合适铺面尽快打听清楚,又把苏西、莉达这两个今后可能跟随自己许久的贴身女仆交给了泰瑞莎嬷嬷,最后才亲自进了肯伍德庄园那巨大的厨房,叫来战战兢兢的欧德太太以及为曼斯菲尔德伯爵服务多年的厨子,这才口授了他们几道闻所未闻的甜品方子,准备在明天的晚餐上,招待伯爵将为她引见的最后那一位也是最重要的一位客人。 这位尊贵的客人说起来也是伊迪丝的亲戚,按照伯爵这边的亲缘关系计算,伊迪丝应该称之为贝特姑姑,一般人则称她为称沃恩夫人。 她的父亲是第七代的斯托蒙特子爵大卫.默里,是第一代曼斯菲尔德伯爵的侄子,但她本人又与斯托蒙特子爵关系疏远,小时候就被老伯爵收养,所以又与菲利普.曼斯菲尔德兄妹相称。拜英国复杂繁琐并且古怪严苛的遗产继承法所赐,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人们都以为他将会成为第二代的曼斯菲尔德伯爵,继承肯伍德的一切。 可惜这位贵族老爷自从娶了年轻又美貌的继妻之后,他的身体就越来越差,最后甚至比老伯爵早一步去见了上帝,于是爵位又回到了老伯爵的老来子,菲利普.曼斯菲尔德身上。 沃恩夫人在第二天的傍晚时分乘坐马车来到了肯伍德庄园。 这位应该是出身正统并且十分显赫的贵妇人出人意料地平和而温文,尽管她看起来实在是既优雅又端庄,叫人单从仪态上挑不出任何毛病来,可她乘坐的那辆稀松平常、只能算干净整洁的马车,以及她身上虽然得体却有些过时的装扮,都昭示着这位夫人的经济状况可能相对而言过于拮据这一事实。 按理来说,这位夫人所拥有的嫁妆应该十分丰厚才对,一辆符合她身份的体面马车包括部件的维护换新、天鹅绒的内饰及附属的马夫、马厩等,一年也不过花费一千英镑。这令伊迪丝不免在心中产生了略微的好奇,不过她很快把这一丁点的好奇压在了心底,并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带着自认为满分的微笑,迎向了这位年过四十依然气质美得如诗如画的夫人。 伊迪丝在观察沃恩夫人的时候,沃恩夫人也同样在观察她。 十多岁的小姑娘,五官轮廓十分精致,但长得有些瘦小了,像是十岁不到的孩子,凭空为她增添了一分可怜,眉目之间氤氲着几丝似有若无的忧郁,又像是超乎年龄的沉稳所造成的假象。 她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唇边似乎带笑,目光真挚,姿态从容,仿佛天生就该属于这样的房子、这样的庄园、甚至是这样的圈子。 真是和她的母亲,那位‘特立独行’的小姐完全不同。 沃恩夫人这样想着,又觉得这样的伊迪丝真正回到肯伍德也不知道是福是祸了。 “尽管我必须纠正你对于一位淑女的培育方法错得离谱——看在上帝的份上,她根本不需要你所谓的继承人教育!”在听完曼斯菲尔德伯爵对于伊迪丝近况的叙述,沃恩夫人轻蹙着眉头,“要不是你还知道把伊迪丝送去圣约翰女校,我真会马上晕倒在餐桌上。” 曼斯菲尔德伯爵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朝伊迪丝眨了眨眼睛,也没有多做反驳。 只听沃恩夫人继续念叨着:“而伊迪丝下个月马上就要开学了,就算今晚请裁缝也赶不及秋季第一学期需要的所有服装了。常服、睡裙、外服、骑马服、舞裙、正式或半正式的礼服,交际或举办舞会都会用到——噢,上帝的,我记得范妮.苏瑟兰是纳瑟斯的女管家,难道她连这些都没有提醒吗?” 这一次伊迪丝倒没有专程为范妮小姐上眼药,她只是诚实地摇了摇头,沃恩夫人就已经连继续维持晚餐礼仪都做不到了,放下了刀叉直找女仆要嗅盐。 她缓了缓,过了一小会儿才恢复之前温柔和气的神态,继续说:“那么我也完全不必指望她会指导你一些会客的交际礼仪了,虽然我原本就不该指望她。离你正式开学还有半个多月,我想我们是不可能按照伯爵大人之前在信里所说的计划,弹弹琴或者唱唱歌就糊弄过去了。当务之急是准备好你需要的服装、帽子及配饰,定做是肯定来不及了,那么明天一早我带你去购置一批成衣,再让裁缝尽快改一改,也就够用了。” 伊迪丝微红了脸,她身上还是来到肯伍德之后,管家老兰德准备的日常裙装,一条勿忘草色滚白边的高腰裙,深棕色的头发缠成了几股盘在一起,没有佩戴任何首饰。 最近这段时间她倒是把那些恍如梦中的华服美饰完全忘在了脑后,一心一意钻研她的财产大计,幸好这时女装正流行简洁舒适的帝政风格,这样简单的打扮也不算失礼,只是有些细微处的不合身而已。 沃恩夫人了然,柔声说道:“你的想法没有错,只是太急躁了些。我很惊讶像你这样年纪就已经明白了金钱对于女人而言的重要性,还能有那样令人赞叹不已的构想,但你才十二岁,谈这些是不是太着急了些呢?” 第10章 伊迪丝眨了眨眼睛,反问:“为什么不呢,贝特姑姑?如果我的计划顺利的话,等到我需要谈婚论嫁的年纪,我也该有一份不会被人小看的资产了。比起到时候束手束脚,倒不如现在早做打算,不管嫁人还是独身,有了钱总归能够更加自在一些。” 曼斯菲尔德伯爵这个时候也反应过来了,原来伊迪丝小小年纪已经有了模糊的想法,想要自己赚钱养活自己,甚至还有隐约的当嫁不出去的老姑娘的打算。 他既不赞同又难以自抑地心酸,当即装作生气地说:“谁敢小看我的女儿?到时候我一定给你置办一份风风光光的嫁妆!” 自从办完收养手续,曼斯菲尔德伯爵与伊迪丝已经是法律意义上的父女关系,日常称呼也都改了。 这个时候,就听到沃恩夫人有些讽刺地说:“是啊,我也是在需要谈婚论嫁并正式开始社交以后,才真正明白出身以及美貌或许是爱情的萌芽,但想要靠它们维系婚姻却远远不够。尽管我也曾清高自傲地认为金钱庸俗不堪、财帛无甚要紧,但到了最后却仍然无法否认它的确是令无数人心动神摇、充满魔力的爱情灵药。有了它,出身不再是问题,肤色也不再是阻碍,惟一值得双方商榷的,不过是这灵药的确切库存而已。” 她的语气惆怅而微妙,伴随了一声宛若不经意的叹息,让人不由得联想其中是否有一段未曾圆满的爱情故事,配上她那美丽而端庄的面容,真像只是朗诵着诗句一般安宁,可偏偏谈论的是女性处于婚恋市场上的悲剧地位,又透露这一种感同身受的悲哀。 这又要再一次说到英国那毫无人情味的遗产继承法了—— 为了保证家族财产的有效传承,长子总能继承到家族几乎全部的财产,而剩下的儿子及女儿能够继承的财产则取决于母亲嫁妆的多寡,而这笔钱很有可能也会被长子瓜分很大一部分。所以大部分家族的次子以及三子等,他们的财政状况总跟他们今后的贵族头衔一样没有着落,通常寄希望于寻找一个富有的女继承人以维持奢侈的贵族生活。 那么问题来了,这个圈子里有多少个享有继承权、恰好情投意合的等待婚配的长子,又有多少没有继承权、偏偏口袋空空的等待婚配的小姐呢? 伊迪丝不知道,她也完全不想做那虚假的社交场上待宰的羔羊。 . “所以,我需要一个富有的女继承人,你需要一个出身显赫的名门之后。”菲兹威廉上校的目光悠悠地投向海德公园的大路旁,一颗古树倏然飘落的叶子上。他骑着马,慢悠悠地前行,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道:“你真该把你认识的那位新任伯爵小姐介绍给我,我认为她简直就像是上帝为我量身打造的。” 菲兹威廉上校出身贵族,是这一代菲兹威廉伯爵的次子,也是达西先生的表兄,目前在军中服役。 同样骑在马上缓行的达西面色不变,将视线从远处被绿意围绕的长湖那露出的一抹水色当中收了回来,只是淡淡地说道:“那位小姐今年才十二岁,我认为她并不适合你。” 事实上,菲兹威廉上校与那位小姐的年龄差,甚至比她本人来到这个世界的岁月更加长久一些,但达西担心的却远远不止这些。 达西不由得皱了皱眉,问道:“你怎么会突然问起她?” “伯爵为她置办的产业,那家开在索霍的甜品店还未正式开业就风靡了整个伦敦,不得不说报纸上的广告和默里夫人的义愤填膺可帮了大忙,那位小姐则当仁不让地成为了最近热门话题之一。”菲兹威廉上校摸了摸鼻子,无奈地摇头失笑,“现在也只有你这样最近没有参加过舞会的人才会不知道了,默里夫人对于伯爵收养了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儿,而不是默里家的玛丽安小姐,可是十分的不满意。” “据说伯爵不仅给了她一大笔钱,还附送了一座伦敦附近的乡下庄园当嫁妆呢!能让默里夫人愤恨不已地宁可把那些与默里家有关的陈年旧事拿到台面上大说特说,也要抖干净我们的伯爵小姐那有些不光彩的身世秘密,怎么也都要上万英镑吧?如果这位伯爵小姐再长得符合我的审美观一点儿,稍微再继承几分伯爵的博学才智,娶她又何乐而不为呢。” 菲茨威廉上校故作神秘地说完,就对达西挑了挑好看的眉,目光戏谑极了。 达西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是因为不赞同菲兹威廉上校的想法还是不赞同他所说的财产数目,抑或者是连自己的表兄那随性洒脱的态度也不甚满意。只听他用一成不变的语气说道:“也许那位年收入两千镑的格林小姐更适合你,至少她更有可能答应你这样出于实际意义考虑的求婚。” “可惜她暴发户的出身、略显寡淡的相貌以及平平无奇的谈吐都让我提不起任何兴致。”菲兹威廉上校微微一笑,显然听懂了达西面无表情下的揶揄,“我倒是不急,反正我们的好姨妈凯瑟琳夫人看上的女婿可不是我——我猜你毕业后一直没有返回彭伯里,难道就是怕姨妈为了安妮表妹正式向你逼婚了?” 他们两人共同的姨妈,德.包尔夫人一心想要达西做自己的乘龙快婿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只是早几年达西一直在剑桥求学,而德.包尔夫人的女儿安妮也还没有到年纪,所以才一直拖到了现在。 “她早晚都该打消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无论从哪方面来说。”达西目视前方,巍然不动,语气平淡极了,“有一点,你说错了。我并没有那么迫切地需要寻找一个出身够高的妻子。让我设想,如果有那么一天,我有微小的可能娶到你所形容的那样一位小姐,但那也必然不仅仅是与她的出身有关。” 达西说着一夹马腹,也不管菲兹威廉上校,头也不回地径自先行。 被留在原地的菲兹威廉上校微微勾着嘴角,毫不在意地骑着马跟了上去,笑着偏过头问:“好吧,我们不谈论这个假设性的问题。说真的,我更感兴趣的是关于那位伯爵小姐的事,她是位什么样的小姐,使你能够放心她与乔治安娜相处?” “只要能够为乔治安娜带来益处而她本人又乐意与之相处的,我通常乐见其成。”达西见甩脱不了菲兹威廉上校,又放慢了马速,一边踱步一边说道:“那位小姐胆大妄为,却极为细心果决;表里不一,但胜在对待特定范围内的人非常真诚。虽然此时年龄尚小,但十分具有主见,如果有人把她当作一般的贵族小姐看待,那么早晚有一天将得到难忘的教训。” 尽管背后谈论一位小姐的行为不太符合绅士因具有的品格,但达西还是认为应该及早打消菲兹威廉上校这不切实际的念头,虽然据达西无意间听到肯伍德的仆人闲谈,那位伊迪丝小姐真正拥有的微薄嫁妆已经足够吓退他的表兄了——一个才十二岁就想着当老姑娘的小姐!一个野心勃勃敢于插手自己嫁妆产业管理的小姐!但愿乔治安娜不会耳濡目染到这样的出格行为,达西认为他实在很有必要在妹妹正式开学之前再一次耐心叮嘱一番。 菲兹威廉上校有些惊讶,问:“你的评价似乎十分矛盾,但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甚至是有些欣赏她的?还是否那位小姐连你都感到难以捉摸?” 达西回想起伊迪丝对待他以及乔治安娜截然不同的态度,以及看似十分符合一位真正出身高贵的小姐的落落大方和从容姿态,面色冷凝了一分,但还是诚实地答道:“是的。” “听你这么说,我倒是对于伯爵小姐更加好奇了。”菲兹威廉上校扬了扬眉,不置可否地说道。 夏末秋初的阳光洒在他轮廓分明的面容上,似乎为他增添了别样的神采,配上他那一身堪称英武的制式军装,更显得潇洒俊俏。 “而你真的不打算把那位伯爵小姐介绍给我吗,亲爱的表弟?我真是太伤心了!”菲兹威廉上校笑着问。 达西依然保持着他不为所动的冷淡表情,事实上,很难有人能让他这种几乎成为惯性的近似傲慢的表情柔软几分,除了他的妹妹乔治安娜。不过菲兹威廉上校对于达西这样的表情早已习以为常,此刻只用带着笑意的目光盯着达西看,仿佛达西不给出答案他就准备这么一眨不眨地看下去。 达西的回答是再一次一夹马腹,很快将菲兹威廉上校远远抛在了身后。 然而,这场谣言风波的起因与人们想象的,其实不太相同。 至少与菲茨威廉上校所认为的不同。 时间是两天前,地点是曼斯菲尔德伯爵恰好外出访友的肯伍德庄园之中。 伊迪丝正独自面对着在菲茨威廉上校口中十分不善的默里夫人的爱女,玛丽安.默里小姐。 她今天起了个大早,兴致勃勃地将接待客人的大厅稍微调整了一番,还特意去花园里亲手采摘了一捧含着露水的玫瑰,在管家老兰德带笑的目光当中插在了花瓶中,并摆放在最显眼处。然后,又特意换上了沃恩夫人陪她挑选的珊瑚色裙子,央求泰瑞莎嬷嬷将一头总是披散居多的长发用极小的珍珠链子编在了一起,还佩戴了一个小巧的怀表以免自己错过约定的时间。 然而打扮整齐后却没有想到第一个上门的并不是乔治安娜,而是间隔了两辈子仍然令伊迪丝厌烦无比的玛丽安.默里! 第11章 “请原谅我的不请自来,伊迪丝小姐,我实在太想见到你了,因为你与我想象中的一样聪明可爱,如果我有妹妹的话,那么我多希望她就该是你这样的。”玛丽安.默里十分动情地说道,她的脸上洋溢着温柔的浅笑,显得格外柔美动人,轻易弥补了她在容貌上那令人惋惜的某些不足。 ‘聪明’对于一位上流社会的小姐而言,并不是什么太好的形容词。 如果一位女性真的拥有这项罕见的才智,那么她必然想方设法令一般人无从察觉她这一份超凡的洞察力,因为对于这个时代而言,女人不过是男人的附属品,出嫁之前由父亲掌控她的人生,出嫁之后则是她的丈夫,而她本人,只要足够温柔顺从就已经是令人交口称赞的美德了。 伊迪丝挑了挑唇角,眼中似笑非笑,目光幽深地看着这位熟悉的陌生人。 玛丽安穿着一身饴色的高腰长裙,规规矩矩地坐在装饰着莨菪叶饰、扇贝花饰的藤紫色天鹅绒木雕镀金椅上,露出裙摆下一丁点儿栀子色的鞋尖儿。她的背脊挺得笔直,合身的剪裁将少女初露美态的身姿勾勒得修长而文雅,而这本该老气横秋的颜色却衬得她脸色红润、肌肤白皙,胸口那一片恰到好处的慷慨风光更是细腻柔软得不可思议。 尽管今年不过十六岁,玛丽安却比很多正在谈婚论嫁的贵族小姐看起来更加端庄,当然也更加娇美。 这并不是因为玛丽安的长相有多么的精致完美,也不是指她那含苞待放的少女身段有多么的婀娜多姿,而是她自然而然地在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良好教养与高雅气质。 事实上,玛丽安的长相不过中等偏上,在美女如云的伦敦很难称得上是什么令人惊艳的大美人,可偏偏这一身气质十分脱俗,总是那么格外的与众不同。 这是她后天形成的一种极为动人的美,或许是由灵动的音乐、优美的诗集、以及优渥出身的熏陶所组成的,在她那双粗粗看去仅是平和的棕色眼眸之中,点亮起了独一无二的光。 这个时候的玛丽安还没有完全发挥出这种别样的特质,而伊迪丝却知道再过两年等到她正式亮相社交季,就会成为男人们以及他们的母亲们梦寐以求的温婉可人、善良美好、充满母性光辉并且嫁妆丰厚的完美妻子及佳媳人选,也会成为伦敦最走红的社交圈女王的座上宾。 轻轻蹙着眉尖,玛丽安抱怨的口吻当中全然都是甜蜜的气息,只听她说着:“只是我的家人都认为家中有一个女孩已经足够了,连往日最疼爱我的父亲都不赞同我的母亲再生一个,这可真让我好一阵伤心呢!” 她装作赌气的模样,却连半秒钟都没有憋过去,只用一双盈盈润泽的眼眸望向还未开口的伊迪丝。 有不易察觉的试探,有圣人般的慈悲,有隐藏很好的轻慢,亦有些微廉价的同情。 伊迪丝扯了扯嘴角,十分敷衍地笑了笑。 记忆中‘曾经’初见的玛丽安就是这样的,也许在她的眼中,如伊迪丝这样一朝飞上枝头的‘表妹’,恰好能充分发挥玛丽安小姐总是过剩的善良美德。 伊迪丝慢悠悠地低头抚了抚裙子上的褶皱,目光流转间将其中的狡黠尽数掩盖,这才微微抬起眼。 她故意作出夸张的矜傲表情,轻轻地哼了哼,将下巴抬得高高的,似乎在拙劣地模仿某位贵族的姿态,说:“确实,默里小姐,冒冒失失地上门对于主人家来说是一项极为失礼的行为,显然你并没有把心思花费在对于淑女十分重要的礼仪课上,否则也不会连这些最基础的礼貌都忘得一干二净。不过请放心,我并不会因此怪罪于你,但我不得不纠正你一点:你该称呼我为伊迪丝.曼斯菲尔德小姐,无论从法律上讲,还是族谱上说,我或许该算是你堂姑。” 如果说这个世上还有谁能让伊迪丝毫无耐心与之虚伪与蛇,只愿意用最为傲慢的恶劣态度对待的话,那么一定就非默里家的那几个人莫属了——或许其中会有一个例外,但那个人绝对不会是眼前这个在下午茶时间之前不请自来的玛丽安.默里。 dy的一字之差可以说是玛丽安心中的痛,她从很小的时候就努力试图着讨好故去的伯爵夫人甚至是剑桥那个自以为是的老处女范妮.苏瑟兰,都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等到她长大以后拥有更多谈婚论嫁的资本么! 可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哄得女士们的欢心十分顺利,可最重要的曼斯菲尔德伯爵对于她的观感却不怎么样,那一双云淡风轻的平静眼眸总令玛丽安感到自己的小心思无所遁形…… 玛丽安完美的笑容在一瞬间晦涩了几分,被伊迪丝敏锐地捕捉到,然后下一秒她又仿佛没有任何异样,掩着嘴笑道:“你真是幽默风趣,我在伦敦上流社会可从来没有过你这样有趣的小姐,我现在确信你的到来就好比一阵乡间林荫的风,一定会令所有人觉得耳目一新。” “伦敦的人们总是那么热爱乡间风光,每年社交季结束后第一时间想要做的就是逃离这座城市。”伊迪丝扯出一个假笑,连一秒钟都不想与她相处下去,淡淡地说:“谢谢你的夸奖了,默里小姐,尽管我个人以为自己其实是一个十分坦诚直率的人,并不擅于供人取乐。” 玛丽安噎了噎,脸上闪过一丝羞恼,却几乎是瞬间又笑得和善,说:“正是因为你这令人又爱又恨的一点,我才不得不冒昧上门特意提醒一件事。”仿佛完全听不出来伊迪丝话中的深意,玛丽安整个人如同拉斐尔的圣母像那样温柔,叫人不由地心生亲近,可从她那张殷红的小嘴里说出来的话就不是那么动听了。 只听她状似恳切地忧心劝解道:“你这次可把伯爵大人最为亲近的女管家范妮小姐给狠狠得罪了,不要说她已故的父亲是老伯爵的救命恩人,就凭她与伯爵大人那样的关系,即使她的言论过于直白尖锐,你也不该那样顶撞她呀——你要知道你以后的生活也许还要她的关照呢!” 这话说的,仿佛范妮小姐已经成为了威风八面的曼斯菲尔德伯爵夫人似的! 先不论范妮小姐是否真的是曼斯菲尔德伯爵的心腹或情人,就算她的父亲是一位救主而亡的忠仆,也没有任何法律道义规定要将这忠仆的后人当作上帝来膜拜吧? 如果伊迪丝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乡下小姑娘,或许真会被玛丽安这番有理有据的'善意提醒'唬住,然而她却是一个对于男女之间的情.事份外敏感、擅于揣摩人心的重生之人,怎么会看不穿玛丽安这一点想让她出丑的害人小把戏呢! 伊迪丝那蓝得近灰的眸子玩味地望着面前的玛丽安,仿佛有金色的冷光流转其中,她带着三分不屑和两分傲慢道:“说到底她也不过是剑桥别院的一个小管家而已,我就不信还能管得到肯伍德庄园里来!” 说着她似笑非笑地瞅了玛丽安一眼——把手伸得太长的,可不只是范妮.苏瑟兰一个人! 玛丽安隐约从她字里行间听出其它不太好的暗喻,又似乎仅仅是她的错觉。她压下心头些许不耐烦的怒意和略微不安的预感,认为伊迪丝不过是过于愚钝无法理解自己‘好心’的提醒,于是摇摇头故作神秘道:“你的年纪还小呢,自然是不懂的,我所指的可不是这个意思……” “以及!我和范妮小姐之间也并没有你所想象的那种不可调和的矛盾。”伊迪丝提高了一点儿音量,直接打断了玛丽安没有说完的话,伊迪丝直视她微微变色的脸容,微笑着说,“她做为一个仆人,被身为主人的我指出不恰当之处,不是应该感激涕零才对么?又何来得罪之说?因感念她父辈所做出的义举,我并未责怪她不符合身份的言行举止并记恨在心,我认为这已经是对于她本人最大的宽恕了。所以说呢,人总是该认清楚自己所应该处于的正确位置。你说对么,默里小姐?” 听了这样的话,玛丽安再也不能认为面前这个十二岁女孩接二连三的指桑骂槐是种错觉了,因为她就差没指着鼻子骂自己逾越身份、多管闲事了! 她着实将这个比自己小了好几岁的女孩儿低估了! 她把伊迪丝当作无知孩童诱哄,可伊迪丝三言两语间却反过来将她狠狠敲打了一遍! 她认为伊迪丝这样的小角色不过是自己手中的玩物,任凭摆布,却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小姑娘早已把她的心思洞察得一清二楚! 当即,她的脸色苍白了几分,却无法立刻找到反击的方式——从来没有人会像眼前这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下等人这样肆无忌惮指责高贵善良的玛丽安.默里小姐!从来没有! 特别是前段时间,新任泽西伯爵夫人向她抛出橄榄枝之后,谁见了她不是谄媚奉承、殷勤备至呢? 而今天,一个上个月还该跪在地上向自己摇尾乞怜才对的贫贱的野丫头,竟然敢当面羞辱她! 可即使是这样,她却无法当面翻脸——谁让眼前这个野丫头有了这么一个好爹!至少是现在有! 玛丽安愤恨难平,青白的手指紧紧攥着自己的裙边儿,一股子怒气堵在了嗓子眼,心里像是有把火在烧,可她却知道这并不是翻脸的好时机,哥哥还需要曼斯菲尔德在上议院留下的人脉助力。 她要冷静—— 对方这么有恃无恐,很有可能就是想要逼自己首先撕破脸,因为伊迪丝无论做错什么都可以把年纪小不懂事当作借口,而以‘温柔体贴’形象示人、从小接受最优秀教育的玛丽安则不同,她十六年来的苦心经营已经注定了她要当一个悲悯世人的‘圣母’,至少在表面上要粉饰太平,绝不能做出破口大骂之类的泼妇举动。另一方面,为了哥哥的前途,玛丽安认为只要忍过了这口气,回去之后在熟识的贵妇人们面前装装委屈,再在有意无意透露一些□□,曼斯菲尔德伯爵早晚会厌倦了这个不堪大用的‘女儿’,到时候怎么收拾一个出身微贱、毫无背景的野丫头,还不是随她高兴? 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和小女孩费神打嘴仗可不符合她的骄傲,社交圈才是真正值得厮杀的战场,到时候再看是谁能够笑到最后! 思及这一点,玛丽安的眸子暗了暗,一丝隐忍的愤恨飞快地闪过。 伊迪丝看到这样的情景,忍不住又将唇边的弧度加深了几分,特意开口唤道:“默里小姐,你还好么?” 第12章 “是?”玛丽安从失神当中惊醒,勉力牵了牵嘴角,道:“抱歉,或许我的身体有些不舒服。” 伊迪丝表面上仍然做出十分惋惜的表情,捧着胸口自然无比地说:“那真是太可惜了,我刚好要招待我的朋友参观肯伍德庄园,如果不是你的身体抱恙,真该和他们一起来。” 玛丽安极力克制住自己当下扑上去撕烂伊迪丝那张好脸以及咬牙切齿的冲动——她又不是第一次来肯伍德庄园做客! 她暗自深深吸了一口气,语速缓慢:“今天真是太失礼了,我认为我必须再次对于自己的冒昧来访表示万分的歉意,并请求你的原谅,伊迪丝小姐。另外,我想我也该就此告辞了。” 说到最后,她已经找回了惯常的善解人意的口吻。 这一次,她不得不用上了‘lady’,而非‘miss’。 玛丽安微微垂下眼脸,遮住了眼中艰难掩去的屈辱,以及若隐若现的泪意。 “那么,恕不远送。”伊迪丝笑得甜蜜极了,她觉得自己似乎变得格外幼稚而容易满足,此刻竟有一种类似恶作剧成功一般的快.感。 玛丽安思及来日方长所以暂时选择了忍耐,而伊迪丝又何尝不是需要时间成长、变得更强呢? 不过,现在就能逼得表面平易近人、实则心比天高的玛丽安亲口承认礼数不足并念出尊称,本人也被气得几近失态,有些出乎了伊迪丝的预料,她似乎错估了年轻的玛丽安小姐那尚未百毒不侵的涵养。因此预收了一些‘利息’的伊迪丝不免有一些沾沾自喜,似乎自重生起一切事情就顺利得不可思议,她甚至愉悦地认为自己今天必须多喝一杯好酒才能报答玛丽安小姐特意送上门来的情谊呢! 事实上,她也这么做了。 . 今晚的晚餐是沃恩夫人带领庄园内的仆人布置的。 玛丽安的来意以及匆匆离去的情景,沃恩夫人或许一清二楚,但她从头至尾没有出现,只把这位不速之客交给了伊迪丝接待,显然只把来自默里家的试探当作了小女孩儿间的小打小闹,将之抛诸于脑后。 餐桌上铺着最上乘的刺绣亚麻桌布,沾着露水的粉色鲜花被恰如其分地摆放在桌子中央,所有的餐具和器皿都是闪着辉光的银制用品。雕花烛台被仔仔细细擦拭至完美的光泽,等待被点燃后闪耀出金子般的光芒;刀叉等规律而又对称地摆放在餐盘两侧,就像不同的菜肴搭配不同的酒,而不同的酒又要搭配大小不一的酒杯那样——了解那道菜需要使用哪副餐具也是极为讲究的,这显然最能直观体现着一位绅士或小姐的教养如何。 摆脱了玛丽安.默里的伊迪丝一边听着沃恩夫人娓娓道来,偶尔站在一旁的老兰德恰到好处地补充几句;一边饶有兴趣地看着老兰德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根量尺,一丝不苟地丈量每张椅子的椅背与桌沿之间的距离——一位淑女是绝不允许将背部倚靠在椅背上的,因为那是侍立在后的男仆所需要照顾的领域。 类似的礼仪内容伊迪丝早已在上辈子专门请人教授过,但那些迫于生计抛头露面的家庭教师总是没有真正贵族以及专属管家那历久弥坚的底蕴,伊迪丝依然在晚餐开始之前学到了不少细微处的知识,令她原本对于玛丽安.默里小姐初战告捷从而有些飘飘然的优越感顿时冷静下来——对方最后能够当场将这口气轻易咽下,她根本不该雀跃,反而该是更加警惕才对! 虽说伊迪丝比其他人多活过一世,但事实上,她这多活的一世也仍然称得上年轻稚嫩。所以不仅依然会有被情绪冲昏头脑的时候,并且许多方面都还需要学习,也是十分正常的事。她的确曾经是屹立于伦敦上流社会顶端的一朵娇艳玫瑰,可她身上自始自终都有太多令这个圈子当中的贵妇人以及贵族小姐嗤之以鼻、掩扇冷笑的不足。 男人们很容易爱上她,女人们更加容易恨死了她。 但,更多的人歧视着她! 容貌?才华?谈吐?出身? 不!那些人厌恶的是她的‘钱’!正是伊迪丝呕心沥血自己费尽心思挣来的那些干干净净的钱! 一个女人怎么能握有万贯家财?一个女人怎么能投资工厂?一个女人怎么能获得丰厚回报?更重要的是,一个本该被随意亵玩的女人,怎么能拒绝高高在上的贵族老爷们,而不是谄媚地张开双腿、任人鱼肉、凭人宰割呢? 因此,伊迪丝被伦敦最顶级的社交俱乐部almack’s拒之门外也就变得极为喜闻乐见了。 事实上,这其中因由与玛丽安.默里的密友之一关系颇大,但人们所看到的表现只是公爵阁下豢养的高岭之花、心高气傲的带刺玫瑰伊迪丝小姐,终于亦有了如此丢脸的铩羽而归的时刻,看到她那张即使再娇媚也掩不住强颜欢笑的脸,不得不说十分令人解气。 玛丽安这位密友来头不小,她嫁人之前是英国最富有的女继承人,嫁人之后是高贵优雅身份尊贵的伯爵夫人,后来成了社交俱乐部almack’s的主持人之一,而她本人亦是当时伦敦最受人追捧的人物,被人们称为名利场的‘女王殿下’。 想到了这位夫人,伊迪丝的眼神不由地暗了暗—— 但愿,这一次您给予我的不再是冷冰冰的羞辱,否则…… 她默念着那位夫人的名字,连心底最后的一丁点儿沾沾自喜都蓦然消失地一干二净。 当夕阳透过曼妙的窗纱、所有的蜡烛被点燃时,众人在沃恩夫人的引领下陆续进入餐厅落座,曼斯菲尔德伯爵坐在主位,达西兄妹与沃恩夫人、伊迪丝分坐两旁。 “大家随意吧。”曼斯菲尔德伯爵笑着说道,同时象征客人们可以开始用餐了。 晚餐总是最适合体现主人财力以及地位的时间,客人们不仅能够享受到丰盛美味的菜色、温室培育的水果,更能从中窥到女主人那十二分精巧的心思安排。 第一道菜包括上好的蒸鲤鱼、美味的鹿臀肉以及醋栗酱烤天鹅肉,显然今天的晚餐考虑倒了在座两位年轻小姐们的喜好,做法较为清淡,同时也没有出现英国人十分喜欢但伴有腥膻气味的羊肉做为主食。 然后是大部分被各色水果点心占据的第二道菜,桑葚、黑醋栗、油桃以及黑葡萄,炸得恰到好处的鹌鹑、火鸡仔,干果以及水果馅饼。 但最特别的却是桌子正中间摆放的第三道茶,大约是牛奶冻之类的甜品:它的主体是乳白色,只有顶上是用金箔片覆盖了一小部分,远远看去像是一幢小别墅的屋顶——事实上,它活脱脱就是一幢精致有趣的小别墅。它大约有不到十英寸高,一英尺宽,立式的柱子,清晰可见的金色大门门环,以及嫩绿色的花园上细碎的也不知是由什么雕刻而成的各色小花,只有半个小拇指指甲盖那么大。花团锦簇间甚至还有一株粉色的小树、一条用金箔粉铺就的小道,仔细一看上面还有三两个小猫的爪印以及星星点点落下的花瓣。 乔治安娜捂着小嘴发出压抑的惊叹声,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这座奇异的‘建筑物’,满满都是好奇,像是不知道自己该从何入手,但更多的是怎么也舍不得破坏这样鬼斧神工的造物——她的家族也算是德比郡的首富了,可达西小姐还真没有见过眼前这做成艺术品般的甜品。 “噢,这是伊迪丝亲自带领肯伍德的几个厨子弄出来的新鲜玩意儿,说是要用来充当新店开幕的镇店之宝,叫做‘白色恋人’,虽然我是看不到所谓恋人的影子,但总之光凭这样的好卖相就很让人食指大动了。”曼斯菲尔德伯爵介绍完这道甜品之后又忍不住嘟嚷了一句:“还有一个叫做‘金色玫瑰’的作品还在最后试验阶段,可伊迪丝居然联合了肯伍德所有人,包括我曾经忠心耿耿然目前转投阵营的好管家,坚决不让我先睹为快!” 伯爵说着还煞有介事地回头看了一眼仍然侍立在他身后的管家老兰德,目光颇为幽怨,然而对方纹丝不动,仿佛自身化为了一座雕塑,只在口中淡淡提醒道:“大人,贝克医生建议您少吃一些甜食,上次您牙疼的时候亲自特意吩咐过我这一点。” “那个只知道给陛下开清肠剂的庸医……”曼斯菲尔德伯爵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仿佛谈论的不是国王陛下最为重要的御医之一。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问正在亲自‘肢解’这块多人份的牛奶冻、分给在座诸人的伊迪丝,道:“有时候我真是不知道伊迪丝这个小脑瓜里面想着都是些什么,每次我以为我已经足够了解她时,她总能给我带来新的惊叹——或许我真的是老了?” 这个问题可没有人敢随意接口了,乔治安娜正低着头掩饰笑意,而沃恩夫人与伊迪丝默契地对望了一眼,无奈极了,只有达西面色不变,似乎对于刚刚分到他盘中的牛奶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于是伯爵点名道:“达西?” 达西微微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用他那低沉磁性却稍嫌冷淡的嗓音回答:“您希望得到什么样的回答,大人?” 曼斯菲尔德伯爵戏谑的眼神当中飞快地闪过一丝精明,随口说:“如果不是这恼人的头风以及偶尔发作的牙疼——唔,或者还有腰疼,我的身体可比一般昼夜颠倒的公子哥儿还要好得多呢。” “我个人十分赞同。”达西正色说道,整个晚餐的气氛似乎都在这一瞬间凝重起来,只听到他又低又冷的声线回荡着:“所以您还有什么犹豫呢?您所认定的,总是没有任何事物能够阻挡的。” 这回答似乎与伯爵的问题并没有太大的联系。 达西说完低下头去,似乎专心致志地品尝着盘中的美食。 只有伊迪丝敏锐地捕捉到曼斯菲尔德伯爵眼眸当中极快飞逝的一抹坚定,但她几乎立刻装作与沃恩夫人以及乔治安娜一般无二的一头雾水的神色,略带疑惑地眨了眨眼。 很多事情背后的真相,似乎与她所认知的不大相同。 第13章 晚餐结束后的月光下,伊迪丝正站在玻璃窗前眺望。 穿过肯伍德壮丽华美的后花园那绰约的枝叶树影,远处依稀可见沃恩夫人正陪着乔治安娜散步消食,曼斯菲尔德伯爵则与达西先生远远缀在后面。 随意找了个借口支走了泰瑞莎嬷嬷,顺利溜回屋内的伊迪丝独自饮尽了两杯雪莉酒,也不知是心虚还是酒精令她产生了些许虚幻的晕眩感。她把空了的银制酒杯搁在足够隐蔽又保证能被仆人找到的长廊一角,一边懒懒地打着哈欠,一边迷迷糊糊地避开总是如雕像般随时候命的过道里的男仆们,往幽静的地方去。 曼斯菲尔德伯爵与达西先生短暂的交流令伊迪丝在那之后心不在焉,而伯爵最后的那抹奇异的坚定更一直盘旋在她的脑海当中。 伯爵认定了什么?他又想要做些什么? 那么来自德比郡的达西先生呢?他又在这其中扮演怎样的角色? 恍惚间,伊迪丝觉得自身的困顿更甚,她也不知道自己推开了哪间休息厅的门,脑袋枕的躺椅或者沙发,她只负责把眼睛一闭,这位还算安份的醉鬼小姐显然是想要把这个疑问带来的阴影甩出脑海,从而最快速度地进入了她香甜的梦乡。 但是,上辈子关于曼斯菲尔德伯爵于四年后的死讯却在这电光火石间被她从心底翻了出来,与这片刻的阴影纠缠在一起,犹如一张白纸上洒落的极为显眼的墨水印子——无论她闭着眼或睁开眼,无论她半梦半醒或半醉半迷,都顽强地萦绕在伊迪丝的眉间心上,始终挥之不去。 就在这个时候,她仿佛听见了隐约的脚步声,而后似乎门被打开,一道她极为熟悉的嗓音正低沉而克制地说着,那是曼斯菲尔德伯爵满怀惆怅的低语: “威廉于今年一月时的骤然逝去令我倍感忧虑……”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或许这个国家不仅仅是失去了一位天才般的政治家、外交家,一位大英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首相;更是失去了当下唯一有足够能力操控这艘帝国巨舰的灵魂舵手。” “国王的顽疾又开始频繁发作,他的身体还是不可避免地一天天衰弱下去,就如同他对自身权柄的掌控那样。国内的局势已然岌岌可危,许多将摄政危机抛之脑后的人们又开始鼓吹不堪大用的威尔士亲王上台,个人的利益仿佛再一次临驾于这个国家的命运之上……” 伊迪丝混沌的思绪一激灵,整个人瞬间清醒了过来——她不经意间听到了某些不该被她获知的政.治秘闻! 她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惊讶地发现这里竟然是曼斯菲尔德伯爵的书房之一,而她此时正颇为失礼地躺倒在面对书架的沙发上,旁边的小几上甚至还放着伯爵的老花镜以及一本未读完的书,而沙发的靠背正好遮住了伊迪丝娇小的身影,如果没有走近,很难被人发现。 伯爵的谈话仍在继续着,却是另一个年轻男人的声线: “可这并不能成为我们不继续为了这个国家奋斗的理由!” “您的父亲威廉.默里*官曾是废除奴隶制度的先驱!您的家族敢于承认带有黑色血统的子嗣!恕我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你不愿再为这法案的通过而奔走,您应该比我更加迫切想要看到它的推行啊!” 这个青年显然不是永远处事不惊、表情淡漠的达西先生,他的声音听起来慷慨激昂、热血澎湃,仿佛是一个极为朝气的年轻人,而两相比较之下,曼斯菲尔德伯爵的声音越发低缓,仿佛真是一个迟暮的老人。 “正是因为我父亲的大义之举所获得的崇高名望,我此时更加步履维艰。至于法案,它会通过的,这是必然的。”伯爵似乎叹了口气,又似乎没有,“我以为你是明白我为什么离开上议院的,乔治。” “是的,我明白,但是我仍然无法理解,曼斯菲尔德伯爵阁下!”名为‘乔治’的青年铿锵有力地说,“难道这丰熟的田畴和这响亮的尊荣称号也能腐朽您的意志么?不,我绝不相信!因为您的灵魂是那样的正直而令人叹服,比起那些虚伪狡诈的贵族们——” “乔治,你也是个贵族,并且还是世袭的。”伯爵平静地打断了‘乔治’的话,“我欣赏你的气魄,也欣赏你的追求,但我必须告诉你的是,你所推崇的思想非常危险,它就像是一枝于悬崖怒放的自由之花,尽管看上去至美无比,但稍有不慎则会令你跌落深渊。我是无法像你这样做,不仅是因为我们脚下的肯伍德,也不仅是因为我继承自我父亲的伯爵称号——我的上帝啊!伊迪丝你怎么会在这里!” 原来他们说话间已经走得离书架越来越近,曼斯菲尔德伯爵不经意地一回眼,正看到伊迪丝半靠在沙发上睡得正香! 伯爵讶异极了,而他身后那个青年人的神色则是还定格在激动而愤慨上,却也忍不住一抹奇异的惊讶,使得‘乔治’脸上的表情莫名地有些滑稽。 伊迪丝装作大梦将醒的模样,将盖在脸上掩饰的书本拿了下来,看到这样的情景后瞪圆了眼睛,发出了一声情不自禁的羞恼的低呼声,几乎是立即跳下了沙发然后动作迅速地整理了自己衣裙上可能存在的褶皱,这才提着裙子屈了屈膝,垂着脑袋道:“噢,爸爸,夜安……” 她的脸红红的,仿佛刚才睡得极熟,额头上还有几道轻微的红痕。 ——那是伊迪丝急中生智从一旁的小几上偷偷抽过来,以遮掩表情所用的,毕竟真正熟睡的人,眼皮底下可看不到眼珠子在动。 “你在看书?”伯爵声调微讶,似乎特意瞄了瞄她手中的书本。 伊迪丝似乎不好意思极了,微红着脸道:“我想找点书看,没想到不小心睡着了。” “那你可真是挑了一本‘好’书。”曼斯菲尔德伯爵的语气有一些奇异,又有一些忍俊不禁,他稍稍侧了身子,对伊迪丝介绍道:“乔治,这是我的女儿伊迪丝。伊迪丝,这位是斐伦男爵阁下” 伊迪丝连忙微笑,屈膝行礼,并在男爵躬身回礼之际,下意识地打量了他一眼。 这位斐伦男爵十分年轻,伊迪丝猜测他也许连二十岁都不到,他有一头棕色的小卷发,五官生得英挺而又俊俏,皮肤好得像是上等的奶油,是一位非常符合这个时代标准的美男子——如果,不是斐伦男爵的身材实在过于敦实的话。 经由伊迪丝的目测,这位男爵大概有五英尺八英寸那么高,而他最起码有十三石十二那么重,这显然超过了一般人的肥胖标准线。 然而,即使是这样,依然无法抹去这位男爵一身独特的魅力。 他浑身上下充斥着一股一无往前的锐气,整个人像是一柄开了锋的利剑,誓要斩开面前一切的阻碍。 如果他能够更加纤瘦一些、高挑一些的话,那么将很难有女人能够抵挡其魅力。 斐伦男爵问道:“伊迪丝小姐,你喜欢这本诗集吗?” “是的,当然。”尽管并没有料到首先发问的会是这位初次见面的男爵,但伊迪丝早就匆匆浏览了一眼诗集,此刻显得丝毫没有慌乱,“我是说,非常美妙,这位作者才华横溢,假以时日必定可以获封‘桂冠诗人’。” ——如果,不是作者本人作死的话。 “的确写得很美。”伯爵说道,“激烈而有力,振聋发聩。” 他看向斐伦,眉间有一些感慨与沉郁的影子,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他的眼中像是浮现了什么令人难以捉摸的东西,但随即消失不见,只剩下平常有的慈和与温情; 他毕竟是老了。 而斐伦,却截然相反。 “您还是不肯出面吗?”斐伦男爵执着地问道,他看起来并不在乎在年轻小姐面前谈论这些恼人的政.治是否失礼。 “不,”曼斯菲尔德伯爵长长地叹了口气,“事实上,在你拜访肯伍德之前,我刚刚向我的老朋友们去了信。虽然我已不再涉足政坛,并不能保证能够左右他们所有人的选择,但至少还是会有几张选票偏向人们所期望的阵营。”他往前走了一步,把伊迪丝手中的诗集抽了出来,转而交到了斐伦男爵手上:“拿去吧,物归原主了。” 斐伦男爵的脸上露出了不可抑止的欣喜之色,甚至微微染上了激动兴奋的红晕,令他的眼睛看起来明亮得惊人。 “非常感谢您的仁慈,我尊敬的大人。”他接过书,躬身行礼,又对伊迪丝说:“也同样非常感谢您,伊迪丝小姐。” 伊迪丝下意识回礼,然而她依然一头雾水,连脸上的表情都有些不知所措。 直到斐伦男爵以及达西兄妹陆续告辞后,伊迪丝这才忍不住心中的疑惑,向曼斯菲尔德伯爵发问。 “并没有什么,伊迪丝。”书房微暖的烛光下,伯爵安抚一笑,这样说道,“你只要照顾好你自己就可以了。” 他的身影经由这样的光线映照,仿佛变得苍老了几分,又更像是轻松了几分。 察觉到伯爵实在没有什么想要多说的欲.望,伊迪丝只好道了晚安之后离去。 这一夜,书房的灯久久未灭。 第14章 1806年左右的英国曾经发生了什么大事? 关于伊迪丝有限的人生当中,时事政.治显然并没能成为她关注的重点,而这个时间点的政局又格外敏感复杂,连资深政客都不敢妄自揣测,只怕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第三次反法同盟战争?这显然是人人皆知的大事,不过这个时候可没有人能够想象差一点统一欧洲的拿破仑最终会在滑铁卢折戟沉沙,英国正忙着向奥斯曼帝国施压向法国开战呢。 十分遗憾地,伊迪丝惟一能够稍稍回忆起的‘重大事件’,就是人生经历堪称传奇的牧师,约翰.牛顿将在明年年底去世。伊迪丝能记得这件事,还要归功于这位虔诚的牧师所写的圣诗,在那段充满痛苦和仇恨的日子中稍稍安抚了她濒临破碎的心灵。 噢,如果是再过四年的话,伊迪丝倒是想起了那位公爵阁下曾经无意间对她提起过亲身经历的惊险刺杀——这对于伊迪丝而言才是真正的大事呢!由于这场刺杀,在外游学返归途中的公爵阁下差一点就没了性命继承他那病得快要见上帝的父亲所留下的爵位以及祖上传下来的巨额财产,死在了拉姆斯盖特港港口附近,而当时这位大人也不过才二十岁。 想到这里,伊迪丝当即决定,无论如何到时一定要去那场刺杀的发生地肯特郡住上一整个夏天,如果幸运的话,她或许能为从法国返回的年轻公爵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毕竟对于一位身份高贵、养尊处优的贵族少爷而言,九死一生逃回了英国,重伤躲在腥臭无比的渔船中,随时警惕不让自己落入敌人手中,实在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第二天一早,伊迪丝意外地收到了昨晚有过一面之缘的斐伦男爵的来信。 亲爱的伊迪丝小姐: 请原谅我昨晚的失礼以及今晨突然写信给您的冒昧,我离去之后整夜辗转反侧,无论如何都认为您才是最适合拥有这本诗集的人选,它对我而言虽然有着十分重大的纪念价值,但您却能赋予了它更加神圣的意义。 我已启程前往我的家乡纽斯兰德避暑,和我的朋友们一起。如果可以,我真想邀请您这样一位可爱的小姐,我的朋友之一伊丽莎白.比格小姐,将会因您的到来欣喜若狂。十月底我可能返回剑桥,但愿到时能再见到您,与您谈诗。 又及:随信附上这本将在明年初正式出版的诗集,但愿它能博得您的欢心。 您诚挚的, g.g.b 伊迪丝看完了斐伦男爵的来信,这位阁下似乎误会了什么,于是稍稍思考之后提笔写了简单的回信,十分公式化地感谢了斐伦男爵的慷慨,并再一次对于这本诗集称赞了几句,又表达了自己的遗憾之情。 “这位男爵阁下实在是太不懂规矩,要不是老爷实在欣赏他的才华,我一定不会让他再踏进肯伍德半步。”将伊迪丝吩咐的信交给男仆送出后,泰瑞莎嬷嬷迫不及待地抱怨,“哪里有给只见过一次面的未婚小姐随意去信的道理!” 伊迪丝微微一笑,没有答话。 事实上,她已经想起了这位斐伦男爵究竟是谁了,在无意间回想起他的背影之后。而对其而言,这样的行径可半点算不上出格呢! 这位阁下将在未来声名远播,整个欧洲都将被他震惊——然而在伦敦社交圈内,他的名声却极为放荡不堪,通常被冠以恶魔之类的邪恶称呼,但越是这样,越是有女人前赴后继地甘愿被其致命的危险性吸引。 只听泰瑞莎嬷嬷还在那儿说道:“俗话说的好,苹果虽落地,离树却不远。上一任斐伦男爵可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不仅曾因为口角杀了至亲的表弟,还发了疯把祖传的庄园宅邸通通毁了个遍,导致现在的斐伦男爵刚继承爵位的时候,还要在乡下租房子住呢。” “还有男爵本人的父亲,当年可是不一般的臭名远扬。吃喝嫖赌无一不精,坑蒙拐骗无一不通。被他勾引过的女人下至剧院演出身家不菲的女演员,上至上流社会嫁为人妇的贵妇人,谁都没能逃过‘疯子约翰’的手掌心!”眼看伊迪丝依然毫无所动,泰瑞莎嬷嬷一狠心又翻出了些原本不适合年轻小姐知道的秘闻,可一说完又有些后悔了,于是撇撇嘴道:“我听说这位男爵阁下也就名头好听,不仅没什么祖产,还得终日依靠高利贷度日,人们都在传他也要学他的父亲那样拐一个‘金库’回家呢!要我说,您就应该不理他,或者把这封信交给老爷处理,我的小姐。” 尽管亲眼见过小小年纪身材丰润甚至仔细一看脚还有一些跛的斐伦男爵,并不认为他具有招蜂引蝶的资本,但泰瑞莎嬷嬷依然不能对于这个单看外表并不算太俊俏的年轻贵族十分放心——他的口才甚至连老爷都能说动,对于涉世未深的小姐而言不啻于毒.药!更何况他的尊号更为这毒.药镀上了一层梦幻的外衣! “噢,亲爱的泰瑞莎嬷嬷,我想这样的小事大可不必再去增添爸爸的烦恼了,比起这个,我比较关心的是,今天我要梳什么样的头发才好,我可是约了乔治安娜下午的时候去海德公园写生。”伊迪丝撒娇道,她从镜子里对身后的女仆莉达眨了眨眼睛。 泰瑞莎嬷嬷瞪了剑桥来的笨手笨脚的女仆一眼,夺过莉达手里的梳子,亲自上阵为伊迪丝小姐梳一个伦敦时兴的发型,连刚才那封不合时宜的信件都忘了追究到底。 “那要看您想要戴哪一顶帽子了,我的小姐。”泰瑞莎嬷嬷胖胖的身躯动作敏捷地挤开了看似木讷的莉达,一手握着伊迪丝深棕色的长发,一手梳理着,“您的发质好了许多,只要一直坚持这样保养,一定会变得非常柔顺。” 伊迪丝想了想说道:“白色蕾丝搭配绿色缎带的哪一顶如何?我今天想要穿那一条底下用布拉诺蕾丝锁边的白裙子。” “可以,但您最好把您的长手套戴上,并把那件浅苔色绣红边的开司米披肩一起带出去。”泰瑞莎嬷嬷把伊迪丝的长发贴着头皮编了两股松松的辫子,又用隐蔽的卡子盘在一起,再用一条绿色的发带稍作点缀,“等您再大一点,可以试试法兰西流行的新式烫发,最近的年轻小姐们都很喜欢那样打扮。” “算了吧,泰瑞莎嬷嬷,我可不喜欢那种调皮的小卷儿,保持现在这样就很好。”伊迪丝手里拿着一柄银制的梳妆镜,背面装饰着漂亮的雕花纹饰以及贝壳图案,虽然不是十分名贵,却也精美非常了。 “只要您高兴就好了,我的小姐。”泰瑞莎嬷嬷为伊迪丝抿了抿额前有些毛茸茸的碎发,这样说道。 伊迪丝抵达海德公园约定地点时,乔治安娜已经在附近的树荫下支起了画架,正微皱着一张稚嫩的小脸思索接下来应该如何下笔。她的女仆以及女家庭教师被打发到了一旁,以免妨碍到达西小姐作画的灵感。而她的兄长达西先生正站在不远处,和一位年轻绅士说着话,一边心不在焉地听那位绅士介绍身旁的小姐,一边时不时朝乔治安娜的方向投来注视的一瞥,看起来十分不放心妹妹一个人的模样。然而那位绅士同行的小姐显然看不懂达西先生的脸色,一双含情的眼睛水汪汪凝望着他,并暗中支使那位绅士邀请达西先生一同散步。 伊迪丝促狭地笑了笑,不再对此多做关注,而是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向了乔治安娜。 “日安,亲爱的乔治安娜。”同样吩咐她的仆从离得远些,只留莉达一个人帮她提画具,伊迪丝这才对乔治安娜笑着打了个招呼。 “见到你真高兴,亲爱的伊迪丝。”乔治安娜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双颊染着快乐的红晕,“今天的天气真好,我想我们无论如何也该把它画下来。” 伊迪丝一边指挥莉达把画架搭好,一边眯了眯蓝眸,凑过去看乔治安娜画纸上正在勾勒的雏形,会心一笑:“我已经可以预见这幅画上会有的美景了,乔治安娜。虽然我本人画得并不算得上十分好,但看画的眼光可不低。” 事实上,伊迪丝在绘画上的天赋还算不错,可她的画却被她那位画家父亲评价为矫揉造作、灵气全无,即使花再大的力气,二十年以后最多也只能成为一个女宫廷画师;相比之下,在唱歌这一方面,她的父亲倒是玩笑道伊迪丝可以去试试当一个歌唱家了——不过也仅仅是玩笑而已,毕竟无论歌唱家或者女演员,都不是什么光彩的职业,往往同时充当着贵族们的情妇。 而乔治安娜的画却完全和伊迪丝一贯匠气十足的风格相反,她属于天分不错但灵气十足的那一种,尽管只是寥寥数笔颇为浓重的色彩,却已经灵动非常,仿佛能从中嗅到阳光与树叶的香气。 从这一点上,两位小姐的性格应当也是截然不同的,可她们偏偏能够第一次见面就成了不错的朋友,这证明了女性之间的友谊总是来得十分奇妙并且无法摸清缘由的。 第15章 “这么说,您的妹妹也是要入读圣约翰女校么,达西先生?” 站在达西面前的年轻小姐掩不住殷切地问道。两分钟前,她刚刚被兄长奥古斯塔斯.克利福德介绍给了来自德比郡的朋友。 这位名叫卡罗琳的小姐大概十七八岁的模样,正是女人一生当中最为娇美动人的年华。她生长于英格兰西南部一个大贵族的家庭,然而这兄妹两人的身世实在有些龌龊,碍于其生父显赫的财富以及地位,一般人总是默契地对此三缄其口,也算是伦敦上流社会又一个被遮掩于扇影下、心照不宣的旧闻了。 卡罗琳小姐有一张非常特别的古典面孔,有别与时下流行的犹如古希腊女神雕塑般的审美,她的皮肤光洁泛着健康的色泽,五官大气爽朗,丝毫不见贵族小姐们常见的柔弱之态,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天然的性感,连高高的颧骨以及略方的下颌都变得英姿飒爽极了。 达西下意识地皱了皱眉,无法理解这位小姐对于自己格外的热情从何而来,但做为一位教养良好的绅士,他并不能当面表达这疑惑,于是斟酌着答道:“是的。” 卡罗琳小姐笑得美艳逼人,但说出的言论却实在令人侧目。 只听她用那带着些许沙哑的动人嗓音稍嫌急切地说:“我想您真该将您的妹妹介绍给我,今年我刚从圣约翰毕业,正可以为令妹提供一些实用的建议。” 她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此刻站在自己身侧的她的兄长——克利福德先生面色不怎么好看,而当事人达西先生也没有好到哪儿去。 克利福德虽然对于德比郡的大地主心存拉拢之意,却着实看不下去一向矜持高傲的妹妹卡罗琳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朝着第一次见面的陌生男子不管不顾地大献殷勤,仿佛多年来所受到的淑女教育全然被她抛诸脑后,连半点影子都不剩下。他几乎快要不认得面前这个连情绪都掩藏不住的女人,是否真的是自己的胞妹卡罗琳,可她耳后的黑色小痣又打破了他夸张的猜想。 他也不免多看了曾经交谈过多次的达西先生几眼,似乎想要从这位并不能用漂亮或者俊俏来形容的年轻绅士,究竟哪里具有独到之处,以至于他那眼高于顶的妹妹如此失态。然而恕他贫乏的想象力实在无能为力,任凭他如何费尽心思都无法从达西先生那一张表情过于寡淡、容色过于冷峻的面容上,找出些许能够令他的妹妹不顾涵养以及矜持的魔力。 除了尚且算得上丰厚的身家值得青眼之外,这位来自德比郡的达西先生在某些方面的为人处事,总令克利福德想起那一位他最不愿意提起姓名的阁下,这让他对待达西的态度也不免带出了点主观上的矛盾情绪。 在看到卡罗琳红了耳尖、羞涩地垂下眼脸、睫毛却微微颤动忍不住偷眼达西时,克利福德终于无法继续保持沉默。他状似随意地拍了拍卡罗琳放在他臂弯中却仿佛下一秒就要生出翅膀飞走的小手,眼神微凝,只是瞥向妹妹那不着痕迹的一眼暗含警告。 “卡罗琳,我想你过于充沛的热心还是留给达西小姐吧,相信她较为需要你的经验之谈。”极具风度地微微一笑,至少单从表面上看,克利福德先生已经明智地将卡罗琳小姐那不太得体的行径归咎于她做为学姐的热心肠了——如果不是这位小姐本人面露些微不渝的话。 达西微一颔首,深沉的表情几乎毫无变化。然而只要熟识这位先生的人们就会发现,他此刻的心情并不怎么灿烂,如果写做天气的话,一定能与今日的阳光明媚形成鲜明对比。 达西家族并不涉政,特别是在如今辉格党与托利党争斗不休的局势下,属于他们感兴趣的领域只有教权而已,因此对于这位同样剑桥毕业却出身辉格党世家的克利福德先生,达西一点儿也不想深交。他此刻竟不由地无比想念起他在大学时的好友查尔斯,至少每当有查尔斯在的地方,总是会有欢声笑语洋溢,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令他产生烦闷之感,脑海中无时无刻充斥着想要直接转身离开的失礼念头。 上帝知道他可一丁点都不想把这一对出身不大光彩的兄妹介绍给他天真无邪的妹妹! 归根究底还是因为他自身不够强大,否则真的将这个念头归于行动也未必不可。 心中暗自叹了口气,达西面无表情地迈开步子,率先朝妹妹乔治安娜所在的树下阴影走去,可一触及那不知道何时出现在那儿的另一道身影,他原本不甘不愿的心情突然就变得有些奇异的轻快了起来。 达西破天荒露出一丁点儿淡淡的笑意,引得一直关注着他的卡罗琳小姐讶然为之侧目。 远远看到兄长的身影,正在与伊迪丝叽叽喳喳说着话的乔治安娜挥了挥手,脸上忍不住展开欢乐的笑颜,但在看到达西之后那一对出色的年轻男女后又极为迅速地敛容整装,只露出一个含蓄而礼貌的浅笑。 “这是我的妹妹,乔治安娜.达西。这是曼斯菲尔德伯爵的女儿,伊迪丝.曼斯菲尔德小姐。”达西的注意力集中在妹妹难得一见的红扑扑的小脸上——乔治安娜看起来很高兴,这很好。达西想。他心不在焉但依然面色沉着地继续说道:“这位是我的朋友克利福德先生以及他的妹妹卡罗琳小姐。” 说是介绍,达西就仅仅真的只是简单地介绍了名字而已,这位年轻人似乎提前深谙了沉默是金的美德,尽管他所接受的绅士教育包括如何使谈话不至于冷场这一方面的相关内容,但显然此时他并不愿意慷慨地施展所学。 幸好卡罗琳小姐并不在乎达西过于冷淡的态度。 她看着面前比自己小几岁的两个女孩儿,注意力却一丁点儿都舍不得分给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伯爵小姐,只好奇地盯着达西小姐,双眼亮得惊人,亲昵而主动地说:“日安,达西小姐,曼斯菲尔德小姐。达西小姐,不知道我是否可以——” “日安。”克利福德很好地截断了卡罗琳小姐的话头,圆滑地说:“卡罗琳,你太热情的话,可是会吓坏两位小姐的。” 卡罗琳小姐习惯性扁了扁嘴,但最终没有反驳,只是眼中的不甘怎么也藏不住。 克利福德像是没有看到她的神色,风度翩翩地解释道:“不久之前舍妹刚才圣约翰女校毕业,听说两位小姐即将入学所以忍不住不请自来,但愿我们没有过于冒昧。如果可以的话,你们是否愿意听听卡罗琳分享她关于圣约翰的回忆呢?要知道虽然她已经毕业了,可一天里起码要念叨起好多次校园生活,而我本人实在不是个能够令她尽兴的好听众。” “日安,克利福德先生、卡罗琳小姐。”乔治安娜提着裙角屈膝回礼,带着微微的疑惑,“是的,当然。我想这是我和伊迪丝的荣幸?” 她下意识地看向兄长,从对方脸上仿佛被凝固住的表情当中解读出一些细微的不渝,因此难免有些局促不安。她眼角的余光无意间触及到伊迪丝从容淡然的行礼姿态、以及一个放心的眼神之后,那颗心才稍稍安定了下来。 伊迪丝唇角微扬,意义未明地轻轻挑起一边眉峰,脸上的笑容却再真诚不过,纯洁得完全符合她的年龄以及外表,十分无害。 ‘克利福德先生’、‘卡罗琳小姐’? 真是幸运,这两位可是她的老熟人了。 噢,错了。确切地说,他们应该是那位公爵阁下的老熟人才对。 或许她该称呼他们为克利福德准男爵阁下与圣朱尔斯小姐?只是圣朱尔斯小姐似乎看起来比起她记忆当中的印象要愚蠢得太多,这样一副快要不管不顾想要贴到达西先生身上的豪放姿态,真实意外地令人想要发笑呢! 让她好好想想,这位小姐最后是被她那位精于算计的好母亲嫁给了谁?是男爵还是侯爵?反正不是眼前来自德比郡的达西先生。那位夫人的眼光不仅奇高,也十分挑剔精准,怎么也会把自己女儿的婚姻卖一个好价钱,空有德比郡大片土地却无显赫出身以及爵位的达西先生可入不了她的选婿名单。 如果伊迪丝没有记错的话,达西先生这号人物后来可没有怎么在伦敦的社交圈子里出现过,这位先生大概是娶了一位足以忍耐他那提前步入老年生活的孤僻性子、或者是同样不热衷于跳舞玩乐的女士作为他的妻子——而这位未来的达西夫人,伊迪丝可以确定以及肯定,绝不会是生性跳脱并且争强好胜的圣朱尔斯小姐。 说来也是可笑,直到现在伊迪丝依然无法想出答案,这一对做为私生子降临人世间的两兄妹,到底哪里来的勇气以及自信总爱在公爵阁下面前不停地上蹿下跳,而不是夹紧尾巴做人呢? 或许这份异于常人的心理素质该是遗传自他们那位‘伟大’的好母亲,从好友到好友丈夫的情妇再到成功上位为老公爵的继妻,这一系列截然不同的角色变化对于这位夫人而言总是能够适应良好。而那一段持续数十年的既可笑又可悲的三人婚姻,不仅为前任的老公爵夫人——那位声名远扬的美人儿堪称传奇的人生添上了一抹悲剧色彩,也令这位看似笑到最后的伊丽莎白夫人成为了无数女人争相模仿的励志偶像。 如果。 如果不是这位夫人最终被查出与前任老公爵夫人之死有关的话,公爵阁下或许只会令她在可望而不可及的金钱与权利面前孤老终身,而不是在自己母亲的忌辰,亲自请这位一向以温柔和善闻名的夫人去侍奉上帝。 第16章 四年的时间可以发生什么? 是终于结束太过轻松的女校走读生活,还是与乔治安娜.达西成为挚友? 对于伊迪丝而言,四年的时间已经足够将她的甜品店‘红房子’在伦敦彻底站稳脚跟,她费尽心思从法国请来的名厨安东尼.卡莱姆用糖、杏仁等制作的仿著名建筑物系列甜点连威尔士亲王都逃脱不了它的魅力,甘愿成为其最忠实的拥趸,这一位即将接过乔治三世手中权柄及王冠的亲王殿下已经提出聘请卡莱姆为其掌勺,又为‘红房子’镀上了一层皇室御用的金光。 此外,伊迪丝还将原本名下可有可无的庄园变成现今大不列颠最奇妙的玫瑰花园,此处出产的新品种玫瑰以及月季等已成了大贵族举办舞会时不可或缺的装饰物,其中以一种名为克洛里斯的浅粉色法国蔷薇和另一种名为腮红诺伊斯特的白色诺伊斯特玫瑰最为珍惜名贵,伊迪丝为了培育出这两种后世才会出现的名品也是花费了不少功夫。 因着这两项焕然一新的产业所带来的收入,伊迪丝终于在去年投资了位于莱斯特郡动米德兰兹的一家新式纺织工厂,总共花费了她这些年陆陆续续攒下来的一万镑现金,导致她今年颇有一些拮据之感。但值得庆幸的是,如果按照历史的轨迹,这位此前因引进新式纺织机导致资金周转不良、一度处于破产边缘的大工厂主劳伦斯先生没几年便会飞黄腾达,而他本人的品性更是伊迪丝上辈子曾有幸见证过的正直守信,并不需要伊迪丝对于这份产业太过担心。 原本肯伍德庄园那位老管家的儿子,小兰德先生在这些年间彻底成为了伊迪丝的心腹,虽说两人之间曾有几次暗地里的斗智斗勇,但今时今日小兰德先生已经丝毫没有脾气地被这个比自己小上将近十岁的雇主折服。而他本人不仅是伊迪丝身边最得用的代理人,负责打理这位小姐一年更比一年迅速丰厚的身家,更在‘红房子’以及‘玫瑰庄园’这两桩生意当中占了一些股份。假设未来的某一天,出现伊迪丝与曼斯菲尔德伯爵的命令或者吩咐相左的情况,相信这位先生则会做出与他的父亲老兰德先生相反的选择。 而这四年带来最重要的变化是,伊迪丝终于能够将原本一头雾水的政.治局势摸清了一二。因此她也发现曼斯菲尔德伯爵虽然是正在执政的托利党的一员,但他支持的却不是当权的那一派系,而是去年刚刚被委任首相、两年后将被刺身亡的斯宾塞.珀西瓦尔,并与眼下时任战争及殖民地大臣和上议院领袖、下一任首相利物浦伯爵因政见不同曾经交恶。而从去年开始,前来肯伍德拜访的人数以及伯爵本人出门访友的次数愈发多了,很显然曼斯菲尔德伯爵自1801年亨利.阿丁顿出任首相兼财政大臣时激流勇退后,终于想要在晚年再次为大不列颠贡献余热了。 如果伊迪丝所料没错的话,伯爵后来突然坠马的原因绝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单纯,很有可能是一场关乎利益的政.治博弈——而曼斯菲尔德伯爵,不论身为执子之人抑或是他人手中的棋子,面临的都是死局。 所以这一次伊迪丝早早向伯爵大人提起,今年的米迦勒节前请他参观她名下那座位于赫特福德郡的‘玫瑰庄园’,因此伊迪丝也特意搜罗了几株珍惜的新品种玫瑰,使得曼斯菲尔德伯爵极为痛快地应下了她的请求。 上帝保佑,愿她与她身边的人们,在这一世都能平安喜乐、终得救赎。 . 1810年,夏。 今年的夏天非常炎热,伦敦的酷暑从来没有这么难熬过。 早在七月初的时候,达西就指使自己家的听差在马加特港口或者拉姆斯盖特附近寻找合适度假的房子,为了他自从进入夏天就打不起精神、活力全无的妹妹乔治安娜。然而还没有等到关于房子的消息传来,他的妹妹竟然兴高采烈地告知他,她已经答应了正在拉姆斯盖特避暑的伯爵小姐伊迪丝的邀请,如无意外很快将会启程前往海边,与好友一同度过这个夏天。 达西觉得胸口有些恹恹的,似乎自己的情绪也被这个开头就不怎么美好的夏天感染了。他面上一派平静,看似十分赞同乔治安娜的安排,欣慰于她这几年愈发的成长与独立,心里却难免有些空落落的,怎么也无法真正高兴起来。只要一想到三天后又将会很长一段时间内无法见到他的妹妹,达西就有一种矛盾的失落感,这与当初乔治安娜刚刚去女校念书时如出一辙。 我真该接受查尔斯的提议,与他共进晚餐,这或许能排解我这突如其来的苦闷。 达西默默地想。 他看着妹妹因一封信转瞬间恢复活力与生气的容颜,心思不免飘到了这几年总是能够恰好尽量避免与他相见的伊迪丝小姐。由于日渐健谈的达西小姐总是忍不住在兄长耳边提起自己这位好友的缘故,尽管与对方处于默契的王不见王状态,达西对于这位小姐的近况却可以称得上是相当了解。 例如这一次对方早早动身前往拉姆斯盖特,就是为了第一时间看顾她派人从法兰西搜罗到的新品种野生玫瑰。这株被命名为‘赫拉’的白色花卉据形容极为美丽,不仅刺少、抗病、耐修剪、重复开花,更具有非常浓烈的千叶玫瑰香气,相信只要稍稍假以时日,就会成为上流社会那些喜新厌旧的贵族们的新宠,为这位小姐再添一门极为赚钱的垄断生意。 又例如与那位总是孜孜不倦地给乔治安娜去信的卡罗琳小姐一样,伊迪丝小姐也拥有着两位令她这样的人都几乎想要放弃伪装的‘笔友’。 一位乃是只要身处伦敦就能耳闻其风流韵事的斐伦男爵,这位阁下不知为何竟认定了伊迪丝小姐堪为他心灵上的良友,往来信件间已经从他的诗篇谈到了重压在他家族头上的厄运、戈登一家(他母亲那边的亲戚)、上任魔鬼老男爵,并时常哀叹他所爱的一切都被死神残忍夺去。 而另一位则是丝毫不懂得知难而退、反而越挫越勇的玛丽安.默里小姐,她似乎把夺得伊迪丝小姐的好感当作了眼下最要紧的一项任务,颇为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趋势。由于与伊迪丝小姐同住的原因,乔治安娜惊讶地发现这位玛丽安小姐来信的频率甚至不下于另一位极为磨人的卡罗琳小姐,更兼之措辞文雅、语气关切、态度亲昵,着实令人生不出恶感。若不是伊迪丝小姐事后郑重地对乔治安娜解释了与这位玛丽安小姐乃至其父母兄长之间的纠葛,乔治安娜甚至都要认为她们二人也许该是不错的朋友了。 说到这里,达西又不免想起了那一位一度令他大伤脑筋的卡罗琳小姐。 卡罗琳小姐在十八岁成人礼后进入社交界,然而这位被精心教养长大的小姐却丝毫不急于寻觅未来的夫婿,而是有意无意地与达西制造几场偶遇,纵使达西本人对于男女感情方面有些迟钝,也察觉到她似乎是真的倾心于自己。尽管时至今日,达西依然无法得知卡罗琳小姐关于这份感情的由来,但做为当事人,他也不得不为这位小姐的执着暗自叹服——只是接不接受,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幸好卡罗琳小姐的兄长克利福德先生以及他们的母亲伊丽莎白夫人对此早早有所察觉,在卡罗琳小姐差不多就要做出主动表白这样有*份的举动之前,使用雷霆手段将她直接打包送回了德文郡的老宅中,对这位小姐的礼仪进行再一次的重点调.教。 至少目前看来,再一次出现在伦敦的卡罗琳小姐已经懂得迂回以及怀柔策略,不再对达西先生本人步步紧盯,而是转而对达西小姐乔治安娜嘘寒问暖,而这样的方式的确使得她在达西心目当中的印象分稍稍挽回了几分。 所以,此时这位许久不见的卡罗琳小姐突兀地独自上门拜访,达西思量再三还是没能坚决地将她拒之门外,而是吩咐仆人将她恭恭敬敬地请了进来,并不许传出任何多余的言论。 “夜安,卡罗琳小姐。”达西抿着唇,明亮的烛光影在他的睫毛上,为他浓黑的眸子镀上了一层惑人的忧郁柔光。 “夜安,达西先生。”卡罗琳小姐屈膝行礼,很好地将眼中一闪而过的迷醉掩饰起来,问:“我听我的哥哥无意间提起,您正在寻找一幢海边的房子以供达西小姐避暑。虽然有些冒昧,但我是否可以得知,您所属意的房子是在南部的拉姆斯盖特附近吗?”也许是发现自己的行为有些不妥,她又补充了一句:“达西小姐最近如何?我都将近一个多月没有见过她了,因此十分想念。” 达西点了点头,尽管心中有些疑惑,却仍旧回答了她的问题:“是的,卡罗琳小姐。如果你深夜来访是为了舍妹乔治安娜的话,我恐怕要令你失望了——早在一周之前,我就已经把乔治安娜送去拉姆斯盖特避暑了,她眼下并不在伦敦。” 卡罗琳小姐英气的面容上露出些许了然的神色,然而下一秒又转变为真切的担忧。她微微张开了红唇,又迟疑地闭上,过了半晌才踌躇着说道:“达西先生,也许我接下来的话对于您以及达西小姐可能造成某种程度的冒犯,但为了达西小姐的名誉,我不得不对此做出提醒。如果您因此而对我产生厌恶的话,我也绝不后悔,只求您听闻后尽力去试着选择相信我,而不是把我当作一个信口开河的狂徒。” 也许是有感于卡罗琳小姐真诚的语气,也许是对于妹妹乔治安娜过分的关心,达西只是微微皱了皱眉,淡声道:“请说。” 卡罗琳小姐轻轻咬着下唇,眉间微蹙,一双格外明媚的眼此时却不敢去看达西那令她朝思暮想的面容。 她垂着眼脸,讷讷地说:“您是否认识一位在民兵团服役的维克汉姆先生?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那位此时正驻扎在拉姆斯盖特的先生应当计划着接近您的妹妹达西小姐,而他的目的绝不是单纯出于善意。” 说完之后,卡罗琳小姐小心翼翼地仰起脸,发现达西先生脸上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而那一双总是缺乏太多情绪的眼眸,此刻亦是显现出极为迫人的凌厉。 只听达西问道:“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我想我有必要得知,你又是如何得知这个消息的呢,卡罗琳小姐?” 卡罗琳小姐漂亮的大眼睛中闪过一丝刺痛,她垂下了脑袋,如同达西习惯的那样抿着唇,干涩地回答:“对不起,我不能说。” 第17章 达西在第二天一早动身前往拉姆斯盖特,与之同行的,是用一件长长的斗篷将自己整个人裹在阴影当中的卡罗琳小姐。 卡罗琳小姐有些反常的沉默,就连与梦中情人共同乘坐马车都无法让她露出些许笑颜。 马车笃笃前行,而她的心却一寸一寸地往下沉。 如果可以的话,卡罗琳小姐还是喜欢曾经拥有过的那个名为‘罗琳’的中文名字,因为从‘罗琳’的眼中看去,‘达西先生’该是那么的专一深情、英俊多金、面冷心热,而不是像卡罗琳小姐目前所面对的这一位陌生而熟悉的青年一样,总用无情的坚冰将她一腔热情拒之心门外,留给她的眼神当中有偏见、有审视,却偏偏没有她所期望能够出现的火热的情感。 卡罗琳小姐十分沮丧,不仅因为达西对于她仅仅是冰冷客套的态度,也因为她发现十九世纪初的伦敦与二十一世纪的魔都具有太多太多的差别,这令她即使过去四年的时间也很难习惯。 单单这具身体的身世,就已经令新上任的卡罗琳小姐接受不能,更遑论她现在的母亲与血缘上的父亲持续至今的荒谬关系! 做为一个根正苗红、三观正常的年轻女性,她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么一天,自己突然从父母双亡的孤女,变成两百多年前一位英国大贵族与情妇的私生女!而这位情妇也就是她的母亲,不久之前刚刚上位成功,如今该被尊称一句‘shire’! 曾经的‘罗琳’也在各大论坛狠狠咒骂过不要脸皮、怒刷下限的渣男贱女,所以当她真正成为卡罗琳.圣朱尔斯小姐,并将自己这具身体的基本情况整理清晰时,她只觉得眼前一阵晴天霹雳。 虽然我书读得少,可电影我却看过不少,穿越大神你别欺负我历史没学好,至少我也是看过凯拉.奈特莉主演的《公爵夫人》,可为什么偏偏要让我穿成海狸姐和公爵大大的私生女,这是要挑战我的三观么? 年轻的卡罗琳小姐花费了不少时间才接受了现实,而其中最大的原因竟然是她现今居住的查茨沃斯庄园。 查兹沃斯庄园位于德文特河的东岸,是世袭德文郡公爵的祖产之一。 当然,吸引卡罗琳小姐的并不是因为这座庄园有多么的美轮美奂、金碧辉煌,而是因为这座庄园在现代拥有另一个令她魂牵梦萦的名字——达西庄园! 还记得《傲慢与偏见》中,达西先生拥有的那座巨大的彭伯利庄园吗?电影版的拍摄地就定在了被誉为‘英国最美庄园’的查兹沃斯! 噢!亲爱的达西先生! 我是否可以在脑海中幻想,你曾与我踏上同一片草地? 我是否可以在脑海中幻想,你曾与我呼吸同一缕空气? 我双手有幸触摸过的罗马时期的雕像,是否也曾有你的视线流连? 我目光所触及的巨幅油画、波斯地毯,是否也曾有你的身影停留? ——只要这么一想,卡罗琳小姐就没有多少抵抗地接受了‘穿越’这件‘小’事。 令卡罗琳小姐没有想到的是,在查茨沃斯庄园的生活并不是她所想象的那样梦幻,在最初的新鲜感褪去之后,这里的日子开始变得也苦闷起来。不仅仅是因为十九世纪初贫乏的娱乐活动,也因为她所需要学习的东西太多太多,令她喘不过气来。她觉得自己像是被这具身体的母亲圈养在笼中、待价而沽的金丝雀,不需要自己的思想,不想要自己的意志,只需要顺从那位伊丽莎白夫人的安排就够了。 可偏偏就在她着手准备离家出走时,她遇上了一个人。 一个令她无数次朝思暮想、辗转反侧的男人。 一个活生生的、就站在她一臂之外的菲兹威廉.达西!而不是那个只存在书本中或是荧幕上的达西先生! 她年轻美貌,父亲是大公爵,母亲是伯爵家的女儿,还拥有大笔的丰厚嫁妆,何愁不能打败伊丽莎白.贝纳特,抢先一步攻克达西先生这座埋藏稀世奇珍的堡垒呢? 然而,现实真能如卡罗琳小姐所期待的那样么? . 伊迪丝见到远道而来的卡罗琳小姐时,这位小姐显然哭过不久,她的眼眶仍带着红肿,眼角留有泪痕,看到伊迪丝走入小厅中做为主人之一招待她,也只有勉强地牵了牵嘴角,可惜连半点奢侈的笑意都未能顺利展现。 能够令这位小姐伤心的,这栋房子里恐怕也只有在另一边正与乔治安娜说话的达西先生了。 伊迪丝默默地想,罕见地觉得这位卡罗琳小姐也有些可怜,然而关于感情这件事,总是没有任何办法强求的。尽管不知为何达西对于她的态度突然之间冷淡漠视得吓人,可无论如何一位绅士都不该这样对待深深倾慕着他的一位女士——当然,伊迪丝必须补充一句,她本人未来的丈夫必须是个特殊的例外。 她脸上的微笑分毫未变,依然恰到好处:“日安,卡罗琳小姐。你看起来不大好,是否因为这趟旅途而身体有些不适?” “噢,是的,我想是的,伊迪丝小姐。”得到伊迪丝替自己找好的善意借口,卡罗琳小姐似乎感觉好了不少。她稍稍整理了鬓边的发丝,吸了吸鼻子,哑声问:“你能陪我说说话么,伊迪丝小姐?只要我稍稍放空大脑,转瞬之间全副心神就会被这病痛占据。” 伊迪丝唇边的弧度不由地加深了一些。 她已经在拉姆斯盖特住了大半个月了,从法国运来的赫拉玫瑰也将在明天随商船抵达港口,可她此行最想要等候的那个人,却依然不见踪迹。 眼看着七月一天一天过去,一向处事不惊的伊迪丝都不免有些焦躁起来了。 伊迪丝拢了拢银鼠色轻纱拼接象牙色绸缎的裙摆,挑了一张描绘着阿芙洛狄忒与玫瑰的镀金雕花软椅坐下,用摆放在一旁的韦奇伍德茶具为两人倒了两杯浓香四溢的红茶——这套茶具是曼斯菲尔德伯爵送给伊迪丝的十六岁生日礼物,是韦奇伍德聘用著名的雕刻家约翰·弗拉克斯曼所生产的碧玉细炻器,上面白色的立体浮雕与茶具本身群青色形成强烈对比,每一件都犹如艺术品,当然也同样价值不菲。 卡罗琳小姐接过伊迪丝递给她的红茶,轻轻喝了一口,由这口中醇香的液体所传达的暖意顿时将她几乎彻骨的寒冷驱散不少。 伊迪丝同样抿了一口,这才语调随意地问:“我听闻令尊最近身体不好,不知眼下如何了?”——何止不好,差不多就快要去见仁慈的上帝了。 “看起来不大好。”卡罗琳小姐答道,从她脸上似乎可以看出她有一种随时想要翻白眼的冲动,“我的母亲和我的兄长忙着侍奉父亲,要不就是商量什么不能让我得知的大事,所以我才能偷偷跑出来的——”她像是突然发现自己随口说出了不该透露的内容,飞快地用手掩住了嫣红的唇,小心翼翼地瞄了瞄不动声色的伊迪丝,下意识地吞了吞口水,迟疑道:“呃,那个,伊迪丝小姐……” 伊迪丝含笑望向卡罗琳小姐,十六岁的她已经出落得极为动人:深棕色的长发松松地梳成一个漂亮的发髻,发丝之间缠绕着一根亮银色的发带,十分衬她那一双仿若有金光流转的蓝灰色眼睛。一身极为细腻白皙的好肌肤,滑腻得好似羊脂,任凭哪个爱美的女人见了,都要问一问她手中是否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宫廷秘方。 卡罗琳小姐不禁有那么一瞬间的晃神,但下一秒对方那悦耳动听的声音又将她唤醒。 “我十分敬佩你的勇气,卡罗琳小姐。”伊迪丝隐晦地称赞了一句,安抚道:“我相信上帝是不会亏待任何向他虔诚祈祷的人儿,人们终会理解你的心,而你也终有一天能够心想事成的。” “谢谢你,伊迪丝小姐。”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卡罗琳小姐情不自禁地啜泣了一声,但她下一秒拭去了尚未溢出的泪滴,朝着伊迪丝露出明媚的笑容,“从没有人像你这样对我说这些话,我的家人都只会无休止地反对、制止,他们根本无法理解我的选择,甚至还将我父亲病重的一部分原因归咎在我身上,明明是他们自己的所作所为叫人无法接受——” 她咬了咬下唇,没有继续说下去,眉眼之间萦绕出一丝愤懑以及烦忧的影子。 伊迪丝有些意外地将卡罗琳小姐重新审视了一遍。 如果伊迪丝没有猜错的话,这位娇小姐似乎十分反感她的母亲与兄长的所作所为,甚至可以称得上有些厌恶。 于是她话锋一转,仿佛心不在焉地问:“既然公爵阁下沉疴难愈,应该是要考虑爵位的传承问题了吧?” “是的,不过那位继承人阁下眼下还未回国,据说还在欧洲游学,也不知到了哪里,家里都快为了找他而焦头烂额了呢!”卡罗琳小姐撅了倔嘴说道。这位小姐尽管长相颇为英气妩媚,却似乎极为喜欢做出一些娇俏的小女孩儿举动,有时候难免令人感觉有些不适。 何止是焦头烂额? 如果不能成功弄死‘他’的话,恐怕那位夫人连一个安稳觉也睡不好吧? 伊迪丝眼眸微垂,端起红茶浅尝一口,装作好奇地问:“那位阁下是个什么样的人,听说他尚未在伦敦社交圈中现身?” 卡罗琳小姐不疑有它,点点头答道:“是的,伊迪丝小姐。不过我也不太清楚关于他的事,毕竟我已经四年没有见过他了,他甚至连父亲和母亲的婚礼都没有参加。自从乔治安娜夫人的葬礼之后,那位阁下就再也没有生活在查茨沃斯了。” 伊迪丝的眼神有些涣散,那双剔透的眸子里此刻呈现的是极为幽深的蓝。 她喃喃道:“是么……” 第18章 翌日清晨,天空尚遍布着朝曦初升的霞彩,伊迪丝就接到仆人的传讯,说那一株野生的赫拉玫瑰将在今天上午被运抵港口,于是她稍稍整理一番,穿了一件细棉布的白色帕夫袖长裙,选了一条同色系的蕾丝披肩,又戴了一顶装饰着蓟色缎带和纱花的帽子,唤来忠心耿耿的女仆莉达,吩咐随行的马夫弗兰套好马车,就准备出门。 “早安,伊迪丝小姐。”卡罗琳小姐沿着连接二楼的楼梯不期而至,小幅度地打了个呵欠。她脸上仍带些困倦,可这完全无法影响她总是过于旺盛的好奇心——她问:“你这是要出门么,伊迪丝小姐?天色这么早。” 正在叮嘱弗兰一些事的伊迪丝回眸望了她一眼,心中一动,便邀请道:“早安,卡罗琳小姐。我的朋友从法兰西为我带来了一株新品种的玫瑰,因为迫不及待想要见到它,所以我正准备坐马车前往港口。如果你愿意的话,为何不一起来?我们还可以一起欣赏拉姆斯盖特港渔船归航的景色,以及在海边散步。” 卡罗琳小姐眼睛一亮,欣然应允:“当然!请给我二十分钟,不,十分钟就够了!” 说着也不等伊迪丝答话,提起裙摆噔噔噔就往楼上跑,虽然淑女的所谓仪态所剩无几,倒是又重新焕发了迷人的朝气与活力。 伊迪丝笑着摇摇头,转头让莉达再去厨房取一些新鲜水果以及小点心带上马车,恐怕至少今天卡罗琳小姐是极不愿意回到这所房子里与达西先生见面了。 等到卡罗琳小姐在女仆的帮助下,换好外出的轻便衣裙、梳好那一头乌黑浓密的鬈发,伊迪丝也刚好将重复了数十次的准备功夫做完。 为了应付任何突发情况,这么些日子以来的每一次,无论她是打着或写生或散步或赏景的借口前去港口,总会带上干净的纱布和上好的伤药,以防万一。而在一次差一点被拉姆斯盖特当地的流氓地痞打劫成功之后,这位看似温柔无害的年轻小姐又将她名义上的兄长乔治——曼斯菲尔德伯爵的小儿子——送给她的一把小型火器藏在了自己随身携带的小包中,确保即使只剩她一个人独处,也拥有自保的能力。 此时伊迪丝不得不庆幸,还好她早早就把总是事无巨细唠唠叨叨个没完的泰瑞莎嬷嬷打发去赫特福德郡,先行一步收拾整理属于她的那一座‘玫瑰庄园’,因而眼下没有人会提醒她的行为有多么的出格、多么的离谱、多么的令这位好嬷嬷惊恐万分并且随时将会晕倒。 真是上帝保佑! . 一轮散发着无尽晖光的旭日将它那明净的身姿倒影在与天色交接处,沙棕色的霞彩渲染于薰衣草色的天穹,映衬着如遮上一层纱帘的镜子一般的海面,远远望去,如同一副悠远而静美的油画。归航的渔船像一只只水波之上游弋的黑色海鸟的影子,风帆降下,一道道高低不一的桅杆也成了这副画中的景色。 清晨的海风带着些许冷意与湿气,或许还有海水苦涩但又清新的气息。 伊迪丝紧了紧装饰用的蕾丝披肩,任凭卡罗琳小姐亲亲热热地挽着她的手一同散步,脸上带着恬美的浅笑,犹如这世上最让人感动的倾听者,听她谈论在查兹沃斯不快活的生活、她那总是离不开‘你不能、你不准’和‘你应该、你必须’的母亲伊丽莎白夫人、她金玉其外却沉湎玩乐的哥哥克利福德、以及仅用只言片语带过的久病在床的父亲德文郡公爵阁下。 当然,她说的最多的,依然还是关于一个人。 “……所以,达西先生这么生气我也只能说是自作自受了。虽然他没有冲我直接发火,可我又怎么能不知道他在心中已经将我这个人看到了尘埃里,只不过碍于他的绅士风度和涵养,因而不能彻底地将不满或者厌恶表露出来,当面发作罢了——可光是感受到他看向我时,那冰冷彻骨的目光,我就已经羞愧地无地自容了。”卡罗琳嘴角含着一抹苦笑,眼中时有晶莹闪动,“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又怎么好意思出现在他的面前呢?” “噢,卡罗琳,可怜的卡罗琳。”伊迪丝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目光柔软。 陷入单方面火热情感的女人,总是令人觉得可怜的同时又有些率真的可爱。 经过一段不算短暂的谈话,两位小姐对彼此的称呼已经从生疏客套的某某小姐,变成对方的教名。 摸着良心讲,伊迪丝实在觉得这位‘不一样’的卡罗琳.圣朱尔斯小姐要比起上辈子可爱太多。她不仅没有哪怕一分上辈子的高傲劲儿,也从不把人按照三六九等划分对待,虽然有着一股子天真的傻气,行事也带着一些不自觉的糊里糊涂,但她豁达而爽朗,笑起来总让人觉得这个女孩眼睛里还有光。 伊迪丝绝不承认自己心中隐隐有那么一丁点儿的羡慕。 “请允许我说一句实话,亲爱的卡罗琳。”伊迪丝眨了眨漂亮的蓝灰色眼睛,狡黠地说道,“而你需要首先保证绝不因此生我的气。” “好的,我保证。”卡罗琳单手做了一个发誓的姿势,这么说道。 只听伊迪丝勾着唇,轻笑着问:“我认为卡罗琳你并不是在意财产出身的那类人,可那位先生冷漠的面具下那傲慢的性子就很让人无法忍受了,所以他究竟是哪点令你如此欲罢不能了呢?” 卡罗琳几乎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有车有房,父母双亡;深情款款,傲娇面瘫。” 自诩早已练就一副完美面具、见惯风浪的伊迪丝,也没忍住任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了几秒,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现了幻听。 现在,她可以百分百肯定,眼前这位圣朱尔斯小姐,无疑已经在内里被掉了包! 当然,伊迪丝自己既然可以重活一世,对于发生在这位小姐身上的特殊事件,实际上并不会感到惊奇——只是不知为何,她突然觉得有那么一些同情起被卡罗琳情根深种的那位达西先生了。 “……请务必当刚才什么都没有听到,亲爱的伊迪丝。”卡罗琳尴尬地轻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然后才正色道:“只因为,他是菲茨威廉.达西,仅此而已。” 只因为他是‘他’,是她永恒的幻想和爱情的根源。 所以,她的双眼之中再也看不进任何人。 此时此刻,卡罗琳真想为依然不解的伊迪丝吟上一首最符合她心境的诗,可只要一想到曾经一度风靡的那些穿越小说当中肆无忌惮的剽窃情节,她整个人就不太好了——于是她明智地选择了闭上嘴。 然而,还没有等兀自沉浸在‘淡淡的落寞与忧伤’中的卡罗琳继续缠绵悱恻一番,一股熟悉的暖流从她身下涌出,这种尴尬而特殊的感觉只要是女人就没有办法忘怀…… “怎么了,卡罗琳?”察觉到卡罗琳面上奇怪的神色,伊迪丝关切地问。 卡罗琳感觉自己右边太阳穴上的一根神经,跟随着她小腹处疼痛的节奏狠狠地抽了一抽,无言地张了张嘴,想不到该如何开口。 由于一直以来无论是呆在查兹沃斯还是伦敦住所都有贴心稳妥的女仆陪伴的原因,卡罗琳本人并没有亲自解决过眼下这样棘手的难题。此刻她那一张轮廓鲜明、颇为刚强的脸蛋因突如其来的痛楚和格外的尴尬皱在了一起,显露出罕见的几分楚楚可怜的模样。 幸好伊迪丝对于察言观色这一项极能上总是不必自谦,只疑惑地将卡罗琳端详了一小会儿,就已经猜出了她突然之间面有难色、支支吾吾的原因。 伊迪丝忍着笑意,尽量用正常的音调说道:“卡罗琳,你先在这边附近坐一坐,我想我的马车里有你眼下急需的东西。我很快就会回来的,请放心。” 脸颊通红的卡罗琳连忙不住地点头,眼巴巴地看着比自己还小一些、处事却条理分明太多的伊迪丝,讷讷地应了。 伊迪丝又为她指了指路边的一张供路人休息的木质户外椅,唤来跟在她们身后不远处的莉达陪着卡罗琳,这才一个人往马车那边走。 但愿,这位小姐能一直这样简单可爱下去。 伊迪丝面上含笑,心中如是想道。 她轻快的脚步顿了顿,看向驻守在马车旁的弗兰,用口型问:‘如何?’ 弗兰沉默地摇了摇头。 伊迪丝顿时觉得脚下的步伐沉重无比,一颗心也不由得跟着躁动起来,难以安定。 她制止了弗兰想要上前替她打开马车门的举动,蹙着眉吩咐道:“你再去打听一下,务必要快。” 弗兰低头应是,并不过问其它,转身就往一旁的巷子里去。 公爵阁下,您究竟在哪里? 您一直没有出现的原因,是否是上帝想要惩罚我格外的贪心呢? 如果今天仍旧无功而返的话…… 伊迪丝驻足原地稍稍思索了一会儿,尽量将脑海中不太好的预感散去,这才深深呼出一口浊气,伸手握住了车门的把手。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低沉微哑的嗓音,伴随着抵在伊迪丝颈前的冰冷匕首,于她耳畔响起—— “听着,别动。” 她的眼泪,顿时不受控制地纷纷涌落。 第19章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瞬,又仿佛只是自顾自地流淌了那么一小会儿。 伊迪丝听到那身后挟持她的男人,用他那冰冷的、却令她几乎失去力气的嗓音压低着道:“别哭。” 尽管这句话听起来更像是毋庸置疑的命令,可伊迪丝偏偏回想起那些尚存在于她脑海中的温存画面,只觉得眼眶滚烫,一颗心仿佛快要微微颤抖起来。 她发现他的声调不太稳,带着隐隐的极为克制的喘息。 ——他可能受了伤! 意识到这一点,伊迪丝一下子收了泪,深吸一口气,用略带着鼻音的声线问道:“你需要我做些什么,先生?” 或许是对于她意外的配合有些惊讶,对方沉默了两秒,道:“保持安静。” 他这么说着,也放下了手边的匕首,算是放开了对伊迪丝的钳制。 “上车。” 伊迪丝依言踏上马车,只刚刚将裙子挨到了坐垫上,就看到对方极为迅速地猫着腰钻进了车厢,坐在了她的对面,并终于克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 这是一个唯有用英俊来形容的年轻男人。 他有些狼狈。原本应当漂亮柔顺的金发上不仅被冷汗濡湿,并且附着些许血污,而他苍白得几乎病态的皮肤上亦未能逃过此劫。然而这些分毫不能影响他的容貌所带来的震慑力,因他那一双浅色的蓝眼睛被调皮的光线折射出一种水晶般澄澈的剔透质感,只需带着冰冷的审视和致命的危险轻飘飘地看了过来,就会让人想要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生怕打搅到他的叹息。 “噢,上帝!你受伤了?伤到了哪里?”伊迪丝根本没有心思缅怀这位阁下更加鲜活的美貌,心中暗自着急。 算算时间,弗兰应该很快就要回来了,卡罗琳也恐怕应该等不及了。 而搜寻这位阁下前来的追兵,也应该不远了。 这个男人用他那毫无杂质的蓝眸迟疑地看了伊迪丝一眼,虽然神态极为冷淡,却依然带着骨子里的优雅:“如果可以,请给我一些干净的布条。”他的右手下意识探向他的小腿位置,却又半途缩回,只狠狠拧着眉,紧咬牙关。 伊迪丝连忙将早已准备好的装着纱布和伤药的小箱子,从座位底下抽拉出来,当着他的面打开,说道:“或许你需要这些,先生。” 他抬眸看了看伊迪丝,复又沉默地垂下,那浓密的睫毛长而卷曲,将他眼中的情绪尽数覆盖,而原本犹如碧海蓝天的瞳色因它落下的阴影,变成了极为诱人的幽蓝。 见他没有回话,伊迪丝便把箱子搁在了他脚边,又把弗兰的一套备用制服拿了出来,放在了一旁的座位上。 “我的仆人和你的身材相仿,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先穿他的衣服。请放心,这是干净的。”伊迪丝放柔了声音,缓缓地说:“请不要疑惑我的举动,因为我看得出你应当不是一个坏人,只是迫于无奈才做出了眼下的行为,所以我才会选择了帮助你。” 那男人眼也不抬,只淡淡地说:“如果坏人能够仅凭肉眼分辨的话,这个世界上也许就没有人死于非命了。” 他这么说着,身体的姿态也依然时刻紧绷着,犹如一只随时可能暴起伤人的困兽——而他手里握着的武器也并没有因为伊迪丝有意的示好而松开哪怕一分。 伊迪丝听了这样的话,并没有特别生气,因为她很早就知道了面前这个男人是个什么样的人,那冷冰冰的口吻总让人不愿将之与他那张大部分遗传自母亲的脸联想在一起。下一秒,她的手中翻出一把制作考究、怎么也不像小饰物的微型旋转手.枪,黑黝黝的洞口直接指向那个男人的额头位置。 “你以为它可以对付我?”男人慢慢抬起脸,目光锐利,恰似他手中兵刃的冷锋,声音平静至极。 伊迪丝微微一笑,姿容炫目:“不,这只是一种威慑,或者说是诚意更恰当一些,代表我并不是你所想象的毫无反击之力。” 她的眼里有一种冷静与从容编织的危险,握枪的手十分平稳,仿若练习过千百次。 过了半晌,这个男人终于将眼中的厉色一点一点地收敛,这让他看起来像是一个将任何感情拒之门外的‘冰块人’,浑身萦绕着挥之不去的孤寂与冷漠。 “不管你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你会如愿的。” “你可以叫我索恩。” 这个名为‘索恩’的男人这样说道,然后径自弯下腰撕开粘连着血肉的裤腿,连一身痛呼都没有从他的口中溢出。 伊迪丝有些无趣地将乔治赠送给她的‘玩具’收好,视线顺着他由下颌处的线条滴落在马车地板上的汗珠,再到了他小腿处有些狰狞的伤口,不忍地别过眼:“我回来的时候,但愿你已经和我的马车夫弗兰在马车外等着了。” 索恩头也不抬,只低低应了一声:“好。” . 伊迪丝回到卡罗琳身边的时间比预计的迟上一些,因而卡罗琳的状况不太妙。 如果卡罗琳小姐能够选择此时的背景音乐,那么她一定会希望是曲婉婷的《我的歌声里》…… 许多女性都曾经历过这样尴尬的时刻:外出、白色衣物,以及,恰好造访的特殊时期。噢,令卡罗琳更加无所适从的是,她的特殊时期似乎一开始就呈现全面决堤之势,因此臀部丝毫不敢离开座椅的她,看到姗姗来迟的伊迪丝,双眼几乎要冒出感动的泪花了。然而更加令她感动的是,伊迪丝特意取了一条足够大的深色披肩,刚好能够遮掩她此刻已经不能单靠‘姨妈巾’拯救的窘境。 “伊迪丝,亲爱的伊迪丝,你真是我的小天使。”眼看着马车近在咫尺,卡罗琳忍不住紧紧拥抱了一下身边的伊迪丝,“对不起,都是我的原因,你原本应该守着你的‘赫拉’玫瑰的。” 她的眼睛闪亮亮的,令伊迪丝不由地想起上辈子养过的一只小奶狗。 ——或许,我该尽可能对她好一些。 伊迪丝的心中忽然闪过这样一个念头,但这因一时冲动所产生的微小愧疚情绪,下一秒便再次消失无踪。 “我已经让人用另外的马车把‘赫拉’送回去了,我们之后就能见到。”伊迪丝微笑着安慰道。她脸上挂着的笑容第一那么真实,像是终于揭开了面纱,柔美而又动人,使她那张原本就漂亮的脸蛋更加地出众。她牵过不知为何正在发呆的卡罗琳的手,说:“好了,我们该回去了,卡罗琳。你总不希望我们守候了一早上,结果是乔治安娜先一步观赏到‘赫拉’吧?” 卡罗琳绝不会当面承认自己竟因一位同性过盛的容貌而失神片刻,于是她下意识地吞了吞口水,顶着泛红的脸颊若无其事却显然心不在焉地附和道:“噢,伊迪丝,你说的对,我实在非常期待,它应当十分美丽。” “是的,我也非常期待。”——非常,非常的期待。 伊迪丝一双漂亮的眸子弯成极为愉悦的弧度,看向了已经驻守在马车前属于马车夫岗位的那道颀长身影。她的眼角微微上挑,目光流转间,似有忽明忽暗的金色光芒闪动。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卡罗琳真想不管不顾地调戏一句‘可是玫瑰再美,又怎及你呢?’,还好她尚存的理智适时制止了她。 她发现伊迪丝的眼睛有一些类似虹膜异色症的特征,随着光线的不同偶尔会呈现出灰、蓝、或者稍稍带金的效果,单看那一双眼睛,那里似乎应该充斥着一种高贵冰冷的疏离感,有些神秘,又有些淡漠。然而伊迪丝那总是含着浅浅笑意的面容驱散了这一切,也让人不自觉地就忽略了她那双细看之下过于惑人的眸子。 卡罗琳没有继续思考这个问题,因为眼下最令她头痛无语的显然不会是关于伊迪丝眼睛的二三事。她挽着伊迪丝的手臂,眼看着就能一脚踏上伊迪丝的马夫弗兰为她打开的马车里,却听到了自己‘这辈子’最讨厌的一道声音—— “稍等一下,两位小姐。” 终于来了。被喊住的两个人同时这样想。 卡罗琳不满地撅着嘴,听到这声音就回想起伊丽莎白夫人那张恍若总是为了她着想的说教面孔。 而伊迪丝心头一跳,表面上却一派从容,并不见任何慌乱。 她如演练过千百次那样轻轻回过头,表情优雅,带着一点儿恰到好处的疑惑与茫然,仿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身美妙绝伦的身材脸蛋对于他人的吸引力。只是那么轻飘飘地一回头,美目一盼,仿佛空气之中也带上了一阵迷离的香风,瞬间摧毁了这一队由青壮年的男人们所组成的搜寻队伍所有的防线。 除了打头的那个年轻男人,几乎所有人都不由地屏住这一刻的呼吸,目不转睛地欣赏眼前这位即使在伦敦也算得上是顶尖的美人儿那不经意展露的风姿,或在口中嗫嚅、或在小声交谈、或在心底发声,而他们所殷切想要得知的,也只不过是同一个问题—— ‘她是谁?’ 场面顷刻安静,只有在伊迪丝身后的卡罗琳撇了撇嘴,一边试图将自己藏进身材较为娇小的伊迪丝背后,一边用不低的声音自言自语道:“噢,该死的赫维,我母亲的头号走狗!他一定是来抓我回去的!” 又是一个熟人呢。 伊迪丝唇角微勾,双眸如同悄悄融化的冰雪,纯白得无辜极了。 第20章 约翰.赫维,这位在未来将会前途无量的小伙子生得十分英俊,体格修长匀称、长相俊俏英挺、气质温柔缱绻。他穿着一件白色的亚麻衬衣,象牙色的修身马甲,一件黑色暗纹夫拉克,一条领巾系得紧紧的,呈现完美的白色圆柱体,手里拄着乌木质地的文明棍,举手投足间可以看出教养不俗,完完全全像是一个阔绰的有钱公子哥儿,怎么也不像是卡罗琳口中只能依附着新任德文郡公爵夫人的‘狗腿子’。 这样一身时髦又内敛的布雷梅尔式装扮,耗费显然不菲,无论时间或金钱。 现在这个时候,恐怕谁都想不到,这样一个父母双亡、全靠伊丽莎白夫人的‘救济’与‘怜悯’混日子的青年,未来会在现任布里斯托尔伯爵死后,凭借那份稀薄的血缘关系,出人意料地继承伯爵头衔,一跃成为上流社会炙手可热的黄金单身汉之一。 赫维越众而出,走到两位年轻小姐面前,摸了摸帽檐,那双漂亮的碧眼微微眯起,道:“日安,卡罗琳。” 卡罗琳轻轻哼了哼,小声嘟嚷了一句:“只要看到你,还怎么能好。”她眼睛一瞥,又气势汹汹地质问道:“你接下来是不是想要告诉我你不是一路跟踪我过来,而是碰巧在这里遇到我?我想我必须得提醒你,你对付我母亲的那一套在我面前可不管用。” “事实上,这确实只是一个幸运的巧合,卡罗琳。”赫维毫不在意地微微一笑,看向一旁的伊迪丝,“还未请教这位小姐芳名?在下约翰.赫维,是卡罗琳的远房表兄。” 伊迪丝刚刚提起裙角屈膝回礼,还未开口已经被卡罗琳打断了话头,只看她仿佛视死如归般上前一步挡在了伊迪丝身前,仰着下巴说:“赫维,你别白费心机了,我是不会跟你回去的!我厌恶那里快要令人发疯的生活,厌恶那里总是沉闷憋屈的空气。我不想永远呆在查兹沃斯日复一日学习学习再学习,只是为了成为某人的新娘!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任你们摆布的傀儡!麻烦你回去告诉我的母亲:‘不自由,毋宁死’!” 说出以上这些话的时候,卡罗琳身上充满着一种勃勃的生气,像是广袤的天,像是无垠的海,却绝不像是笼中的金丝雀。即使在她身后的伊迪丝看不见卡罗琳脸上的表情,光听着她的声音,也能感受到这位小姐令人震惊的非同一般的魅力。 如果她在达西先生面前也能这么理直气壮、侃侃而谈的话,或许她的情路就不会那么坎坷了。 这个念头在伊迪丝心中晃过,而下一秒她已经将注意力尽数投注于赫维身上。 “好吧,卡罗琳。”赫维摇头失笑,表情颇为无奈,“我会替你把话带到,但请你务必相信,我真的不是来拉姆斯盖特寻找任性地离家出走、目前看起来乐在其中的你,而是另有要事。”——伊丽莎白夫人现在可没什么心情大张旗鼓地寻找她不听话的女儿呢。 卡罗琳不太相信,狐疑地问:“真的?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赫维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然后才回答:“这个时间会来拉姆斯盖特,当然是避暑了,亲爱的卡罗琳。” “避暑需要带这么多人?”对于某些不太好的事,卡罗琳的脑袋总是分外精明,或许是直觉作祟,她一点儿都不相信赫维出现的原因会像他口中所说的那样清白简单——笃信第六感的卡罗琳一直认为,赫维这家伙所说的每句话都不能信。 “大小姐,卡罗琳大小姐,举世无双的卡罗琳大小姐。”赫维用文明棍轻轻敲击了三下地面,叹了口气道:“我之所以带着这么多人大张旗鼓的原因,是由于一个狡猾的仆人偷取了我将要寄给伊丽莎白夫人的重要文件,如果今天之前不能把这个人找出来,恐怕您那位可敬的母亲会有不小的麻烦。” “是吗?”卡罗琳将信将疑。 “我发誓。”赫维表情诚恳,那双太过漂亮的眼睛毫无杂质,让人忍不住就相信了他。 一个满嘴谎言的骗子,一如既往。伊迪丝暗想。看来目前为止,只有卡罗琳.圣朱尔斯与她上辈子遇见的不同。 卡罗琳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虽然我不太相信,不过反正只要你不妨碍我就好了。这是我的好朋友,伊迪丝小姐。伊迪丝,他是我的表兄赫维,目前应该还在军中服役,只是嫌弃‘红制服’太过俗艳,总爱把自己打扮成衣冠楚楚的绅士。” “卡罗琳,伊丽莎白夫人要是知道你交到了这样的朋友,一定会为你感到欣慰的。”对于卡罗琳的评价,赫维一笑置之,反而调侃了一下,又对伊迪丝道:“日安,伊迪丝小姐。” “日安,赫维先生。”这一次,伊迪丝终于与赫维四目交接,她的目光依然是柔柔的,带着一点儿小心翼翼;而她不施脂粉的面庞第一次彻底地展现在赫维面前,犹如一枝风中摇曳的白色蔷薇,令人不忍心亵渎。 赫维这才正眼端详了这位早已闻名的‘伯爵小姐’,他下意识地挑了挑右边的眉,试图从她的形容当中找出传闻里跋扈刁蛮的影子,却只发现了这位小姐举止优雅、体态不俗,气质倒是与他心目之中爱慕的另一位小姐有一些相仿。 于是他说道:“我想冒昧地问一下,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见过一个右腿受伤的年轻男人?他大约有六英尺高,一头金发,年龄在二十多岁左右,因为受伤的关系,右脚走起路来应该是跛的。” “没见过。”卡罗琳想也不想地回答。 “抱歉,赫维先生,我想我们真的没有见过你所形容的那个男人。”伊迪丝一手轻轻捧着心口,双眉微蹙,她那歉疚的哀伤模样实在令人想要疼惜。 事实上,搜寻队其中一个与赫维相熟的年轻人已经忍不住大着胆子开口了:“赫维少爷,大约是我们搞错了,两位小姐不可能见过他的。” 这个年轻人说着目光灼灼地望向伊迪丝,眼中流露的情绪不言而喻。 赫维若有所思:“可是,这里确实有血腥味,我的嗅觉是不会出错的。” 他的话音刚落,就听到卡罗琳尖声咒骂道:“赫维!你这个臭流氓!混蛋!变态!神经病!你快给我滚得远远的!否则我要你好看!” 卡罗琳爆红着一张英气勃勃的漂亮脸蛋,像是一只抓狂的黑色.猫咪,只差直接用并没有多少攻击力的爪子挠人泄愤了。 她脸上羞恼的神色不似作伪,这令赫维忍不住惊讶:在经过伊丽莎白夫人这几年狠心调.教之后,他的这位表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不顾形象地撒泼了,还真是令他怀念无比,甚至嘴角的弧度也上扬了一些。 所以他并没有特别觉得受到了冒犯,而是彬彬有礼地说:“如果我刚才有什么地方冒犯到你了,我向你道歉,卡罗琳。”然而他几乎没有停顿地话锋一转,又道:“但是,这个狡猾小偷的行踪对于伊丽莎白夫人而言非常重要,我希望你不要因为对我个人的观感而有所隐瞒。” 赫维的视线慢悠悠的,投向卡罗琳与伊迪丝身后的马车:两个稀松平常的车夫,一个呆板无趣的女仆,和唯一可能藏住人的马车车厢。 “我不是你!约翰.赫维!我说没见过,那么你要找的人就绝对不会在这里。”卡罗琳简直羞愤欲死,她又实在无法挑明赫维所感觉到的血腥源头即使她本人,只能色厉内荏地张牙舞爪道:“如果你的脑袋还没有彻底发疯,你就该知道你的所作所为有多么的野蛮失礼?搜查两位出身高贵的未婚淑女所乘坐的马车?你怎么敢想!我想我不得不提醒你,别忘了你的身份,赫维!你只不过是我母亲的手下!而我是她的女儿!如果你敢,我一定会写信告诉父亲你的所作所为,到时候连我的母亲伊丽莎白夫人也保不住你!” 赫维不为所动,连眉峰的弧度都不曾改变,只坚持道:“请不要为难我,卡罗琳。至于你所担心的名声问题,我可以保证我的人不会透露哪怕一星半点。而做为对于两位小姐的尊重,我只会一个人上前查看你们的车厢,这样可以了吗?” “你!”卡罗琳气得说不出话来,她刚狠狠地一蹬脚,可赫维已经迈开长腿径自走向她和伊迪丝身后的马车。 该死的赫维还是一样的不要脸! 卡罗琳几乎就要一脚踹向赫维那金玉其外的修长背影,就听到她以为一直处于‘担惊受怕’状态的伊迪丝,开口了。 “请稍等,赫维先生。”伊迪丝的语调轻轻柔柔的,好似一朵飘渺的云,令人有些捉摸不定。她踱出半步,刚好挡在了马车车门前,说:“看来你执意如此,那么我以为你应当知道,你的假设如果是错误的,那么你所面临的不单单只是德文郡公爵的怒火那么简单。” 赫维的眸光晦涩不明,这两位小姐纷纷阻止他查看马车,倒是令他更加笃定车上应当有他急于寻找的人。 他握着文明棍的手掌紧了紧,说:“是的,我当然知道。如果我是错误的,我会郑重向你道歉的,请放心。” 伊迪丝平静地摇了摇头,目光坚定:“不,赫维先生,你对于我和卡罗琳即将造成的伤害,绝不仅仅是一句道歉就能够解决的。” 赫维眉峰一动,似笑非笑:“噢?” 果然是个汲汲钻营的乡下丫头,即使有一张足够漂亮的脸蛋也改变不了她苍白无力的灵魂本质。 他这样想着,看向伊迪丝的视线中也就带上了一丝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的轻蔑,他声音微扬,问:“那么你想要我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才能够慷慨地移动一下你的脚步呢?” 第21章 “我想你弄错了一件事,赫维先生。你所说的内容并不是我应当向你所要求的代价,仅仅是你自身行为所带来的必要责任而已。”伊迪丝的表情依然是柔柔的,她看向面前的赫维,脑海中回想前曾经与之有关的记忆。她的唇边带着些微若有似无的笑意,让她看起来美好而圣洁,令人不由地认为赫维的咄咄逼人对于这样的小姐而言实在是一种十分过分的侵.犯。趁早告状 只听她轻启樱唇,说:“请你对着上帝发誓,今后绝不能在任何人面前诋毁我和卡罗琳的名誉,否则——” “否则?”赫维嘴角微勾,目光之中充满着混不在意的玩味和高高在上的好奇。 伊迪丝微微一笑,单纯而无害:“否则,你这一辈子都得不到所爱之人的芳心,甚至连她一丝一毫的垂青都无法奢求。” 她的一字一句化作利箭,狠狠地穿透了赫维心底最深处的隐忧,令他每夜惊醒的那个噩梦又浮现在他的心中——他绝不愿意想象,心心念念的那个女人,终是为了另一个男人披上了嫁纱! 赫维当然不愿意那样的情景成为现实,所以他的脸色一下子沉凝了下来,再无任何笑意或者轻视。然而这位先生天性当中总在频频作祟的猜疑之心,又令他认为伊迪丝应当是从他人口中获知了他对于那位小姐的感情,试图用这种方式迫使他退却。 于是赫维阴晴不定的面容定格在一个自以为洞悉一切的冷笑上,他轻哼了一声,上挑的眼角也不禁染上了些凛冽的寒霜,答道:“如你所愿,伊迪丝小姐。我约翰.赫维向上帝起誓,今后绝不会在任何人面前诋毁你以及卡罗琳的名誉,否则,终我一生都得不到所爱之人的芳心,甚至,连她一丝一毫的垂青都无、法、奢、求!” 他一字一顿地念完最后一个音节,眼中的幽深已经恍若黑夜降临,越发冷厉。 伊迪丝轻轻颔首,带着一抹莫名的笑意让开了位置,似乎对于赫维的眸光浑然未觉。 赫维摸了摸帽檐,看起来举止有序、彬彬有礼,这短暂的胜利使得他不由得露出了一抹稍稍得意又夹杂着狐疑的讽笑,并快步上前如愿以偿地打开了面前这个阻碍重重的马车车厢。然而不过是短短五秒钟的时间过后,这位先生不仅脸上的笑容消失无踪,他的脸色也不由得变成了铁青——马车里竟空无一人! 他一脚迈下马车,眼神更加阴冷,头也不回地吐出一个短促的词:“走!” “我不得不请你再次稍等,赫维先生。”这一次,伊迪丝的笑容甜蜜无比,“我本人十分能够理解你迫切想要为伊丽莎白夫人分忧的心情,但心急之下,你似乎忘了一件必须去做的事。” 她轻柔却清晰的嗓音令正要离去的赫维脚步一顿,继而缓缓地、默默地回过头,定定地望向身后这个令他差点失态的美丽少女。 他失算了,被一个看似无害的黄毛丫头狠狠耍了! 赫维目光一凝,嘴角的弧度却再一次慢慢地勾起,过了半晌才微微欠身道:“我为我之前的失礼行为感到深深的抱歉,并在此恳求两位小姐仁慈的宽恕,愿你们的美好品德会为你们美丽的容颜更添光辉。” 卡罗琳还未解气地哼了哼,却被伊迪丝轻轻拍了拍手背,于是见好就收道:“你可以滚了。如果可以,在接下来的这段日子,我真不想再见到你。” “可惜我倒总是希望见到卡罗琳你的。”赫维若无其事地笑着回答,他又对伊迪丝说,“至于你,伊迪丝小姐,我也同样希望在伦敦的舞会上与你相见。”他再一次摸了摸帽檐,略作颔首告别:“那么,就此别过。” 卡罗琳的回应是恨恨地翻了个白眼,而伊迪丝则是微微屈膝,说:“再见,赫维先生。我也同样对此十分期待。” 她垂下眼脸,静静地将所有的情绪藏在心中,又长又翘的睫毛仿佛一双即将展翅的蝶。 赫维最后深深地看了伊迪丝一眼,终于不再说话,而是选择离去。 卡罗琳看着赫维越走越远的背影,忍不住抱怨道:“有时候我真怀疑这个人的脸皮是不是城墙筑成的,它的厚度简直惊人!至少绝对是刀枪不入的!” 眼看那群不速之客消失在视线尽头,伊迪丝心中大大松了一口气。 幸好,安坐在马车前方那个头发灰白、后背伛偻、乍一看足足比另一个年轻矫健的车夫弗兰大好几轮的‘老仆人’,从头到尾只得到赫维一个漫不经心扫过的眼风。 无论如何赫维都想不到,他遍寻不着的那个人,其实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上辈子这位足智多谋的赫维先生,可是早早察觉到伊丽莎白夫人这次下黑手并不能成功,所以很快当机立断做出了最有利于他本人的选择。他不动声色地将伊丽莎白夫人的命令由搜捕追杀改为安全护送,因此取得了很快回到查兹沃斯继承爵位的公爵阁下一小部分信任,并由于这一次成功的豪赌得到了公爵阁下的帮助、顺利赢得了之后的伯爵之位。 然而这一次,赫维显然失去了这个稍纵即逝的参与博弈的机会。 伊迪丝眼眸微弯,心情十分愉悦。 她那恍如旧梦的悲剧婚姻,可是缺少不了这位先生的手笔呢,更何况赫维一直以来都是玛丽安.默里的狂热仰慕者之一,她又怎么能不趁机稍稍收回一点利息呢? 一面在莉达的帮助下坐上马车,伊迪丝一面赞同卡罗琳的观点:“是的,对于这一点,我非常同意,卡罗琳。所以我不排除他依然会把今天的事情当作舞会上的谈资传播出去这个可能。” 坐在伊迪丝对面正在喋喋不休地发着牢骚的卡罗琳面色一滞,无法置信地说:“我以为他已经不能更不要脸一点儿了!” 伊迪丝拢了拢披肩,顺手将微微散落的鬓发别至耳后,说:“卡罗琳,你忘了有句老话:‘许诺是一回事,实现诺言是另一回事。’,更何况赫维先生看起来并不像是多么注重信守承诺的绅士。” “那你还让他许下那样的誓言?”卡罗琳奇怪极了。 伊迪丝但笑不语。 事实上,她这样做的原因纯粹只是考虑到赫维那天生多疑的性子,又特别想要恶心一下这位格外讨人厌的先生而已。 “我想你需要写一封信,寄往查兹沃斯。”伊迪丝对卡罗琳说道,甜蜜的笑容之中,带上了点儿蛊惑人心的味道,“尽管不是我们做错事,但告状这种事永远都是越早越好。” 假设伊丽莎白夫人对于卡罗琳仍有慈爱之心,或者还期望用她女儿的婚事做为筹码,那么那位夫人就会替她们摆平可能存在的隐患。 双颊微红的卡罗琳如同着了魔般喃喃道:“好的,伊迪丝。” . 也许是急于处理自身的特殊问题,也许是急于将满腔怒火化为信件上的文字,总之卡罗琳回去之后就迫不及待地将自己关进了二楼的客房离里,上楼的途中甚至和正在楼下客厅看报纸的达西心不在焉地打了个招呼,可却连达西面上的欲言又止也没有注意到,就匆匆行完礼急忙忙走开了。 “日安,达西先生。”晚了卡罗琳一步的伊迪丝对达西屈了屈膝,然后眼波一转,顿时了然,她忍住笑意道,“我是否可以认为,你是在这里特意等我们的?” 达西淡漠的面容上飞快地闪过一丝尴尬,微微张了张口,不打自招地停顿了数秒,才平静地回答:“不,我仅仅是在读今天的报纸,伊迪丝小姐。” “是么,达西先生。”伊迪丝不准备戳穿他的言不由衷,因为她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理,“那么我就不打扰你的雅兴了。” 达西抿了抿唇,低声道:“……谈不上打扰。” 他的语气显然有些欲言又止,可惜伊迪丝不是心系于他的卡罗琳,所以并不怎么关心那些困扰着达西的琐事。 伊迪丝兀自吩咐道:“莉达,你上楼去看看卡罗琳有什么需要,如果没有大碍的话,你就可以去我的房间帮我打理行装了;索恩,请帮我把马车上的那个箱子抬到我的书房,那里面可都是不可多得的‘好书’呢,我稍后会去书房查看。”说到这里,她不由地调侃了达西一句:“不过我想,达西先生应该对于这些书没什么兴趣,因为只要看到你专注的模样,我就已经可以想象今天的报纸该有多么的精彩。” 这下子达西终于舍得放下了手中的报纸,一成不变的表情之下颇有一些无奈:“伊迪丝小姐,我是否有幸得知,你究竟想要表达什么?如果可以,请务必直白地告诉我。” 伊迪丝微微一笑,说道:“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只不过想要提醒达西先生你一句。比起今天的报纸,或许你更应该关注一下乔治安娜身边的女伴。那位杨格夫人总爱为乔治安娜读一些阴郁邪美、怪诞不经的哥特小说,虽然我并不认为其中描写的生离死别有多么令人唏嘘或者神往,但乔治安娜似乎有些喜欢了。” 出于对卡罗琳今日所作所为的报答,也出于对乔治安娜的友情,伊迪丝决定临行前提醒一下仍对卡罗琳心存芥蒂、全然不知那位当地雇佣的女伴所作所为的达西先生,卡罗琳口中堪称荒谬无比的‘小道消息’,也并非全然空穴来风。 达西认认真真地听完伊迪丝的话,顿时陷入了深思。 大约过了五秒,他才沉吟道:“我知道了。” 他顿了顿,又说:“我可否冒昧地请问一下,你打算离开拉姆斯盖特了,伊迪丝小姐?” 伊迪丝点了点头回答:“是的,‘赫拉’玫瑰需要尽早运往我的庄园,否则很难存活。另外,至于这幢房子的租约持续到七月底,如果你有多余的闲情逸致的话,我建议你不如留在此处陪伴乔治安娜一同度假,达西先生。” 达西稍加思索,也觉得最近似乎有些疏于对妹妹乔治安娜的关怀,于是说道:“我会的,伊迪丝小姐。此外,十分感谢你的慷慨,无论从哪一方面。” 伊迪丝朝达西摆了摆手,示意他并不需要放在心上,径自走向书房不提。 第23章 这所临时租来‘避暑’的房子,所附带的书房并不太大,当然,它的藏书也并不能称得上丰富,最多只适合为年轻小姐们提供闲暇时打发时间的书籍,像达西这样对于阅读这项个人兴趣十分讲究而又挑剔的绅士,是绝不会轻易踏足此地的。 书房别具一格地铺就了香脂木豆所制成的地板,因这种木材之中含有芳香精的缘故,室内弥漫着一股似有若无的香气,气味悠远绵长、提神怡情,非常雅致。地面上铺着一张靡丽考究的绯色羊毛地毯,描绘着来自东方的神话传说,即使光脚踩在上面,也同样柔软异常。一个大小适中的壁炉被设计在书房的中央位置,此时并未点燃,而壁炉上面摆放着一个花瓶,总会插着每日清晨女仆采摘更换的新鲜玫瑰,影在悬挂壁炉上方的那面巨大的玻璃镜子中,像是幻梦的叠影。壁炉旁搁着一张雪白绒面描金花纹的小沙发,奢华而浪漫,显而易见的法兰西风格,与一旁同样色调的精致小几、半开的玻璃窗户所穿透进来的阳光相映成趣。 而索恩就站在这阳光微妙的角度下,感应到伊迪丝推开书房门的声响,放下了手中那本英国作家塞缪尔.理查逊所著的《克拉丽莎,又名一位年轻女士的生平》,半侧着身略微迷蒙地抬起了脸。 一个标准的四分之三侧脸,以及—— 美轮美奂,如同冰川下暗潮汹涌的海,蓝得瑰丽,却又无端清澈的一双眼眸。 尽管此时索恩面上的伪装尚未去除,花白的假发和特意抹得灰黄的脸色,看起来并不属于多么赏心悦目的范畴,可单单这样一双璀璨夺目的浅蓝色眸子,就已经令伊迪丝情不自禁地静默了三秒。 他的这一双眼睛,假若任何人有幸见过,都会相当难以忘怀——如果非要用诗句来形容的话,那大概就是:一半筑着坚冰,一半燃烧火焰;一半照向天堂,一半倒影地狱。 这并非多么夸张的形容,他本人确实拥有堪称奇异并且极为矛盾的个人气质,再加上他足够出色的容貌,任谁也不得不承认上帝创造他时确实格外用心。 然而,上帝对这个男人有多么偏爱,命运之神就对他有多么严苛而又恶意嘲弄。 这个世间,总是没有十全十美的人或事。 伊迪丝的眼神不由地柔软了下来,带着浅浅的微笑说:“你来了。” 索恩微微一愣,而后沉默地点了点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回过身,面对着伊迪丝,清冷而又纯粹的目光直直望进她尚揉杂着一些深意的眼睛里,说:“上午你碰见的那些人正是在找我。” “我知道。”伊迪丝点了点头,漫不经心地应道。 她苗条修长的身影迈着轻盈的步子走到一张法兰西瓷匾装饰鎏金柜式写字桌前,正找出信纸和笔,沾了沾墨水准备给还没有从伦敦出发前往赫特福德郡的曼斯菲尔德伯爵写信。 “请随意坐吧。索恩?”她一边写信一边朝索恩的方向看了一眼。 索恩在伊迪丝看不见的角度似有若无地点了点头,按照她所说的挑了一张舒适的椅子坐下,然后才说:“你的朋友,很有可能认出我,这会为你带来不小的麻烦。” 用笔尖在信纸上落下一个个漂亮的字母,伊迪丝闻言忍不住回眸微微一笑,道:“不,恐怕她很有可能认不出你。关于这一点,你以后有机会可以亲自体会。” 即使真的认出‘索恩’的真实身份,现在这位‘卡罗琳.圣朱尔斯小姐’可不一定愿意与她的母亲同流合污,她会做出怎么样的选择,也实在值得期待。 想到这里,伊迪丝又低头在信上着重突出了那位赫维先生的野蛮无礼以及目中无人,并催促曼斯菲尔德伯爵启程与她在玫瑰庄园汇合。 索恩当然无法得知发生在‘卡罗琳.圣朱尔斯’身上的灵异事件,但他却能肯定面前这个看似言笑晏晏、实则临危不乱的美丽少女,救下他可不只是为了带他见一见那位故人的。 事实上,从她的马夫手脚俐落地替他变装那一刻起,他就发现这个少女身上似乎充斥着数不清的谜团。 然而,至少他现在是安全的。 这一点,他可以肯定。 索恩略带不解地问:“你猜出我会选择留下来?” 伊迪丝理所当然地答道:“是的,你需要养伤,否则你无法安全上路。”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火漆用一把装饰着贝壳纹饰的鎏金小刀切成小块点熔,倒在刚刚折好的信纸上。 索恩一时间静默无言。 他眼眸微动,将清冷而专注的视线投注在伊迪丝微垂着颈项的优美侧影上,从她年轻饱满的前额线条,到这个角度看过去格外纤长的微微颤动的睫毛,都在窗外那一线奢侈的阳光下,显得如此静谧熟悉。 他恍惚间似乎回忆起了,很多年前那个相差无几的场景。 那个更为奢华浩大,却同样温馨浪漫的书房,那一个同样拥有无匹美貌的女人,顺着晨光或者夕阳,写信或者念诗。 记忆如此美好,却如同升腾的泡沫一触即碎。 “抱歉。”索恩倏地回过神,收回了有些逾越的目光,“做为赔罪,在我留下的这段时间内,我会充当你的马车夫,任何时候都会听从你的差遣。” 伊迪丝轻笑一声,将特制的玫瑰纹样印章缓缓按在信的封口处,然后静置一旁,习惯性揶揄了一句:“我可没有随意支使一个伤患的爱好。” “……并不。”语气一滞,索恩只得解释,“你可以把这当作报答的一部分。” “算了吧,无论如何请安心养伤。你也不必过意不去,既然我会救下你,必然会有所图,单单给我养马儿套马车可偿还不了。”伊迪丝笑着道,她将火漆上的印章挪开,然后翩翩走向索恩,将信递给了他,“请帮我把它交给弗兰,他会处理的。另外,没有人的时候,你可以叫我的名字。” “伊迪丝,伊迪丝.柯特.曼斯菲尔德,但愿你能一直记得它。”伊迪丝一语双关,然而她面前的索恩此时恐怕很难明白另一层意思。 索恩微微颔首并接过了信,大约是在心底默念了这个名字,却不知如何开口,只好说道:“好的。”他显而易见地顿了顿,声音低而缓地念道:“伊迪丝。” 伊迪丝眼眸微弯,只因他此刻真真实实地站在她的面前,已经令她感到出乎意料地满足。 无论是他近在咫尺的微微抬起的熟悉眼眸,抑或是他此刻回荡在她耳边的略带沙哑的嗓音,都令她心底最深处由然滋生出一种莫名的情绪。 伊迪丝突然别过脸去,不再看他。 她闷闷地说:“你去吧,记得把自己的衣服烧了。” 索恩点了点头,戴上了一顶灰扑扑的帽子,又提起了那个‘装书’的箱子,脚步微跛地向门口走去。 他轻手轻脚地为她带上了书房的门。 她望着再一次空无一人的屋子,兀自发呆。 . 伊迪丝离开拉姆斯盖特的时候,比起之前多了两个人。 一位是化名为‘索恩’的未来的公爵阁下,伊迪丝或许会由于短暂地雇佣了大英历史上身份最为尊贵的马夫而名留野史。 另一位则是尚未圆满达成长时间并且坚定的离家出走这一目标的卡罗琳.圣朱尔斯小姐,这位小姐在遇到赫维先生当天就依言寄出了一封措辞激烈的信件,去向查兹沃斯。凭卡罗琳第二日一早启程离开时十分愉快的面部表情,恐怕这一次机关算尽的赫维先生应当有苦头吃了。 与乔治安娜约定好之后邀请她前来玫瑰庄园做客,并依依不舍地道别后,伊迪丝与卡罗琳踏上了前往赫特福德郡一个乡下小镇的旅途。 而此时伊迪丝倒是有些好奇,她发觉乘坐同一辆马车的卡罗琳,似乎自从这趟旅途一开始,就出现了莫名的兴奋或期待之类情绪,也因此将这两天来由于达西先生的态度而造成的低落难过冲淡。 不过伊迪丝并没有深究卡罗琳的异样,在询问过卡罗琳选择红茶后,吩咐莉达将马车上的茶具找出来,为她们沏茶;又拿出事先备好的简单冷餐,包括芦笋沙拉、生黄瓜、冷烤牛肉、蜜桃三角饼,以及桑葚、悬钩子、醋栗、圆叶葡萄等各色果品,就这样在马车上享用了她们的午餐。 “都过了这么长时间了,我必须还是要感慨一下,英国的黑暗料理并没有我想象当中那么恐怖——至少目前为止,还没有人请我吃‘仰望星空’。”卡罗琳小声地念叨着。她满足地喝了一口温度刚好的红茶,又问今天一直面带笑意的伊迪丝:“你的心情看起来很好,伊迪丝?” 虽然同样是些微的笑容,伊迪丝此刻却像是拨开了那一层始终笼罩在周身的迷雾,变得真实而鲜活,令她整张娇美的容颜异常灵动。 “是么,”伊迪丝眨了眨眼睛,目光狡黠,“那大概是因为今天的马车特别舒适吧。” 卡罗琳似懂非懂,不过显然她也并不是十分关心这个问题,转眼就问道:“你的庄园是在赫特福德郡的哪个位置?距离梅里屯近吗?” 伊迪丝有些意外,点了点头回答:“据说不太远,我并没有去过镇上。不过卡罗琳你怎么会知道这个乡下小镇,之前去过?” “噢,不过是道听途说罢了。”卡罗琳兴致勃勃地提议道:“我还听说小镇附近的朗伯恩风景格外优美,或许有了闲暇我们可以去看看。” “那可真是巧了。”伊迪丝放下了手中的红茶,莞尔道,“我们的目的地就是那里。” 卡罗琳那双总是阳光明媚的大眼睛,噌的一下亮得惊人! 第24章 玫瑰庄园,顾名思义是一座种满着各式各样珍稀玫瑰品种的庄园。 庄园并不太大,穿过一片茂密的白桦林,再路过满目绿意的灌木带,一入眼就剩下了道路两旁深浅不一的玫瑰丛。清丽脱俗的桜色、娇怯含羞的浅粉红色、柔媚多情的桃色,以及艳丽夺目的正红色,这一片令人神往不已的花之海洋因中间将它们分隔开来的那一条绿茵小道而显得越发摇曳多姿。 马车特意放慢了一些速度,然而卡罗琳依然只觉得目不暇接,她整个人趴在马车的车窗上,口里不住地喃喃着‘上帝呀’、‘天啊’之类的赞美,连一刻都舍不得眨眼,直到那一片花海幻梦般的身姿渐行渐远,这才恋恋不舍地回过神来端正坐姿。 “我无法相信,伊迪丝。”卡罗琳夸张地哀叹,“你拥有这样一座梦幻般的庄园,这样浪漫得令人心醉神迷,而你竟然舍得离开这里!要是我的话,一定会一年四季死守不走,宁愿整日整夜与这些花儿做伴!” 伊迪丝无奈地摇了摇头,笑着说道:“要是你愿意的话,大可以留下来。不过我可不敢保证,像你那样整日整夜与它们做伴的话,是不是有可能三天就会腻烦。” 卡罗琳双手做期待状,用咏叹般戏剧化的语调说:“噢,那怎么可能呢?我觉得只要呼吸着这里的空气,整个人都变得浪漫而富有情调,连说话的嗓音都格外动听呢!” 这时马车悠悠地停在了一幢两层楼高的房舍前,卡罗琳率先一步跳下马车,夸张地深深嗅了一大口在她看来小资气息特别浓厚的庄园空气,闭着双眼陶醉了一番,这才睁眼细细端详这栋古典主义风格的建筑物。 它并没有卡罗琳所居住过的查兹沃斯以及她记忆当中的彭伯利那么宏伟豪奢,却也十分精致可爱,别有一番情趣。由于翻新不久的原因,它的外观看起来格外干净漂亮,比起电影版的班内特家那几乎可以隔着屏幕闻到牲畜气息的宅邸,要好上太多了。再加上那一片无可比拟的玫瑰花海的加分,或许可以与卡罗琳所想象的尼日菲花园一较长短。 想到这里,卡罗琳不由地再一次做了个深呼吸。 ——她实在有些迫不及待想要见到奥斯汀笔下的主人公们了! 特别是伊丽莎白.班内特,80版不够漂亮、95版稍稍丰腴、05版太过跳脱,她只盼望尽早见到这位奥斯汀所创造的这个年代慧黠灵动的女主角,亲身体会其轻而易举地迷倒了高傲的达西先生,那与众不同的特殊魅力。 在她胡思乱想间,伊迪丝也已经扶着莉达的手下了马车,并三两句话安排好了随行的仆人以及行李的归置,好笑地伸手在仍旧呆愣愣的卡罗琳面前晃了晃。 “你在想些什么,亲爱的卡罗琳?”伊迪丝含笑问道。 “……啊哦。”卡罗琳回过神来,讨好地挽住了伊迪丝的胳膊,边往屋内走边说,“亲爱的伊迪丝,请一定要留我住到圣诞节前,到那之后就算我被抓回家也心甘情愿了。” 亲眼围观《傲慢与偏见》的现场版呀!这种机会可绝对是千载难逢的! 卡罗琳打定主意在这之前无论如何也不能回查兹沃斯,甚至不惜豁出去脸皮用上了古今中外女人们总是畅通无阻的三大绝招——一哭二闹三上吊,然而再一想到在这过程当中必然亲眼目睹男神达西先生与伊丽莎白.班内特那个磨人小妖精的二三事,她又忍不住默默心塞,爱怜自己马上就要无疾而终的单方面恋情整整十秒。 十秒过后,卡罗琳满血复活。 她拉着伊迪丝的手不住地问:“伊迪丝,你认识这附近的邻居吗?你参加过他们的舞会吗?那些舞会看起来怎么样?与伦敦的舞会相比好玩吗?当地最漂亮的美人儿是哪家小姐?我们可以邀请那些乡绅家的小姐们过来做客吗?” 伊迪丝被她磨得没办法,叹了口气道:“卡罗琳,你一下子问出这么多五花八门的问题,究竟要我先回答哪一个?我可怜的脑袋都被你绕晕了呢。” 卡罗琳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却仍然用一双亮亮的眼睛急切地瞅着伊迪丝,显得可怜巴巴的。 伊迪丝忍不住就用一根手指点了点她光洁的额头,好笑地回答:“如果你的好奇心没有暂时蒙蔽你漂亮的大眼睛,你就会看到我还没有到正式开始社交的年纪,即使这里的人们热情好客地发来舞会的邀请,我目前也只能婉言谢绝。” “噢,那可真是太遗憾了……”卡罗琳没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水润的红唇撅得高高的。 “看来你对于这里的乡村生活真的十分感兴趣,卡罗琳。”伊迪丝玩味地挑了挑一边眉毛,眼眸微弯,“不如这样吧,我和住在庄园附近的卢卡斯小姐有过几面之缘,如果你希望的话,我们可以邀请她明天过来享用下午茶时间——如果卢卡斯小姐愿意的话,她也可以带上当地几位相熟的年轻小姐一起来。” 卡罗琳当即发出一声欢呼,而后捂着小嘴迭声追问:“真的么真的么?伊迪丝你真是我的小天使!我实在不能更爱你了!你实在是太好了!”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朗伯恩能被称为‘卢卡斯小姐’的,恐怕只有后来嫁给了柯林斯先生的夏绿蒂.卢卡斯了吧?这位小姐由于嫁妆微薄、其貌不扬等各种原因,生生被这个社会的现实拖累成了二十七岁的老姑娘,幸好最后及时抓住了柯林斯先生这一根救命稻草,成功把自己嫁了出去。虽说因此使得一直以来的好友伊丽莎白.班内特小姐生气不解极了,然而这桩婚姻对于尚有女儿还未出嫁、儿子并不出色的卢卡斯家,已经可以称得上是非常不错的划算买卖了。 更何况大部分人眼中,柯林斯先生不仅拥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又得到了雇主的垂青,未来更能够继承班内特家的那笔财产,如果不奢求夫妻之间难能可贵的爱情,谁能不说慧眼识人的卢卡斯小姐交上好运了呢? 当然伊丽莎白小姐必然是个例外,毕竟她是被奥斯汀倾注最多心血的女主角,也正是因她这种‘例外’,见惯了女人们追逐戏码的达西先生才会独独对她钟情。 想到这里,卡罗琳不免有一些淡淡的失落。 这时候伊迪丝恰好调侃道:“真的不能更爱我了么,亲爱的卡罗琳?这可真令我伤心呢——如果我说,等到我爸爸抵达庄园后,我们也可以开一场舞会邀请附近的人们呢?” 卡罗琳立马将那一丝失落甩得无影无踪,捧着胸口殷切地说:“甜心!我真想给你一个火辣辣的吻!或者请一定要让我以身相许怎么样?” 伊迪丝连忙伸手挡住了她已经撅起来、就要凑过来的那片红唇,罕见地露出羞恼的神色,嗔了她一眼道:“如果你对你的达西先生也能这么彻头彻尾的无赖、而不是像个做错事的孩子那般束手束脚的话,或许我很快就可以参加你们的婚礼了。” 按照伊迪丝一贯以来的行事,假若她想要真正得到一个男人的心,首先便不会令这个男人知晓她有多么死心塌地、多么无法离开他,而是尽可能地摸清他的喜好,一点一滴地渗透进他的生活,却始终保持若即若离的态度,令他抓耳挠腮、心如蚁噬,最终欲罢不能。 当然,如果仅仅是一般能用色相征服的男人,却也不必花费她如此心力。 截止伊迪丝目前虚度的两世光阴,也只有‘索恩’阁下曾获此殊荣。 她的话听起来过于直白,这令常常自诩脸皮仅次于讨人厌的赫维先生的卡罗琳,也不由地羞红了玫瑰色的双颊。 卡罗琳讷讷地说:“如果可以,我做梦都想……但只要真真实实地面对达西先生那张不苟言笑的脸庞,感受到他无比迷人的眼神,我整个人连同我的大脑都全部卡壳了。” 她说完有些难为情地吐了吐舌头,明明该是英气十足的美人儿,此刻却仅仅是一个情窦初开的青涩少女。 伊迪丝颇感意外,莫非卡罗琳如此狂热的恋慕着达西先生,真的不是因为他的身家财产,而只是为了他这个人么?否则又怎能解释她轻而易举地为了这个男人心动神摇呢? 然而这种可能性实在太小,毕竟令人艳羡的丰厚财富,也属于达西先生这个人的一部分。 况且伊迪丝始终认为,男人本该富有强大。 金钱,亦会为男人带来魅力。 于是伊迪丝只好劝道:“但你若想要得到他,我只能奉劝你,不要再让他轻易左右你自身的情绪。虽说那位先生不苟言笑并且个性实在不讨人喜欢,却始终有不少年轻漂亮的小姐们倾慕于他,然而越是这样的男人,越是傲慢无礼、难以接近。摆在你面前的路,显然不可能是一帆风顺的。” “是的,我知道。”卡罗琳眼神有些空洞,愣愣地不知在想些什么,口中喃喃着模糊不清的话语,“但,如果不能和他在一起,我的……还有什么意义呢?” 她低下头,有依稀的水光在那眼眸中一晃而过。 第25章 第二天的天气非常好,阳光难得的晴朗,整片天空蓝得格外令人心旷神怡。 自从成为圣朱尔斯小姐以来一直睡不饱(她的母亲认为有教养的淑女不该懒惰)、吃不饱(她的母亲认为有教养的淑女不该暴食)的卡罗琳起了个大早,等到她幸福地咬下一口李子蛋糕时,总是先她一步的伊迪丝方才款款而来。 “早上好,伊迪丝!”卡罗琳喝了一大口热巧克力,满足地喟叹了一声,嘴角的弧度完全下不来。 ——不用处处注重规矩、面面小心仪态的日子实在太舒心了! “早安,卡罗琳,你看起来精神不错。”伊迪丝一面说着,一面招来莉达询问泰瑞莎嬷嬷的去处,得知其不放心地随厨娘去梅里屯购置新鲜食材时,这才觉得耳边清净了不少——谁叫泰瑞莎嬷嬷昨晚‘又’没忍住,苦口婆心地讲解了关于卡罗琳.圣朱尔斯小姐那对父母对于伊迪丝而言,早已耳熟能详的二三事。 她微微舒了一口气,让莉达为她取来热的法式小面包和茶,再加上一个煮鸡蛋,当作自己的早餐。 “是啊,我可是非常期待今天的下午茶时间呢。”卡罗琳说道,“我建议你不如尝尝今天的李子蛋糕和煎得嫩嫩的牛舌,好吃到差一点就要让我把自己的舌头也吞下去了。” 伊迪丝拿起一杯热气腾腾的红茶,细嗅这鼻尖弥漫的香气,说:“关于这道美味的牛舌我大概是无能无力了,不过李子蛋糕的话,我倒是知道方子:除了通常会有的肉豆蔻以及压碎的肉豆蔻仁之外,秘诀是少量的雪利酒或白兰地,以及适量的黑醋栗即可。” “噢,求你别说了,伊迪丝。”卡罗琳鼓着腮帮子,皱着一张脸不忍回想的样子,“或许你不知道,我本人是个天生的‘厨房杀手’,却偏偏特别钟爱美食以及亲手制作它们。每一次心血来潮进入厨房重地,总会弄巧成拙,造成一片狼藉。” 伊迪丝哑然失笑:“那可真是太可惜了,毕竟我个人认为关于美食的乐趣仅能亲身体会。”她想了想道,“吃完早餐我会带着女仆们准备一些下午用得上的小蛋糕,如果你愿意的话,为什么不加入我们呢?” 卡罗琳目露憧憬,却依然摇了摇头,说:“尽管我非常非常希望参与,然而直到眼下我还没有想好一会儿该穿哪条裙子,又该搭配哪条披肩,于是只能万分遗憾地拒绝你这个令我心动不已的绝妙提议了。” “那好吧。”伊迪丝也没有强求,虽然她不太明白为什么卡罗琳说起今日装扮的时候,整个人精神大振,气势豪迈得几乎像是要上战场。所以她只是微笑着补充了一句:“当然,如果你改变主意,随时欢迎你来和我做伴。” 卡罗琳点了点头,思绪却已然飞到了书中描写的那个伊丽莎白小姐,以及楼上房间里尽数铺开的各色衣裙上。 #见男神的女神该穿什么颜色的裙子比较气场强大美貌如花?在线等,挺急的。# . 伊迪丝准备‘做’的一款小蛋糕参考自于英国人约翰.法雷的方子,只不过加了基本的蛋白和糖,然后略略用柠檬皮屑调味,非常清淡却也美味,并且看起来小巧精致,最适合保持身材的女士们。 先把大约一磅重的黄油用手揉开,反复搅打至顺混,再加入一又四分之一磅的面粉和半磅的精制白糖混合均匀;处理干净一磅黑醋栗,六个新鲜鸡蛋只取蛋清打散;然后把面粉、白糖、蛋液混合在一起,搅成柔顺无颗粒感的面糊;最后用手捏成形做成上好的小蛋糕,需要时直接用手指拈来品尝,或者做成三明治的模样,上面可以抹一些果酱,中间可以夹些喜欢的水果,都是非常不错的选择。 紧接着伊迪丝又吩咐厨娘取了一整张绿色的柠檬皮,直接用手指一点一点地撕碎,再放进一口炖锅里,分别加入糖、盐、一小块黄油、水,以及适量面粉,一边小火加热一边不停搅拌至面糊浓稠,关火后依次打入两个鸡蛋反复搅拌,直至面糊不再呈水状,然后才加入少许玫瑰花碎屑,捏成一个个半个鸡蛋大小的小蛋糕码放整齐,抹上之前用剩下的蛋黄液,最后放入厨房炉灶边那个温度不是很高的小边炉烘烤。 做完了这一切,伊迪丝虽说不至于满身大汗,额头却也不免冒出了细细的汗珠,并且身上混合着黄油以及各种食材的气味,十分不雅。于是她回到楼上的房间痛痛快快地泡了个香喷喷的花瓣浴,又挑了一条家常的白色细棉布蕾丝高腰裙换上,让女仆莉达为她梳好了头发,发现卡罗琳的换装大业似乎仍为圆满结束,这才疑惑地敲响了卡罗琳的房门。 “伊迪丝,你来的正好!”卡罗琳穿着一条时髦的纯红色高腰裙,赤脚踩在米色的兽皮地毯上,正不停地对着屋子里那面穿衣镜苦恼转来转去,看起来像是嫌身上那条裙子不合她意。 她看到伊迪丝进来,连忙小心翼翼地跨过随意分布在地面上的鞋子以及无序散落在贵妃椅、矮凳、脚踏等物之上的裙子们,又拉着伊迪丝的手用同样的方式绕回镜子前,问:“我身上这条裙子怎么样?”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应该是巴黎那边的最新款式,剪裁完美,质地上乘,十分漂亮。”伊迪丝无奈极了,这条红裙子美则美矣,可这样的季节这样的场合分外不合时宜。她一面为卡罗琳在一堆杂乱无章的衣物当中翻找,一面委婉地提醒道:“但是我亲爱的卡罗琳,你别忘了将要出席的并不是伦敦城里热闹精彩的舞会,仅仅只是几位年轻小姐聚在一起打发时间的下午茶。” 幸运的是,伊迪丝很快从卡罗琳忽略的眼皮子底下为她挑出不下四五条合适的裙子,俱是清清爽爽的颜色以及简简单单的款式,卡罗琳不过稍加挑拣,就相中了其中一条柠檬绸绣花镶边裙,这才眉开眼笑地换上裙子,在镜子前欢快地转了个圈。 “怎么样?”卡罗琳提着裙角问。 伊迪丝微微一笑,眼睛弯成一个温柔的弧度,答道:“很好。不过我想我们最好抓紧时间吃一些午餐,否则再过一会儿卢卡斯小姐她们就要前来拜访了。” 卡罗琳这才发现腹中空空如也,实在饿得不行,这个时候已经错过了正常的午餐时间,只不过她方才一门心思专注于挑选衣服,直到现在歇了下来,才反应在那一声声‘咕噜咕噜’中。 于是两位已然颇为要好的姑娘们手挽着手下了楼,只在小厅里吃了一些莉达送上来的冷肉、三角饼以及各种时令水果,卡罗琳不免对于伊迪丝是如何认识当地的卢卡斯小姐这件事情表示了充分的好奇,使得伊迪丝又对她稍稍解释了几句。 “那位卢卡斯小姐个性十分温柔可亲,所以我第一次住进玫瑰庄园时,许多人就向我的女管家泰瑞莎嬷嬷推荐了她当我的女伴,只可惜她的父亲卢卡斯爵士似乎不大乐意,找了个借口婉拒了泰瑞莎嬷嬷。”伊迪丝回想起夏绿蒂.卢卡斯虽说不够漂亮、但胜在气质温婉的容颜,一时之间面上也带上了不由自主的暖意。她继续说道:“她非常喜欢我的玫瑰花儿们,对于花园的管理也说得上精通,所以我偶尔也会在她不太忙的时候请她过来做客。” 卡罗琳不由地撇了撇嘴,暗自为沦为家中女佣的夏绿蒂.卢卡斯叫屈不已。 她在读奥斯汀所写的小说时就觉得书中的爸爸们一个比一个没有什么责任感,不仅这位自从获封爵位后再也不对产业上心、甚至认为亲自经商以及女性出门工作丢人极了的卢卡斯爵士是如此,另一位太太一连为他生了五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却偏偏没有继承人的班内特先生也是如此。 这两位身份体面、也应该受过良好教育的绅士不约而同地对于女儿们的婚事并不上心,仅仅从这一点上看,那位总嚷嚷着‘我那脆弱的神经呀!’的班内特太太,却格外可爱并且讨人喜欢——尽管她总是做出一些不合时宜的举动、说话也不够得体,可一对父母之中确实只有她殷殷切切地操心着关乎女儿们一辈子的人生大事。 想到这里,卡罗琳不免在心中升起了对于夏绿蒂.卢卡斯的浓浓同情,心想着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帮帮这位小姐——夏绿蒂固然自身条件稍弱,可父母不大上心又被当成佣人使唤,难道不正是生生蹉跎掉了她仅存的年轻资本、令她无暇分神旁顾的罪魁祸首之一么? 于是她便说道:“听你这么说,那么我稍后可一定要好好结识一下你口中的那位卢卡斯小姐。” 两人匆匆忙忙地填了填肚子,伊迪丝目前的女管家泰瑞莎嬷嬷就派遣女仆禀告,说是卢卡斯小姐以及她的妹妹玛丽亚小姐、还有卢卡斯小姐的朋友班内特小姐以及班内特小姐的妹妹伊丽莎白小姐,已经过了庄园门口,很快就要到了。 第26章 事实上,要说卡罗琳没有怀疑过她新交上的朋友伊迪丝小姐也是穿越的,那是不大可能的。 美丽出众的容貌、堪称狗血的出身、以及她那些极富创意的独家买卖,怎么看都像是jj小说里女主的标配——最次,也该是个戏份不少的女配吧?虽然卡罗琳认为光看配置还是比较像是逆袭种田之类的剧情。 然而如果真的是穿越人士,那又如何解释伊迪丝对于达西先生的无动无衷呢? 可惜单凭卡罗琳十分有自知之明的头脑,截止目前为止,她依然无法在伊迪丝身上发现多余的端倪,因为与卡罗琳偶尔仍会不由自主地流露出现代气息浓厚的惊人之语不同,伊迪丝无论举手投足抑或是待人接物,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英伦淑女,还是说起话来特别婉转绕口的那种。 她不像卡罗琳总会有骨子里‘放荡不羁爱自由’的念头时不时冒一下头,也不像卡罗琳对于夏绿蒂.卢卡斯、伊丽莎白.班内特等人有着天然的好奇,她总是那样浅浅柔柔地微笑着,虽然看起来很美,却仿佛隔了一层飘渺的薄纱。 幸而卡罗琳目睹了几次这层薄纱揭开的模样,再加上她时灵时不灵的特殊直觉,她才能和这位身份存疑的小姐迅速要好了起来,也不太在乎对方究竟是不是穿越的了。 难道还要当面去问:嗨,你是穿越的吗?这么巧啊我也是。 尽管卡罗琳偶尔忘吃药,但是她认为自己还是可以抢救一下的,所以暂时也不想放弃治疗。 很快,卡罗琳又将这个忽然浮现在她心中的问题抛诸脑后了。 因为,她马上就要见到她们的客人们了。 对此,卡罗琳无比期待。 . 卡罗琳的第一眼是被班内特家的大姐简.班内特吸引过去的。 原因无它,这位班内特小姐看上去实在气质温柔、形容出众,并且,对于卡罗琳的审美观而言,偏偏算不上多么美丽惊艳。 简有一张略显方正的面庞,金色的卷发垂在脸颊两旁,虽然五官精致,但对于经历过信息爆炸的二十一世纪的卡罗琳来说,也并不能称得上多么美艳逼人——脸型不够漂亮、眉毛有些寡淡、颧骨略有碍眼,更何况,这位小姐的体态也实在太过丰硕了一些。 卡罗琳无端端想起了某位波涛汹涌的中国女星,g姓开头的那位。 不过幸好简.班内特那一身温柔婉约又十分容易令人产生好感的气质,稍稍挽回了卡罗琳颇为失望的心情,令她低落了不过瞬息,又打起精神一眨不眨地盯着简身旁的伊丽莎白目不转睛地一直瞧。 比起奥斯汀书中赞誉的大美人简,显然伊丽莎白更符合卡罗琳的审美观。 这位小姐长相不可说不美,只是更难得的是她拥有一双极为动人的笑眼,所以微笑的时候仿佛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单看那一双灵气逼人的慧黠眸子,就已经让人觉得极为青春殊丽、妙不可言了——尽管伊丽莎白的身材同样有些丰腴,但还是一定程度满足了卡罗琳对于奥斯汀书中女主角的幻想。 然而,伊丽莎白此刻本应令人心旷神怡的笑容却有些格外的牵强和尴尬。 “噢!真感谢您慷慨地邀请我们前来做客,您的庄园可真是漂亮极了!”她的小妹妹,不请自来的莉迪亚.班内特小姐,快速地行了一个不怎么讲究的屈膝礼,忙不迭地赞美道。 伊丽莎白实在有些羞赧,如果她有‘幸’遗传到母亲班内特太太那总是嚷嚷着的‘脆弱的神经’的话,恐怕此刻必然头疼无比。 自打昨天傍晚得知了简和伊丽莎白获得了卢卡斯家那位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夏绿蒂的邀请,同夏绿蒂以及玛丽亚在第二日一起前往三年前翻新重建的那座美轮美奂、令人憧憬的玫瑰庄园拜访,莉迪亚就开始绞尽脑汁想要同去。一来听闻那座庄园正出产着全国售价最为昂贵的玫瑰品种,二来据说庄园主人身份不凡,是伦敦城里呼风唤雨的大人物,这两点对于莉迪亚都具有相当大的吸引力。 可偏偏她本人与手捏庄园‘入场券’的夏绿蒂不太熟(莉迪亚并不想承认自己有对外说过关于这位小姐的闲言碎语这件事),夏绿蒂所邀请的她的两位姐姐,和她的关系也说不上多么融洽(莉迪亚认为简过于软和、伊丽莎白自命不凡,并不爱与她们玩耍),所以莉迪亚只得在班内特太太面前撒娇弄痴了一早上,以期能够迫使两位‘有了这样的好事也不知道捎带上可怜的妹妹们’的姐姐就范。 然而这次莉迪亚打错了算盘。 伊丽莎白早早就从夏绿蒂口中听说过这位邀请她们的伊迪丝.柯特小姐,对方显然背景深厚,并且出身高贵、教养不俗,因为根据夏绿蒂的描述,这位小姐尽管只与夏绿蒂见过几次面,却每一次都是那么优雅可亲,个性又善良体贴,完全没有那些陡然富贵的人家那趾高气扬的傲慢劲儿,因此对于这次的邀约,伊丽莎白也是相当期待重视。 这是伊迪丝小姐第一次邀请夏绿蒂的朋友们,起因或许是想要见见朗伯恩当地的年轻小姐们。 无论哪个角度讲,伊丽莎白绝对不想要带上她这个总是闯祸并且失礼的小妹妹莉迪亚,这很有可能令她的朋友夏绿蒂为难。 即使班内特太太那脆弱的神经再次发作也不行。 所以当伊丽莎白和简在卢卡斯家中与卢卡斯姐妹汇合、并在这之后顺利抵达玫瑰庄园,看到莉迪亚连同总是和她形影不离的基蒂正笑吟吟地站在那儿,还有心思抱怨她们一行人来得格外迟时,那心情实在微妙极了。 奈何莉迪亚和基蒂早已打定主意,无论回去之后伊丽莎白要怎么训斥她们或者向班内特先生告状,眼下总是要跟定伊丽莎白一行人混进近在眼前的玫瑰庄园再说。 两人亲亲热热地一左一右挽着心肠最为柔软的简,不一会儿就连简都偷偷对伊丽莎白使眼色并摇头表示无能无力了。 伊丽莎白只得去问一旁沉默不语的玛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爸爸是不准莉迪亚和基蒂跟着你们,可是他没有不准她们出门。”玛丽面色平静地扶了扶她的眼镜,一边回答伊丽莎白的问题,一边装作不太在意地欣赏庄园内的景色。 虽说玛丽个性有些木讷不讨喜,可她到底也只是十多岁的小姑娘,对于美好的事物总有天生的向往以及好奇,否则也不会被莉迪亚以及基蒂三言两语说动,出现在了这里。 伊丽莎白这才无奈地接受了她的妹妹们必然加入今天行程的事实,于是满含歉意地看了她的好朋友夏绿蒂一眼,得到对方表示谅解的微笑之后,在心底默默祈祷玫瑰庄园的主人也许是一位非常热情好客的随和人。 然而她的祈祷应该出现了一点儿不为人知的偏差,因为格外‘热情好客’的似乎并不是那位主人家的小姐,而是这位伊迪丝小姐的好友。 “不不不,请不要叫我圣朱尔斯小姐,一定不要。”卡罗琳连忙摆手道,笑容和善,“请叫我卡罗琳,请一定要叫我卡罗琳。” 天知道她最不喜欢听到‘圣朱尔斯’这个词,每每令她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令人难堪的身世。 “相信我,卡罗琳绝对是认真的。”伊迪丝笑着补充了一句,她发现卡罗琳似乎对这几位小姐格外友好,更带了点儿难以言喻的激动和兴奋。 事实上,伊迪丝也不太喜欢被人唤作柯特小姐或者曼斯菲尔德小姐,所幸一般情况下,她会被称为‘伊迪丝小姐’。 几位朗伯恩的小姐们互看了一眼,还是与伊迪丝较为熟悉的夏绿蒂出来说话了。 “好的,卡罗琳小姐。”夏绿蒂柔顺地应道,又说:“伊迪丝小姐,听说你从法兰西运回了新品种的玫瑰,不知道今天我们是否有这个荣幸观赏一番?” 伊迪丝微微一笑,说道:“卢卡斯小姐,你的消息倒是十分灵通。没错,我确实刚刚把‘赫拉’带回庄园里,只不过目前我的人正想办法移植它,所以今天是没有办法请你们去看了。” 夏绿蒂面上不免出现了些微失望的神色,就听到伊迪丝继续说道:“我相信再过不久它就能在这片土地上怒放,到时候我会再请你们来的。” 这个好消息令夏绿蒂面色一喜,正要答话,却被班内特家的莉迪亚抢断了话头。 “我已经无比期待那一天的到来了,伊迪丝小姐!”莉迪亚甜甜地说道。 从踏进这座庄园的那一刻起,莉迪亚心中对于这里的向往和憧憬就上升到一个新的高度。等到莉迪亚再进入这幢在她看来比自家好上太多的房子、看到那两位十分高贵优雅的伦敦来的小姐们时,她的心已经激动得砰砰砰跳个不停。 其中一位卡罗琳小姐生得英气妩媚,尽管单看五官似乎不够精致,然而卡罗琳小姐自身柔媚混杂着天真的气质很好地弥补了这一点,再加上她的体态玲珑有致,倒不失为一位出众的美人。 另一位伊迪丝小姐则更符合莉迪亚对于上流社会的那些小姐们的幻想。她的身段苗条轻盈,看起来似乎有些娇弱,但这一点儿都无法影响她的美貌,甚至令她增添了几分飘逸曼妙的风姿。 而伊迪丝小姐的长相则恰恰完美地诠释了‘精致’这个词,她的这种‘精致’又与简那种古希腊雕塑般的美妙五官不太一样,更像是那些法国宫廷画师笔下才会有的美人儿。 更别提这两位小姐身上那漂亮的裙子了、那晃花眼的蕾丝花边、那裙摆底下若隐若现的鞋面上的珍珠装饰,以及这所房子里无一不令她生出向往的一切——莉迪亚几乎已经开始想象伦敦城里的舞会该有多么热闹好玩了! 她下定决心要和她们好好套套近乎。 毕竟夏绿蒂.卢卡斯能成为这两位小姐的座上宾,她莉迪亚.班内特为什么不能? 第27章 “我在梅里屯镇上听人说,有位伦敦来的阔少爷正请莫瑞斯先生在赫福郡(赫特福德郡的简称)替他寻找合适的房子,看样子大概会租下尼日菲花园呢!”伊迪丝笑嘻嘻地说道,她整日拉着基蒂在外疯跑,因此消息也格外灵通一些,“到时候肯定会有一场盛大的舞会,我一定要在那儿跳舞跳到天亮——如果尼日斐的主人能邀请一些军官们来,那就更好了!” 伊丽莎白不赞同地看了莉迪亚一眼,却由于在外做客因而不能当场指责她,便含笑说道:“最好这位阔少爷再有几个年轻漂亮的姐妹,这样才能更热闹了。” 莉迪亚没有听懂伊丽莎白的揶揄,傻乎乎地回答:“谁说不是呢!” 卡罗琳早已熟知剧情走向,正满心纠结着是不是要提一提这位莉迪亚口中的‘阔少爷’——达西先生的好友宾利先生,此时正心不在焉地啜饮着红茶,心中默默计算着剧情正式开始的时间。 “看来莉迪亚小姐很喜欢舞会。”伊迪丝对于所谓的‘军官’或者‘红制服’没有半点兴趣,倒是觉得班内特家的五朵姐妹花蛮有意思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父母和家庭,才能养育出这样几乎截然不同的五位小姐? 莉迪亚惊喜地回答:“是的!伊迪丝小姐。莫非您对于舞会也很有兴趣?按我说玫瑰庄园早该办一场像模像样的舞会了,要知道从三年前起,大家就对于这里好奇极了,您真该早一些邀请我们。” 伊迪丝说道:“实在很抱歉,莉迪亚小姐,由于我本人的缘故,这些年也只在庄园刚刚修建好的时候住了一段时间。并且因为我尚未成年的关系,又没有长辈在我身边,所以并没有挨家挨户地进行拜访,这是我失礼了。” “这么说,这一次伊迪丝小姐是改变主意、打算办一场舞会了?”伊丽莎白问道。 “确切地说,并不是我,而是我的爸爸。”伊迪丝看着伊丽莎白那一双微微弯成新月般弧度的笑眼,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些眼熟,“他们应该这几天就要到了,同行的还有我的哥哥乔治。” 伊丽莎白眼前一亮。 这位伊迪丝小姐今年不过和她的妹妹莉迪亚同岁,她的哥哥有很大的可能同样年纪不大,如果长相俊俏、人品值得信赖的话,又何尝不是一个极好的丈夫人选呢? 伊丽莎白这么胡思乱想着,就忍不住看了垂眸浅笑的简。 像简这样远近闻名又温柔文雅的大美人,假使嫁给朗伯恩当地的这些泥腿子们,也实在是太可惜了。 特别是卢卡斯家那个明明一事无成、却偏偏敢于觊觎简的坏小子! 好吧,尽管当着夏绿蒂的面,暗自嘀咕她那不成器的弟弟,似乎有些失礼。 伊丽莎白目光微动,心想着回家之后一定要首先把这则好消息告诉爸爸,然后再和爸爸好好谈一谈关于莉迪亚和基蒂的问题。 只听卡罗琳小姐正好奇地问道:“是那位驻扎在毛里求斯岛的乔治上校吗?” 废除奴隶制的先驱后代,居然跑去毛里求斯岛搞殖民,这倒是挺讽刺的。 虽然表面上,任何踏上毛里求斯岛的英军士兵都怀抱着为了大不列颠而战的崇高信念。 伊迪丝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似乎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做讨论,幸而卡罗琳对于英国‘历史悠久’的掠夺行径也没有太大好感,因此并没有如同往常那样追问下去。 倒是莉迪亚眼珠子一转,问:“伊迪丝小姐,您的哥哥竟是一位军官?” 伊迪丝点了点头,莉迪亚急切地追问:“也穿‘红制服’?” 说句老实话,万贯家财或者高贵出身在莉迪亚.班内特小姐的眼睛里,反倒没有一身漂亮的红制服吸引人。 “莉迪亚!”伊丽莎白不赞同地打断了她,“我想现在并不适合发表你关于军人魅力的精彩演讲。” 莉迪亚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却也没有继续。 随后几位年轻的小姐们一起到了后花园的玻璃房中享用下午茶,大伙儿又称赞了主人家的茶点极为可口、谈起了当地发生的一些新鲜事、简和伊丽莎白又为大家弹唱了一曲,就看见伊迪丝的女管家泰瑞莎嬷嬷行色匆匆地快步走了过来。 “怎么了,泰瑞莎嬷嬷?”伊迪丝正听伊丽莎白言辞幽默地描述当地的几位出名人物,只觉得有趣极了,见到泰瑞莎嬷嬷,不由地停下轻笑疑惑地问。 泰瑞莎嬷嬷先是行过礼,然后看了看伊迪丝,又默默地瞅了瞅伊迪丝身旁的卡罗琳一眼,答道:“是德文郡公爵夫人派遣了几位得用的仆人前来照顾卡罗琳小姐。” 这位夫人手脚倒是快。 伊迪丝默默地想到,并给了愤愤不平的卡罗琳一个安抚的眼色,问:“来的人现在在哪里?” 泰瑞莎嬷嬷低眉顺眼,实际上心底着实把这些突然到来并且眼高于顶的那些人从头到脚咒骂了个遍,口上说道:“巴特太太正指派我们家的马夫们好好照顾卡罗琳小姐心爱的小马驹……” 卡罗琳哀嚎一声,光是听到这个名字她就几乎忍不住又要暴躁了。 伊迪丝眼神微凝,状似不经意地问:“这会不会耽误之后送几位小姐回家?” 泰瑞莎嬷嬷不解其意,如实回答:“弗兰是指望不上了,不过老索恩这会儿倒是没有被征用,如果您有吩咐的话,我随后便叫他去套好马车。” 听到‘老索恩’这样的形容,伊迪丝不免忍俊不已。 尽管‘弗兰的远房亲戚、无依无靠的坡脚老人索恩’这样的身份,是她本人随口编造的,却没有想到索恩倒是真的用上了。 伊迪丝顿时松了一口气,随口说:“随他们去吧,泰瑞莎嬷嬷,另外请安排好他们住的房间。” 泰瑞莎嬷嬷答:“好的,我的小姐。” 伊迪丝想了想又问:“一共来了多少个人?苏西什么时候会从伦敦过来?” “一个女看护、两个贴身女仆、一个据说是卡罗琳小姐惯用的法国厨子,以及一个半大的听差,一行共有五个人。”泰瑞莎嬷嬷继续回答,“苏西上次来信说会和大人以及乔治少爷一同过来,您也许是忙忘了,我的小姐。” 伊迪丝揉了揉太阳穴,似乎真的是有这么一回事,于是摆摆手让泰瑞莎嬷嬷安排琐事,而自己则对几位前来做客的小姐们表示了刚刚对她们有所怠慢的歉意。 班内特家和卢卡斯家的小姐们当然不会在意,纷纷表示这并没有关系,只有莉迪亚已经忍不住缠着卡罗琳盘敲侧击着问德文郡公爵夫人与卡罗琳之间的关系,又想要打听伊迪丝那位做军官的兄长。 卡罗琳不耐烦应付一昧痴缠的莉迪亚,又觉得今天好好的下午茶都被她那位掌控欲旺盛的母亲伊丽莎白夫人给毁了,于是就提议不如大家一起玩抓彩牌的游戏。 伊迪丝看出卡罗琳神色有些恹恹的,当即欣然应允,而简、伊丽莎白、夏绿蒂三人有话要说,玛丽只想要安静地看会书,只有基蒂、莉迪亚以及卢卡斯家的玛丽亚加入了牌局。 “要玩奖彩吗?”伊迪丝问。 “当然!”莉迪亚第一个回答,基蒂在一旁附和:“没有彩头那可真就太没意思了!” 玛丽亚囊中羞涩,她可没有班内特太太那么一个嫁妆丰厚、手头松散的母亲,便只垂着头不语。 伊迪丝心中了然,对于卢卡斯家的情况也略知一二,于是说道:“今天是我请你们来玩,理应由我出钱。当然,卡罗琳你那一份我可是不会出的。” “哼哼,到时候输得太惨可别哭鼻子。”卡罗琳故作凶恶地做了个鬼脸,精神看起来好了一些。 伊迪丝但笑不语,十分神秘,只叫女仆去拿彩牌过来玩,也不理会卡罗琳颇为滑稽的拙劣挑衅。 卡罗琳在心中冷笑:愚蠢的凡人啊!想当年本小姐纵横联众边锋口口游戏,麻将双扣斗地主无一不精,难道还玩不过你们几个十九世纪初的娇小姐? 事实上,卡罗琳还真的玩不过 不过半个钟头过后,卡罗琳再度哀嚎一声,嚷嚷着:“伊迪丝你绝对是开了挂!我的天,这还能好好玩耍吗?” 虽然对于她的话一知半解,但伊迪丝依然笑了笑说:“实在很抱歉,亲爱的卡罗琳,我以为你对此相当自信。” 卡罗琳捂着脸不忍直视,只觉得伊迪丝白白净净的,怎么切开居然会是芝麻馅的呢? 不过她并没能保持这个令旁观的几位小姐纷纷发出善意轻笑的模样多久,就听到一道在她看来犹如地狱使者般异常不美妙的声音—— “卡罗琳小姐,请把您的手从脸上拿下来,我需要您注意您的仪态,保持您所该有的优雅。此外,您眼下的失礼之举我会如实写信报告给公爵夫人。” 一个个子高挑、让伊迪丝不免有些‘想念’那位剑桥女管家范妮小姐的女士这样说道。 想来,她便是泰瑞莎嬷嬷口中的巴特太太。 还真是一点儿都不知道客气,与她那位看似温和坚韧实则最是争强好胜的雇主一脉相承。 伊迪丝默默地想道。 她一抬头,就看到卡罗琳的脸更苦了,并且拼命对她哀求着使眼色。 只可惜做为外人的伊迪丝对此实在无能为力,因此她只是再与卢卡斯家以及班内特家的小姐们寒暄了几句,等到泰瑞莎嬷嬷表示马车已经安排好了,便和夏绿蒂单独约定了下次见面的时间,就吩咐终于得空的弗兰送了她们各自回家。而她自己并不打算参与卡罗琳和新人公爵夫人之间的事情,只剩下卡罗琳一个人面对来自母亲的狂风暴雨。 第28章 伊迪丝出了房子,吩咐莉达找来那个负责看顾索恩的小女仆询问他的行踪,得知他下午的时候就出了门散步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于是伊迪丝牵了马,也将莉达打发了,换上外套独自一人随意挑了个方向,骑着马当作散心。一方面碰碰运气能不能巧遇那位阁下,另一方面想来那位巴特太太需要替伊丽莎白夫人转达给卡罗琳的内容绝对不短,因而她也可以借此打发时间。 当她找到索恩的时候,索恩正在玫瑰庄园附近的一汪湖泊里探出了头。 他看到伊迪丝的到来,并没有产生类似尴尬或者羞涩的情绪,而是首先愣了愣,任凭湿透了的半透明衬衣贴在他露出水面的上半身,随后几缕凌乱的金发被他随手拨向脑后,只将晶莹的水珠遗落在他的肌肤上,如同细碎的钻石。 伊迪丝勒住缰绳,佩亚(她的马)在原地踏了几步,居高临下地问:“你的腿?” 缓缓下沉的夕阳在她的背后放出万丈柔光,从索恩的视角看,她正像是由这样的光线中走出来的女神一般。 非常温暖。 “还好。”索恩用手揩去睫毛上附着的水珠,不再看她,旁若无人地一步一步走上了岸边。 伊迪丝挑了挑眉,肆无忌惮地从他那肌理分明的身体线条,一路看到那随着他的动作一动一动、分外凸显的喉结上,微微地勾起了唇角。 拜拉姆斯盖特到赫特福德郡旅途中以及玫瑰庄园颇为‘简朴’的住宿条件(专指仆人)所赐,这位阁下想要满足每日清洁身体的习惯也只能是一种奢望,于是他一路忍到了伤口稍稍结痂,已经迫不及待地找个地方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这才觉得浑身上下轻松了几分。 弯腰从一旁的草地上拿起早已备好的干净棉布,索恩先是稍稍擦了擦脸和湿发,然后才问伊迪丝:“您有什么事,伊迪丝小姐?” 他微微仰起脸看了过来,褪去伪装、微微润湿的面孔只令伊迪丝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词—— 活色生香。 “如果你一定要叫我伊迪丝小姐的话,我并不介意喊你另外一个名字。”伊迪丝拍了拍座下有些烦躁不安的佩亚,亲昵地揉了揉它油光水滑的枣红色皮毛,“您觉得如何呢,大人?” “……伊迪丝。”索恩显得有些迟疑。 他的那双眸子仿佛水洗过那般的干净,却偏偏又浮现出些许迷蒙。 伊迪丝侧骑在马上,朝索恩扬了扬形状精致的小下巴,索恩睁着那双过于漂亮的眼,默默地牵过了缰绳。 “你知道我的身份。”索恩一边牵着缰绳,一边往回去的方向走着,尽管说着话,却只给了伊迪丝一个遐想翩翩的背影。 “唔。”伊迪丝回应了一个单音,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粘连在前方,“我认为比起屋子里那位来自查茨沃斯的巴特太太,这恐怕并不重要。” 索恩轻轻‘嗯’了一声,然后便归于沉寂,伊迪丝的耳边只剩下佩亚的马蹄和索恩的脚步穿过草地发出的细微沙沙声,再无其它。 八月初的晚风有些冷,可偏偏是这样的温度令伊迪丝觉得心头微醺。 只要默默地凝望着他这触手可及的熟悉背影,她那一颗始终飘泊不定的心,就能随之安静下来。 她似乎在这一瞬间明白了什么。 她真希望这条路永远走不到尽头。 . “那位夫人派来的人和我打了个照面,没有认出我。”索恩说道,语气平淡,“家中的事务尚未理清,我或许将会打扰很长一段时间。” 伊迪丝弯着唇角,心情看起来不错:“噢?那么你打算跟我在身边多久呢?” “圣诞节前,我会回去。”索恩的目光在伊迪丝看不到的角度变得冷凝。 他之所以会被泄露了本就不定的行踪,全因身边最为亲近的仆人出卖。 他之所以沦落到这种地步,与他一直以来没有多加防备的伊丽莎白夫人脱不了干系。 而关于这一切,他那一位据传久病沉疴的父亲,又知道多少呢? 索恩无法信任任何熟悉的面孔,只得暂时寻求身后这个另有所图的陌生少女的庇护。 至少,在从他身上得到她所想要的那样东西之前,他是安全的。 “这可真让我有些苦恼了呢。”索恩听到马上的少女这么说道,她的尾音微微上翘,听上去像是小猫撒娇时的音调,挠得人心里有些痒。 索恩只得停住了脚步,回眸说道:“抱歉。” 他回过头的神情里透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软,微微皱着好看的眉,碧色的眼眸在这样的光线下显得愈发接近祖母绿了,令他的目光无端变得深邃而梦幻,却又仿佛极其脆弱。 伊迪丝嘴角的笑容慢慢淡了下去,突然之间生出一股想要对他和盘托出一切的冲动,却在下一秒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不由地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暗自嘲讽自己似乎越来越向自己那位好心肠的母亲发展,总是情不自禁地产生一些卑微无用的怜悯。 佩亚低低地嘶鸣了一声,拿脑袋拱了拱停步不前的索恩。 因着这声响,伊迪丝从恍惚中回过神,正看到索恩表情冷淡地揉了揉佩亚的脑袋,不知道为什么,看上去有些无可奈何的意味。 她重新展开习惯性的微笑,说道:“你总爱对我说抱歉,这不好。” “嗯?”索恩闻言看了过来,复又垂下眼脸,“……抱歉。” 这一下,他的神色当中又揉杂了些许苦恼和歉疚,对于他而言,已经是极为难得的情绪波动了。 当然,能从这位阁下那张冰雕雪覆的面容之上,解读出以上种种的伊迪丝,亦是极为难得的。 伊迪丝抿了抿唇,脸上的笑容真心了几分,说:“等到我的家人抵达玫瑰庄园,我会装病外出一段时间,到时候你就负责我的安全。” 索恩点了点头:“好。” 他说完之后又摸了摸佩亚,这才转过身去,继续前行。 伊迪丝发出一声清脆的笑声,故意问道:“你不好奇吗?” “好奇什么。”索恩的语气依旧是淡淡的,这让伊迪丝不由地起了一些捉弄他的心思,于是追问他:“比如我这一趟遮遮掩掩的外出,是为了什么?” 索恩平静地回答:“我是你的马夫。” 他似乎正暂时性地遗忘了自己天生的尊贵身份,十分适应‘马夫’这个全新的角色,并且心态平和。 伊迪丝却并不打算放过他,仍然问:“你的意思是,我想做什么,你都只能顺从,而无法抗拒咯?” “……并不是。”索恩的声音有些闷,或许此刻他应当是微皱着眉头的,“我只觉得,无论如何,我该保证你的安全,伊迪丝。” 这是他第一次自然而然地喊出她的名字。 意识到这一点,显露在两人表面上的神色微有不同。 索恩有一些恍惚,像是在想些什么;而伊迪丝,她那双狡黠的眸子里带上了莫名的笑意,明亮得惊人。 “我投资了一间工厂。”伊迪丝说道,她停顿了几秒,这才补充了一句:“一间或许正在有不听话的工人随时准备捣乱的工厂。” 索恩脚步一顿。 佩亚又在拿脑袋拱着他的后背,似乎催促他继续迈动步伐,赶在太阳全部落下前回去。 这样的静默也只不过持续了伊迪丝眨了三下眼的时间,索恩已然恢复刚才的平静。 “对于像你这样的年轻小姐而言,并不该去。”他边走边说。 “确实。”伊迪丝状似赞同地点着头,下一句却话锋一转,“不过我比较好奇的是,你不觉得像我这样的年轻小姐,抛头露面甚至亲自经商,实在是种离经叛道的危险行为么?” 索恩罕见地发出一声轻笑,这让伊迪丝无比失望此刻自己竟是在他身后的。 他含着些微不可捉摸、似有若无的笑意说道:“我可否假设,在你提出这个问题之前,曾有个不懂得察言观色的倒霉蛋,曾向你当面询问过此事?” 伊迪丝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位总是不苟言笑、高傲而矜持的先生,轻轻地哼了哼,算是给予了索恩肯定的答案。 “这个问题的是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存在于你心中的那个答案——显然,你已经做出了你认为正确的选择。这,已经够了。”似乎认为自己有些交浅言深的失礼举动,索恩稍稍顿了顿,显得稍稍迟疑,“而你并不在乎其他人的答案。” 微微一笑,伊迪丝动作轻柔地抚摸着身下佩亚的皮毛,连同语气也情不自禁放柔了几分。 只听她缓缓地说:“是呢,你是对的。” 她似乎并不需要任何回答,连同音量也轻得几乎像是喃喃自语。 索恩沉默了下来。 他总是习惯性陷入沉默的,自从在他的生活当中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之后。索性他这位临时的雇主小姐也并不在意,这令他感觉此刻的万籁俱静与往日独自一人时稍稍不同。 两人同样安静地走着,陆续穿过了几片玫瑰花丛和小树林,直到眼看着那幢熟悉的房子不再是个模糊的剪影,变得越来越清晰之后,这才默契地一人转入僻静小道、一人继续遛着马儿慢慢地走。 第29章 又过了几日,曼斯菲尔德伯爵一行人终于姗姗来迟。 “路上出了些我们意料之外的事故,幸好乔治少爷替伯爵大人受了过,否则我可就再没有颜面来见小姐您了。”伊迪丝曾经的贴身女仆、目前专门负责玫瑰庄园花卉生意的苏西第一时间向伊迪丝汇报,“国王陛下最心爱的阿米莉亚公主在今年去世之后,陛下本人也因此加重了白内障和风湿病的症状,据我们的消息得知,陛下目前近乎失明,每天沉浸在过度的哀恸以及嚎哭中,无心政事。大臣们正着手发起摄政法案,使得威尔士亲王名正言顺代替国王陛下执政,连首相阁下也被迫开始认真考虑这个问题。” 伊迪丝正坐在一张铺设着柔软小羊皮的黄金木镶嵌青铜装饰写字桌旁写着信,听到这里的时候,手中的鹅毛笔不由地一顿,墨水濡湿成了一个黑色的墨点。 她将这张报废的信纸随手揉了揉,又从桌下横向排列的第一个抽屉中取出一张新的,淡淡地问:“威尔士亲王想要组建新内阁么?” “您永远是正确的,我的小姐。”苏西模仿着泰瑞莎嬷嬷的语气这样说道,她清了清嗓子,恢复正常的音调,“这一点也是我们的首相阁下颇为忧愁的问题——这些天来这位大人可没睡过安稳觉。” “一个债台高筑、性喜奢靡的摄政王!噢,真是场灾难,不过我想我应该会喜欢。只不过未来我也许将会矛盾于该祈祷民众们不会发了疯地咒骂他,还是该赞美这位殿下为我的生意慷慨洒下的巨额英镑。”仿佛自言自语了几句,伊迪丝沾了沾墨水,“爸爸是打算进入内阁么?还是说威尔士亲王已经向他发出邀请了?” 苏西有些欲言又止,迟疑着说:“首相和大人见过几次面,但利物浦伯爵阁下坚决反对大人进入内阁——他更倾向于之前竞选首相失利的乔治.坎宁,即使对方的政.治倾向一贯以来相当模糊。” 伊迪丝头也不抬地发出一声冷笑,说:“看来伯爵阁下对于爸爸成见颇深,我想他不会不知道乔治.坎宁和威尔士王妃之间的秘事,威尔士亲王即便对于妻子毫无感情甚至深深厌恶,也容不下这样一个男人进入他的政府。” “小姐,需不需要把这消息悄悄地透露给卡斯尔雷子爵府上?”苏西不怀好意地问。 这几年随着伊迪丝的生意越做越大,与大部分权贵家中的情况也更加了如指掌。一开始的时候,苏西尚且需要发挥自身的活泼健谈从那些仆人的闲聊当中得知隐蔽的消息,然而目前她已经成为了躲藏在‘玫瑰庄园’以及‘红房子’尽善尽美的□□之后的操控者,凭借这两门伦敦城里每逢舞会必不可缺的好生意,成功打探到了大部分政.府在职人员的情报。 去年乔治.坎宁成功以请辞威胁前任首相波特兰公爵以韦尔斯利勋爵代替卡斯尔雷子爵这一秘闻,便是由她躲藏在幕后透过好几家仆人的闲言碎语,最终传入卡斯尔雷子爵本人耳中的。为此,没过多久子爵阁下便向乔治.坎宁提出了决斗,只可惜最终只是以坎宁受到了轻伤做为事件尾声,并未发生苏西预期当中那更加精彩的结局。 伊迪丝凝眸沉思。 再过两年,等到现任首相斯宾塞.珀西瓦尔遇刺被杀之后,坎宁将会在利物浦伯爵的居中调停下,与卡斯尔雷子爵言归于好,并且很快凭借这他在支持贩卖奴隶问题上的立场,当选为利物浦议员——对于这个职位,很显然利物浦伯爵居功至伟。 利物浦伯爵也因此成功当上了这个国家的政治首脑,由于他把包括像乔治·坎宁、卡斯尔雷子爵之类个性极强,并且总爱各抒己见的有才之士很好地组合在了一起,形成了一个稳定的联合政府。虽说他总是声称无法容忍内阁变成各党派争权夺利的工具,然而政见过于守旧保守的他,依然下意识排斥被他认为过激的辉格党成员。 伊迪丝能够记得这位阁下如此之多的生平,还是因为不久之后就是由于他对于工人捣毁节省劳动力的机器为标志的卢德运动过于仁慈并且毫无作为的主张,使得上辈子伊迪丝不可避免地损失一大笔投资在新式纺织工厂的钱,因此记忆犹新。 不过利物浦伯爵尽管政见不太讨喜,本人的品行却值得被称为一位不折不扣的绅士——这一点由曼斯菲尔德伯爵亲自佐证——他不需要也没有多大可能只因政见或者党派不同而对另一位绅士做出这样极端的事,然而,却总有其他人妄图揣测他的意思,做出一些急功近利的勾当。 伊迪丝停下笔,微微抬眸,看向离她一步之隔的苏西,问:“下手的人抓到了么?” “并没有,谁都没有料到不过是从伦敦到赫特福德,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苏西垂下头,有些忐忑地说,“不过乔治少爷拿枪击中了那名匪徒的大腿,我已经设法通知兰德留意是否有类似特征的青年男子出现在伦敦城里。” 伊迪丝的脑海中仿佛有什么重要的灵光闪过,这令她一时之间再次陷入了深思。 她下意识地紧皱着形状优美的眉,纤长的睫毛柔顺地垂下,恰好遮住了她眼中过于冷凝的目光。 过了半晌,她仍然没有想到什么,只好对苏西说道:“你做的很好,苏西。” 苏西长舒了一口气,连忙道:“我的荣幸。” “你什么时候也学会了别的仆人那一套咬文嚼字的说话方式?”伊迪丝不由地带上了点笑意,“这可不像你,亲爱的苏西。” 苏西苦着脸说:“我亲爱的小姐,和那些大人们府上的人混熟了之后我就偶尔会不由自主地学着他们说话,您拿这个整整打趣了我一年多了,还能不知道吗?” 伊迪丝微微一笑,将手中的信纸叠好,苏西忙不迭上前为她侍弄火漆。 “晚餐之后我会和爸爸提出,过几天启程前往莱斯特郡。”伊迪丝将一缕碎发捋至耳后,语气轻松地像在谈论今天的天气,“到时候你就假扮成我,躺在床上好好装病吧。” 苏西低呼一声,手一抖差点连放在火上烤的蜡粒容器都握不住,然后才心有余悸地问:“天呐!我的上帝啊!让我假扮成您?还要碰您的床?不不不,这肯定不行!让我妈妈知道了一定会杀了我的!” 她所指的是在‘红房子’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第二名厨’欧德太太,这位十分呱噪并且热衷打听贵族私事的夫人阴错阳差地成为了那位真正的名厨安东尼.卡莱姆的挚友,并凭借卡莱姆受雇于威尔士亲王的缘故,总是能够得到往日看来高深莫测的王室第一手的秘辛。 伊迪丝挑了挑眉,看着苏西不说话,神情似笑非笑。 “好吧,我真不该偷偷抱怨没有假期。”苏西扁了扁嘴,可怜极了,“早知道是这样胆战心惊假扮小姐您还要提心吊胆被我妈妈发现狠揍一顿的‘假期’,我一定不会偷偷抱怨。” 伊迪丝嘴角轻勾,状似认真地提议道:“嗯,所以我建议你今后可以选择当面抱怨。” . 为了迎接伯爵等人的到来,今日玫瑰庄园的晚餐格外丰盛些。 第一道菜是培根配豆角、洋葱鳕鱼、烤小野兔、牛臀肉和芦笋汤等。豆角和芦笋是附近的农户那里买来的,十足得新鲜翠绿;野兔是是‘老索恩’领着弗兰今早打来的,颇具野趣,再配上颇受卡罗琳好评的煎牛舌,让人一下子沉浸在了美食中,忘记了烦心事。 第二道菜是蔬菜肉汤、柠檬蛋羹、炖山鸡、烤鹌鹑、醋栗派和樱桃挞,由于乔治上校受了点伤的缘故,厨房特意上了两道十分清淡的大米粥和煮芜菁,但同样十分美味。 “我一万分地恳请今天晚上不要吃什么火鸡了,要知道眼看着如此之多的美食,却被迫忌口,实在是一种极为折磨人的体验。”乔治上校看起来心情不错,脸色也很好,单看外表并不像从马上摔断了腿的人。他一边舀了一勺清清白白的大米粥,一边啧啧有声地摇着头道:“结果你们就端上来一堆的野兔、牛臀、山鸡、鹌鹑……我感觉我的心受到了严重的伤害。” 伊迪丝瞄了乔治上校一眼,总觉得他的话意有所指。 “医生叮嘱过你接下来的饮食需要清淡一些,毕竟你的身体该十分虚弱。”曼斯菲尔德伯爵一面享用美食,一面说道,“何况这些大米粥和煮芜菁看起来也不错,我亲爱的儿子。” “是啊,我确实‘虚弱’极了,拜您所赐,我亲爱的爸爸。”乔治上校撇撇嘴,无趣地转而对卡罗琳问道:“卡罗琳小姐,你的父亲近来可好?自从我出发去毛里求斯岛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德文郡公爵阁下了,一回来就听人们说他的病可不太好,正满世界地找他那位漠不关心的儿子回来继承爵位呢。” 听到乔治上校近乎直白的讽刺,同桌用餐的卡罗琳十分尴尬,她抿着唇,下意识地将求救的目光投向坐在她旁边的伊迪丝。 伊迪丝皱了皱眉,乔治上校对于卡罗琳的态度有些奇怪。 尽管这位出身贵族的次子从来都是不守规矩、随心所欲的代名词,但像这样极为失礼地对待一位年纪轻轻的小姐,也实属罕见。 于是伊迪丝直言道:“乔治,你是不是对于卡罗琳有什么误会?” “误会?”乔治上校发出轻笑,看向卡罗琳的目光颇为玩味,“并没有。” 伊迪丝忍住对他翻白眼地冲动,继续问:“你确定?” 乔治上校咧嘴笑道:“或许卡罗琳小姐贵人多忘事,不记得我这个曾经惹她厌烦的‘爱慕者’之一,这大概也不太稀奇。” 他仍带笑意的目光投向坐立不安的卡罗琳,眼中浮现探究以及戏谑的神色。 这位小姐睁着那双格外漂亮的明眸,那里面俱是纯粹的疑惑以及尴尬,尽管它们并不像四年前那样冷艳迷人,却也别有一番别样的风情。 她似乎,真的忘了他? 忘了一个被误会向她表达爱意、却被将计就计奚落一番的男人? 这倒是不太像卡罗琳小姐那眼高于顶的性子呢。 顿时,乔治上校对于自己接下来在玫瑰庄园‘养伤’的日子,真是期待极了。 第30章 ‘尊敬的夫人: 请允许我送上最深挚的祝福,并请您原谅我未能亲自前往道贺。您的上一封信告知我,您将偕同您的丈夫前来密尔顿拜访的消息,令我们一家人都感到非常荣幸。 我的母亲和我的妹妹桃瑞丝十分期待与您见面,并嘱咐我一定要替她们转达对您的祝福以及问候。您的来信提到关于赫特福德郡的乡下风光让我心生无限向往,密尔顿的天气总是不太好,桃瑞丝时常在我耳边抱怨这里缺少鲜花绿意以及新鲜空气,我猜您应当没有这样的烦恼。 我也曾想,若能拥有一个勒诺特式的花园该有多好啊。但密尔顿是我的安身之所,虽无繁华似锦,却也装饰得宜,但愿您和您的丈夫会喜欢这儿。 我们全家翘首等待。 您忠实的 约翰.劳伦斯’ . 位于莱斯特郡的密尔顿是一座与拉姆斯盖特抑或者是朗伯恩全然不同的小镇。 如果非要说这三者最大的不同是在何处,那么伊迪丝会将其形容为那总是如影随形地笼罩着密尔顿整个小镇的、如伦敦糟糕的天气那般灰蒙蒙的单薄色调。 载着伊迪丝的马车稳稳地停在了密尔顿目前规模最大的新式纺织厂前。 坐在伊迪丝对面的索恩长腿一迈,率先打开了车厢门下了车,又回身朝伊迪丝伸出了一只手。 “非常感谢,亲爱的索恩先生。”伊迪丝对着他抿唇一笑,并将这笑容矜持地掩在了装饰贝壳与蕾丝的精致扇子之后。 为了不吓坏她所投资的纺织厂厂主劳伦斯先生,也为了不让过于失真的流言蜚语传到伦敦,伊迪丝投资这间工厂时,特意捏造了一个全新的身份:嫁妆丰厚的年轻寡妇柯特夫人。然而由于这一次密尔顿之行多了另一个人的缘故,她的身份又变成了‘刚刚带着巨额嫁妆再次嫁人的索恩夫人’。 多亏了伊迪丝凭空比起旁人多上数十年之久的阅历,只要加上适当的妆容服饰,她所编造的多重身份倒是俱都让她扮演得似模似样,暂时没有被路上新雇的马夫以及女仆看出端倪。 她伸出戴着象牙白缀珍珠绸缎长手套的右手,轻轻柔柔地放在索恩那双格外令她安心的宽厚手掌中,另一手巧妙地提着并不过分累赘的菫色镶蕾丝细棉布高腰裙的裙摆,姿态优雅地拢了拢肩上那条郁金色刺绣大开司米披肩,将那双法兰西定制的高跟鞋踏上了密尔顿的土地。 她那与裙装同色的系带帽子宽大的帽檐将她的五官暂时掩映在一片阴影当中,却阻挡不了她那双妩媚而狡黠的美眸好奇地端详眼前这一切的视线。 天,是一片透不过气的压抑灰色; 地,是一种令人不适的泥泞黑色; 路过的工人们脸上带着一种听天由命的死气以及无处宣泄的苦闷,仿佛他们的生命也被这一方天地同化成了沉重的颜色。有几个年轻的女工好奇地看了过来,却因为伊迪丝身上格格不入的矜贵装扮而不由地产生或艳羡或嫉恨的情绪,那一双双目不转睛的眼仿佛正无声地埋怨命运的不公。 幸好还有眼前索恩那双过于瑰丽的蓝宝石般的眼点亮了伊迪丝的视界,否则她必然会因为这样似曾相识的沉闷场景而心生压抑。 索恩行云流水地牵过伊迪丝的手,自然而然地放在了自己的臂弯内。 一路上,他已经这样做过无数次,只是他心底是否介怀,那就无人知晓了——至少单从表面上,这一对临时组成的‘夫妇’还算得上恩爱般配。 这间工厂的真正拥有者,劳伦斯先生正站在不远处,面带着需要仔细寻找才能发现的苛刻微笑,矜持地对‘索恩夫妇’微微欠身。 “日安,索恩夫人。日安,索恩先生。”劳伦斯先生说道。 他并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略作颔首,一手虚引,带领他们往自己那正对着工厂的家中走去。 这位先生大约三十来岁,这样的年纪虽然称不上年轻有为,却正是男人一生当中最富有魅力的时期。他留着一头整洁的黑色短发,鬓角修剪得十分利落;两道微微上扬的剑眉,一双格外锐利的蓝眼睛,鼻尖微勾,薄唇轻抿;眉间习惯性的褶皱和格外深的法令纹,都显示着他并不是个多么开朗爱笑的人,甚至有些过于严肃较真;与伦敦的男士们别无二致的服装款式,或许只是在挑剔的面料或者精细的手工上欠缺一些,但缠得紧紧的领巾又令他那张丝毫没有因强烈的个人气质影响到其英俊的面孔,增添了几分以他的身份本不该有的矜傲。 据说他的父亲曾是一位还算阔绰的乡绅老爷,可惜后来投资了一桩十分失败的生意,以至于一时想不开抛下了孤儿寡母自杀了事,所以这位先生大概十四五岁就不得不抛弃了曾经的少爷架子,一个人出来讨生活,这也造成了他今时今日格外强硬果决的性格,以及他隐藏在这高高在上的外表下那颗对于底层民众的些微怜悯之心。 劳伦斯工厂是密尔顿镇上薪水最高的工厂,也是待遇最好的工厂,人们常常称赞这里的厂主兼镇上的治安官劳伦斯先生是个仁慈的好人,惟有他才肯给手下的工人们一些活路。 ——然而这并没有拯救过它今后将被同样捣毁的命运,一点儿也没有。 这幢位于纺织厂厂区内的房子内部要比它黑乎乎的外表看起来好一些,精致漂亮的壁纸、历代主人们的画像、擦拭干净的壁炉、簇新光亮的银制餐具以及上好的白色亚麻桌布,尽管也许不够考究,但可能已经是这个北方小镇上所能见到最好的了。 劳伦斯先生的母亲一般被人们亲切地称呼为‘蕾妮夫人’——当然,也有劳伦斯先生手底下的工人们偷偷称呼她为‘那个又来巡查车间的皇太后’——她是一位有着深棕色头发和蓝眼睛的老夫人,看起来比伊迪丝之前所猜测的年纪要老一些,年轻时候并不顺遂的岁月在她脸上无情地留下了一道道纹路,然而尽管这样,她依然能从骨子里透露出一分与这个小镇上其他不大相同的有限的矜持与优雅,就如她所教育出来的那个令她引以为傲的好儿子一样。 “我有些年没有见过这样精巧的手艺了。”视线停留在被伊迪丝拿着的那把蕾丝扇上,眼光毒辣的蕾妮夫人说道,“想必它应该是高档的法国货,如果我这双老眼还没有彻底昏花的话。” 伊迪丝配合地展开扇面,技巧性地掩住小半边脸,浅浅微笑。 这惹来另一旁实际上比她大上两岁的劳伦斯小姐掩不住艳羡的目光。 这位小姐长得倒还算过得去,一头金色的卷发,一双同样的蓝眼睛,只是眉目间不由自主流露出的浅薄与无知破坏了她原本也就六七分的美貌,丝毫没有遗传到她的母亲蕾妮夫人那一份天然的优雅倨傲的气质。 “噢,我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精巧的手艺!”劳伦斯小姐小声嘟囔了一句,惹来蕾妮夫人一记冷眼。 “如果劳伦斯小姐你喜欢的话,不妨之后到我房间去挑上一把新的。”伊迪丝微微勾着唇,目光如水,神情妩媚,“算是今次的见面礼。” 单看外表,谁也猜不出她仅仅是一个还未成年的十六岁青涩少女,而不是一个真真切切的颠倒众生的尤物。 劳伦斯小姐发出一声惊喜地低呼,可却仍下意识地看向自己那位不苟言笑的母亲,手里头攥着裙角,心里矛盾极了。 蕾妮夫人神色淡淡的,看也不看劳伦斯小姐一眼,令劳伦斯小姐越发觉得讪讪的,非常尴尬。可她偏偏又对于眼前这位索恩夫人手里头的法国扇子十分垂涎,只得眼巴巴地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扇子,始终开不了口说出应有的婉拒。 “好了,就这么决定了。”伊迪丝哑然失笑,不由地想起了被她留在玫瑰庄园独自面对‘前任追求者’乔治上校的卡罗琳,于是便解围并且转移话题问道:“说起来,这幢房子是今年新建的吧?” “是的。”蕾妮夫人矜持地点了点头,语气诚挚,“这还要多亏夫人的慷慨投资,这笔钱缓解了我儿子当时的窘境,并且为我们大家都带来了丰厚的回报。” 这不仅称赞了伊迪丝极具前瞻性的精准眼光,也同样变相称赞了劳伦斯先生非同一般的精明能干。 伊迪丝眨了眨眼睛,问道:“不过,令我十分好奇的是,劳伦斯先生为什么会把房子建在工厂里?恕我孤陋寡闻,这附近工厂林立,难道不会过于嘈杂么。” “不,这并不算什么。”蕾妮夫人了然地回答,“因为这片土地、这间工厂是我儿子权利和财富的来源,是我们一家子赖以生存的根本,只有住在这里,才会令我们倍感心安舒适。” 一旁的劳伦斯小姐撅着嘴,不满地嘟囔了一句:“噢,得了吧,没听说过哪家的淑女是住在工厂里的。自从搬到了这里,我都不好意思请朋友到我家玩!”她撇了撇嘴,小声说:“乌烟瘴气!” 伊迪丝抿了抿今日抹得格外红艳的唇,十足的忍俊不禁。 这位劳伦斯小姐总是那么热衷于拆自己母亲的台,偏偏她的面上又是一片毫无心机的真挚,着实有趣。 不过更有趣的是严肃古板的蕾妮夫人早已习惯了将劳伦斯小姐的碎碎念当作悄无声息的耳旁风,若无其事地转而与伊迪丝继续此前的话题。 第31章 “索恩夫人,你对于我们家也不算是外人了。”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劳伦斯夫人若无其事地说道,“不瞒你说,我的儿子什么都好,只可惜直到现在还没有娶上一位符合心意的贤惠妻子——这一点实在令我忧心不已。然而密尔顿这样小的一个地方,又哪里有配得上我儿子的好姑娘呢?我了解约翰,他并不要求未来的妻子有多么的年轻美艳,又或者嫁妆惊人,只一点,他的妻子必须能够理解他、支持他,最好再温柔可亲、懂得持家,那就更妙了。” 在劳伦斯夫人眼中,自己那出色儿子其实配贵族的女儿也足够了,不过那些贵族小姐总是娇生惯养又花费奢靡,倒是并不讨她喜欢;而这个小镇上虽说有许许多多年轻姑娘对于她的儿子迷恋不已,可她们卑微的出身以及粗俗的举止又怎么也无法让劳伦斯夫人满意,于是当她听闻索恩夫人来自伦敦附近时,就打起了这位夫人牵桥搭线的主意。 果然,这位‘索恩夫人’了然一笑,十分默契地接口道:“确实,劳伦斯先生十分需要一个贤内助替他打理家中的琐事,最好再生一个活泼可爱的继承人,那么我认为您才大可以放心呢,夫人。” 一想到那样的场景,劳伦斯夫人矜持的面容上也不由地露出和煦的笑容:“那正是我所无比期望见到的。虽说我本人十分热爱这座从未离开过的小镇,然而我不得不承认,仅仅在这儿附近挑选的话,我的儿子很难寻觅到适合他的好妻子。” 伊迪丝闻弦歌而知雅意,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哦?我倒是认识几位不错的小姐。特别是其中一位,格外的聪颖智慧,只不过她的年龄略大,本人又过于安静沉稳,因此颇有明珠蒙尘之憾。” 她想起启程之前苏西去村里打探到消息,说卢卡斯一家正为嫁不出去的大女儿无比头疼,甚至起意要把夏绿蒂嫁给梅里屯镇上一个死了老婆、带着孩子的鳏夫。只不过卢卡斯爵士毕竟自诩体面人家,实在拉不下脸率先提起,对方又不大满意卢卡斯小姐可有可无的嫁妆和同样可有可无的相貌,最终这桩婚事才没能成。 “这倒没什么要紧的。”劳伦斯夫人忍不住笑道,可又立即反应过来似乎过于直白,只好隐晦地说:“越是年轻漂亮的小姐们,越是毛毛躁躁,不懂得生活的妙处。而我的儿子又整日忙于工厂事务,哪里有多余的心力回家还得哄着妻子呢?” 在劳伦斯夫人心中,劳伦斯先生自然千好万好,而做为他的妻子也必须乖顺听话,又能够勤勉持家,至于什么年轻小姐们最为得意的美貌或者才艺,劳伦斯夫人反倒不认为有多么重要了。 伊迪丝会心一笑,心中已有了主意,只说道:“谁说不是呢。” . 另一边的吸烟室当中,两位先生的气氛有些凝滞。 对于假扮夫妇这件事,一开始的时候,索恩是拒绝的。 他拒绝,是因为他从小到大的教养并不容许他这样冒犯一位年轻小姐,并且妨碍她的名誉;另一方面,由于他成长时期特殊的家庭因素,导致了他本人对于‘丈夫’一角极为排斥。 甚至可以称之为‘厌恶’。 然而,他实实在在低估了伊迪丝小姐那非同一般的‘坚毅决心’…… 她什么话也不说,只用那双楚楚可怜的、染着薄雾般的眼睛欲言又止地瞅着他,不止新雇的马夫以及女仆们都私底下认为索恩做了什么不得了的坏事、纷纷拿谴责的目光看他;更连索恩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也觉得有些隐隐负罪感,仿佛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那般。 于是马车晃悠悠地从赫特福德郡出发,还没有到莱斯特郡,新出炉的‘索恩夫人’已然达到她的目的,亲亲热热地挽着丈夫的手臂与之重归于好,并且很快重展笑颜,令见到这样情景的每一个人都由衷地为她感到欢欣。 噢,至于新出炉的‘索恩先生’那奇异而又矛盾的感想,恐怕他自己本人都不大乐意在目前这种情况下继续深究了吧。 “索恩先生,不知你对于埃及和加勒比的棉花怎么看?”劳伦斯问道,他的目光穿过指间的雪茄燃起的几缕青烟,略带一些极为隐蔽的探究。 从恍惚中回过神,索恩那过于清冷孤高的相貌令人无从得知他淡淡的神情下,隐藏着怎么样的想法。他稍稍思索,便说道:“尽管低价,但是他们的供应链并不稳定,我更倾向于利物浦的棉花——虽然得多付点钱,可风险大大降低,所以依然是笔不错的买卖。” “是的,我也十分赞同。就我个人而言,同样喜欢利物浦较为稳定的棉花来源,然而我的同行们并不认同这一点,他们总会被其它地方暂时的低价所吸引,而不考虑到长远的利益。”关于这一点,劳伦斯认为自己是与镇上的其他工厂主大为不同的,“就像我的工厂早在两年前装上了吹毛机,而他们却正在为了这个问题头疼不已。” “吹毛机?”索恩有些疑惑。他虽然念过大学又在欧洲游学了一段时间,对于管理产业也颇有见地,然而当劳伦斯提及某些纺织专业领域的名词时,也只能是一知半解了。 不过对于劳伦斯而言,面对眼前这一位虽偶有一知半解、但不可否认学识算得上渊博的索恩先生,无论如何总比那一位看起来娇美迷人、风姿殊丽的索恩夫人要好上太多了。尽管劳伦斯先生十分感谢那位夫人当年在自己资金链截断时恰好伸出了援助之手、通过代理人投资(某种程度上来说,可以称之为‘拯救’)了他的工厂,却仍然不觉得一个女人参与自己工厂的投资是多么令人值得骄傲的事。 于是劳伦斯十分耐心地解释道:“吹毛机是一种把选料室的绒毛吹走的机器,可以保护工人的肺,避免吸入绒毛。一般情况下,安装吹毛机需要花费约六百磅,所以很多工厂主们并不十分愿意在这上面花钱。” 索恩摩挲着手里的雪茄,并没有点燃:“而你显然是个例外。” “是的。”劳伦斯点了点头,谈起他的工厂,这位先生总有比平常多上太多的话,“我认为花一点钱使我的工人们没有那么容易被堵住肺是很有必要的。他们的健康不仅关乎着他们是否能够长期在我的工厂呆下去,也关乎着他们的兄弟姐妹或者孩子是否会在将来为我工作。” 索恩露出了些许感兴趣的神色,显然劳伦斯没有把他的‘故事’说完,于是他问道:“所以,这有什么问题?” 轻嗤了一声,劳伦斯吸咄了一口雪茄,说:“有些工人认为装了吹毛机他们需要更多的工资,因为他们听说在那之后没有了绒毛可以吸进肚子,他们会更容易感到饥饿。” 对于工厂主们而言,这样的想法简直荒谬得可笑;可对于工人们而言,这确实是他们顶顶担心的首要问题。 索恩没有发笑,而是认认真真地思索了数秒,问:“那么你同意了么,劳伦斯先生?” “我这里不是慈善机构。”劳伦斯耸了耸眉,熄灭了手中的雪茄,“我告诉他们规则,他们遵守或者离开,仅此而已——而且,我认为你的夫人也绝不希望得到这个问题的肯定答案,索恩先生。” 对于劳伦斯口中‘你的夫人’这样的定语,索恩显然一时半刻无法适应良好,他实在是无法想象,伊迪丝是如何能够转眼之间就欣然接受了‘索恩夫人’这一身份,并且言笑晏晏、举止得体,丝毫看不出少女该有的青涩或者无措。 他情不自禁地在心中暗自叹了口气,带出了些许无奈的口吻:“她呀……真是令人捉摸不透。” 很难有人能够猜中,下一秒她会做出怎样的举动。 这一点,索恩已有多次亲身体会。 他的眉目之间溢出了点儿轻快的笑意,却又很快被其它关于忧郁的情绪覆盖。 ——在这趟旅途开始的时候,他往诺森伯兰郡寄出了一封信。 比起在查茨沃斯庄园中被伊丽莎白夫人教养长大、又先后在伊丽莎白夫人的‘帮助’下顺利嫁得如意郎君的两位姐姐,索恩却宁愿可笑地信任母亲乔治安娜与情夫所生的女儿伊莱扎.考特尼,尽管这一对同母异父的兄妹之间也不过存在年幼时的数面之缘和偶尔的书信往来。 做为世袭的大贵族,莱斯特郡附近这一片工业飞速发展的区域自然也有置下产业,但十分遗憾的是,现任德文郡公爵显然并不十分信任儿子的能力,并没有将这一部分产业交给索恩打理,反而是另一位克利福德先生由于母亲伊丽莎白夫人的原因,对这一切知之甚详。 做为家主,却偏偏被一个小女人蒙蔽而不自知;做为男人,却偏偏使他的妻子为之心碎神伤;做为丈夫,却偏偏要妻子最好的朋友成为了自己的情妇;做为父亲,却偏偏令他的儿子如此憎恨于他。 呵,真是讽刺。 但愿他的好父亲能够继续苟延残喘下去,毕竟——墓地里太挤,可不像他们的‘婚姻’,可以容下三个人。 第32章 晚一些时候,伊迪丝和索恩参加了劳伦斯家为了欢迎他们所举办的舞会,受邀的绝大多数是密尔顿镇上的其他工厂主们和他们的家人们,以及镇上的一些体面人物。密尔顿尽管只是莱斯特郡的一个小镇,然而由于纺织业十分发达的缘故,这里的人们——特指花得起钱的那一部分人——依然紧跟着伦敦的潮流时尚,并且许多工厂主们甚至比大部分贵族或者乡绅更加富有以及奢靡。 例如正在与另一位夫人热烈讨论密尔顿最新工艺的哈罗德夫人,她的丈夫威尔逊先生同样是这里数一数二的工厂主,所拥有的纺织厂也仅仅比劳伦斯先生稍次一些,却也每年都能获利良多。哈罗德夫人大概四十出头,穿着一身深红色镶白色荷叶边高腰裙,从腰际垂落一条刺绣精美并装饰着细碎珠宝的缎带流苏,手里戴着同色系的长手套;她的身材丰腴,一张见人就笑的小圆脸,棕发烫成时髦的发卷儿,戴着顶十分亮眼的猩红色羽毛帽子,她本人时不时发出一阵阵欢乐的笑声,也令她的头饰跟着一颤一颤的,颇为引人注目。 站在哈罗德夫人对面的也同样可以称之为一位打扮入时的贵妇人,名为普兰夫人,她的丈夫在镇公所里头上班,因此经常参加工厂主们举办的聚会。普兰夫人是一位较为苗条的女士,一张耐看的鹅蛋脸儿,一对温柔文雅的蓝眼睛,肤色白皙,是个十足的美人儿。她的装扮比起浑身珠光宝气的哈罗德夫人要逊色不少,然而她本人的姿色很好地弥补了这一切。她穿着一件午夜蓝镶花边的高腰裙,材质是刚刚入秋时流行的天鹅绒,在灯光下折射出如同她耳边所带着的珍珠耳坠一般的光泽。 伊迪丝被劳伦斯夫人牵着手,引向了这两位夫人。 她今晚穿了一条格外不同的珊瑚色大方领高腰裙,只在领口处装饰了一层曼妙绝伦的布拉诺蕾丝,整体面料是目前女装上极为少见的塔夫绸,走动之间隐隐有光泽流动,令人不禁耳目一新。她那一头保养极好的深棕色长发梳成了一个松松的发髻,只有一朵娇艳欲滴的红色玫瑰被簪在了其中,越发的鲜艳夺目。 “噢,亲爱的劳伦斯夫人,我和普兰夫人刚刚才提到了你呢。”手里端着一杯潘趣酒,哈罗德夫人乐呵呵地说道,“听说劳伦斯先生又打算引进什么最新技术,我想我的丈夫很快又要烦恼要不要继续跟随劳伦斯的脚步了。” 她杯中的酒液随着她畅快的小声颤颤巍巍的,让人生怕下一秒就要泼出去。 哈罗德夫人身旁的普兰夫人微微侧过身,露出一个温柔的浅笑:“劳伦斯夫人,这位是?” “我正要为你们介绍。”劳伦斯夫人抿了抿嘴角,下颌微抬,“索恩夫人,这两位是哈罗德夫人以及普兰夫人,是我们密尔顿镇上消息最为灵通的一双人物。”她停顿了一秒,又说:“哈罗德夫人、普兰夫人,这一位是来自伦敦的索恩夫人,或许过去你们听闻她的名字时,她该是姓‘柯特’。” 哈罗德夫人和普兰夫人对视一眼,纷纷露出了些许恍然大悟的神色。随即普兰夫人微微颔首,含笑称赞道:“早听过您的大名,没想到您竟然是这么年轻美貌的出色人物,真让我们这些人吃惊不已呢。” “噢,索恩夫人,您一来我才发现密尔顿可真没有什么美人儿,我的女儿要是有您半分相貌,恐怕我也不用为她的婚事发愁了!”比起尚需要自矜身份的普兰夫人,显然商人出身的哈罗德夫人更加殷勤,也更加直白。只是当她说出前半句话的时候,并没有发现身旁的普兰夫人脸色僵了僵,连嘴角的笑容都浅淡了几分。 哈罗德夫人膝下唯有一子一女,而小女儿更是让她疼到了心坎里,因此她早早相中了年轻有为的劳伦斯先生做为自己未来的女婿,只可惜隐晦地提起了几次两家的婚事,都被劳伦斯夫人轻描淡写地挡了回来。 说着哈罗德夫人有意无意地瞄了劳伦斯夫人一眼,然而对方连眼皮子也没有动一下。 于是哈罗德夫人只好干巴巴地打了个圆场,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那边那位想必就是索恩先生吧?我看恐怕在伦敦也很难找到你们这么般配的一对儿了,索恩夫人。” 循着她的视线看去,只见刚从吸烟室走出来的索恩被一群普遍年龄超过四五十的中年男人们围在当中,同样享受这样待遇的还有正在与旁人谈论着什么的劳伦斯。虽说这些人不至于个个大腹便便,然而到了一定年纪之后英国人的发际线总是堪忧,所以在女宾们眼中这两位年轻的绅士越发显得卓尔不群了。 仿佛感应到了伊迪丝的视线,索恩回眸投来淡淡的一瞥,引得伊迪丝不由地微微一笑——在索恩先生看似面色平静的表象下,他本人实则早已不耐烦极了。 可偏偏对于这样一位看起来英俊而富有的绅士,人们总是充满兴趣的。不仅有自认为见识不俗的大工厂主抑或是政.府职员热衷于在他面前夸夸其谈,更有一些当地的年轻人们装作好奇、实则出格地打听他和‘新婚妻子’的婚姻。恐怕这场小镇上舞会对于索恩而言,绝对是他前所未见的‘热闹有趣’,不啻于最严酷的折磨。 “噢,索恩先生生得可真是英俊。”哈罗德夫人轻轻感慨了一句,她眼尖地注意到了索恩微跛的脚,“可惜今晚无法欣赏到你们夫妇二人共同起舞的身姿了,我敢说那样的情景一定会令我毕生难忘。” 听了哈罗德夫人所说的话,伊迪丝不禁回想起一些犹如昨日般的记忆,这令她不免有些恍惚:公爵阁下并不像大部分贵族那样热衷于彻夜不停的舞会,他一贯以来安于享受宁静,不喜被人无端打扰。而他们两人第一次跳舞竟是在月光的注视下、伴随寂夜的微风起舞的。 “是的,我个人同样十分遗憾,哈罗德夫人。”伊迪丝真诚地叹道。 不多时,一首令伊迪丝颇为熟悉的《ps》缓缓响起,舞会当中的来宾们纷纷站好队形,露出了畅快而期待的笑容,静静等候这一支四方舞的开始。 舞会的男主人劳伦斯在众人的瞩目下走到了伊迪丝面前,道:“索恩夫人,我能否有这个荣幸邀请您跳一支舞?” 伊迪丝微笑着望了索恩一眼,从善如流地颔首:“当然,劳伦斯先生。” 她姿态从容地把手递给了劳伦斯,而对方极为受礼妥帖地将之搀在臂弯中,两人步入舞池。 一个高大挺拔,一个修长婀娜,倒也十分赏心悦目。 “劳伦斯先生,或许这支曲子之后,我会被在场所有殷切祈盼的年轻小姐们活生生撕碎。”感受到投之于自己身上格外复杂的多重视线,伊迪丝一边一个侧身滑过劳伦斯身旁,一边轻声揶揄了一句。 “索恩夫人,对于需要帮助的人施以援手,这会令你善良的美德更加耀眼。”劳伦斯嘴角微勾,弧度有些涩,“如果可以,我实在不想要从你所形容的那些年轻小姐们当中挑选今晚的舞伴。” 伊迪丝忍俊不禁,嘴上却故意提醒他:“噢,上帝保佑。那你可真是需要好好选择你接下来的下一个、下下个以及下下下个舞伴了,毕竟做为一名妻子,我实在无法离开我的丈夫超过一首曲子的时间。” 劳伦斯与她交错而过,再次强调道:“如果可以,我想我或许会选择我的母亲、我的妹妹以及目前尚没有一个女儿待字闺中的普兰夫人。” “如果你不在意成为密尔顿明天的‘热门人物’、‘话题中心’的话,你当然可以将你的想法付诸于实际,劳伦斯先生。”伊迪丝微微一笑,舞姿轻盈曼妙,令人目不转睛。 她的语气半是玩笑半是认真,令劳伦斯不由地轻叹了口气,问:“索恩夫人,我以为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失礼之处,对于您。” 所以,为什么我会从您的口气当中,察觉出微妙的幸灾乐祸呢? 劳伦斯下意识抿了抿唇,眼神之中透露出无奈,以及,少许令他本人也觉得十分莫名的情绪。 “是的,并没有。”嘴角轻轻勾成一个妩媚的弧度,伊迪丝冲着舞姿出乎意料十分不俗的劳伦斯说道:“您仅仅是忘了您的投资者是我,而不是我的丈夫。” 对于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人而言,女人是无法拥有真正属于她们自己的私产的。 出嫁之前,‘她’以及‘她’的嫁妆属于‘她’的父亲; 出嫁之后,‘她’以及‘她’的嫁妆属于‘她’的丈夫。 这相当于一条众所周知的常态,情理之中,一向如此。 然而今夜,就在现在,劳伦斯遇到了一个不爱遵循人们所定下的所谓规则、惯于挑战这一切的女人。 而她此时正跳完一曲酣畅淋漓的舞,只拿那一双仿佛能够洞察人心般的眼睛笑吟吟地盯着他瞧,就已经令他不知如何为自己辩解了。 第33章 “不得不说,假若这位索恩夫人还是一位年轻小姐的话,倒是和我们的劳伦斯先生十分般配。”把玩手中描绘着花鸟、装饰着羽毛的象牙色扇子,普兰夫人状似不经意地说。 普兰夫人的话音刚落,哈罗德夫人心中顿时一突。 哈罗德夫人下意识地把目光从那一对极为出色的男女身上挪开,在舞池中寻找她的女儿索菲亚与其舞伴的身影。 索菲亚.哈罗德小姐今年大约二十出头,正是一个女人一生当中最为娇美动人的年纪。她遗传自哈罗德夫人的那一张小圆脸亲切而又活泼,再搭配上那一对得天独厚的可爱酒窝,倒也算是一位青春靓丽的美人儿。 如果,没有人把这位尚在寻觅未来归属的年轻小姐,与那一位伦敦来的索恩夫人,特意放在一起比较的话,哈罗德小姐原本应该才是今晚舞会上的那颗最为璀璨的明珠。 哈罗德夫人眼神一暗,复又恢复乐呵呵地模样,左手摇了摇扇子,若无其事地说道:“谁说不是呢,普兰夫人。然而她若还是一位年轻小姐的话,又怎么会出现在密尔顿的舞会上?我恐怕伦敦城里的舞会,她都忙不完呢!” “我看可未必。单看她挑丈夫的眼光,也就知道这位夫人从前的出身也未必能有多高。”普兰夫人不动声色,一双看似温柔和善的眼中却透露着暗色,“索恩先生的长相,也太过英俊了一些……”她意有所指地着重指出了这一点。 普兰夫人没有提起那位英俊得过分的索恩先生还好,她一提起之后,哈罗德夫人之前刚刚升起的些微忌惮之意几乎是立即消弭无踪。 “普兰夫人,你总说你最为欣赏普兰先生的沉稳可靠、一成不变,或许索恩夫人像你一样,最为欣赏索恩先生那一张漂亮的脸蛋也无可厚非吧。”哈罗德夫人的笑容里夹杂了一些讽刺之意。 普兰夫人说起来也不过是镇上一位书商的女儿,充其量比其她们这些所谓‘暴发户’的太太们多读了几本布道集,却每每摆出一副清高而脱俗的面孔,也不想想自己是为了什么嫁给了现在的丈夫的。 她的丈夫普兰先生比起普兰夫人将近大了一二十岁,年轻时候花了一笔钱进了镇公所工作,一干就到了现在。普兰先生身材高瘦,面容实在与‘俊俏’一词搭不上边,充其量只能说是尚且能够过得去眼。虽然目前看来并没有多说发福的迹象,然而发际线倒退的严酷趋势已无人可以拯救。这个男人严肃而刻板,总是一副不苟言笑的说教模样,也多亏了他即将升任镇公所所长的职位为他带来了非凡的魅力,否则普兰夫人恐怕早就彻底厌倦了这位毫无共同语言的丈夫,而不是直到如今仍然以一副贞洁烈女的姿态自居了。 想到了这里,哈罗德夫人似笑非笑地补充了一句:“噢,我倒是忘了,毕竟索恩先生并不是那位‘人见人爱’的布莱克上校,得不到你的青睐,也在常理之中。” 普兰夫人闻言大惊,她连忙打开折扇掩饰住自己几近失措的表情,却没有注意到她的手指因突如其来的激烈情绪,连扇柄也快要握不住了。 她压低声音问:“上帝啊,你这是在说些什么,哈罗德夫人?” 普兰夫人自认为与情人的关系十分隐蔽,并且总是沾沾自喜于密尔顿没有任何一个聪明人能够窥破。然而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她向来以为适合用‘愚蠢’来形容的哈罗德夫人却在此刻给了她一道重击。 哈罗德夫人什么也没有回答她,只是冷笑一声,抛下她自顾自转而朝自己的女儿索菲亚走去。 这下子,普兰夫人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 劳伦斯当即愕然,却又在下一秒多了一些哑然失笑的意味。 他清了清嗓子,带着些微笑意道:“十分抱歉,索恩夫人。我或许误解了你这一趟旅程的来意,误以为这一次你们之所以前来密尔顿,是为了名正言顺地将这份产业托付给你的丈夫。” 伊迪丝定定地看了劳伦斯一眼,今晚一直悬挂在她唇边的、风情款款的浅笑被她收敛得干干净净。 她投来神色莫名的一瞥,语气有些冷:“诚然,许多女士总对于数字不太敏感,认为谈论金钱或者生意格外庸俗,只在为了恭维他人时才不得已浅薄地附和几句。殊不知她们那娇生惯养的每一寸肌肤、美丽衣裙上的每一条蕾丝、清晨睁开眼睛所见到的每一朵鲜花,都离不开金钱的供养。假若有一天,她们所倚靠的丈夫或者父亲不再供给这一切,她们大抵只能变卖衣物首饰、甚至出卖自身剩余能被估价的东西过活了。” 一条轻薄却温暖的披肩落在了伊迪丝肩上,她回过头,发现是索恩——他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她的身后,静静地望着她,清冷的目光之中仿若氤氲着无数温柔而缱绻的叹息。 伊迪丝朝索恩露出了一个极淡的笑容,有些飘忽。她的声音低落下来,缓缓地说道:“人们总认为女性出门寻找工作既不体面又容易滋生事端,宁可把她们拘在一贫如洗的家中享受饥饿以及贫穷,任她们生命当中最宝贵的财富一点一滴地蹉跎在那样可怜可叹的岁月里——可,那显然不是我所想要的所谓命运。” 说到了最后,她的语气渐渐夹杂了一些悲凉的意味,令人不由地随之扼腕。 “抱歉,劳伦斯先生,我想我有些失态了。”从那些不太好的回忆影响当中醒过神,伊迪丝扯了扯嘴角,似乎又变回了那个高雅精致的美人儿:她的一切都如此完美,包括她随意站立的姿态,以及那一对再次熠熠生辉的蓝眼睛。 “不,夫人,我想是我必须对此再次致以万分的歉意。”静默了半晌,劳伦斯微微欠身说道,十分真诚。这位绅士最大的美德恐怕是他总能设身处地地为别人着想,并且尝试着去理解他们——尽管他那一副因英俊而显得有些倨傲的面容看起来并不太像个宽容温和的好人。 “好吧,我原谅你了。”伊迪丝微微一笑,仿佛之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她的笑容里藏着狡黠:“现在,你可以去挑选你的舞伴了,劳伦斯先生。” 劳伦斯循着她的视线看去,只见在场的绝大多数年轻小姐们正心不在焉地站在上一场的舞伴们身边,目光翘首以盼并且跃跃欲试。 “祝你们有一个愉快的夜晚,索恩夫人,索恩先生。”劳伦斯客套了一句,打算将空间留给这一对‘夫妇’,“那么,我先告辞了。” 伊迪丝与索恩颔首回应,劳伦斯也点了点头,旋即朝着另一边的普兰夫人走去。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伊迪丝轻轻叹了口气。 索恩上前半步,与她并肩而立,问:“你看起来并不担心这间工厂的前景,我假设你知道新式机器所带来的风险。” “风险?”伊迪丝莞尔一笑,反问道:“你是指先进的设备和技术令工人们担忧自己并不牢靠的饭碗,他们宁可偷偷捣毁机器也不愿意把力气省下来用在工作上?” 索恩轻皱着眉,垂眸认真地思索了一下,说:“可以这么理解。” 伊迪丝轻笑了一声,回答道:“劳伦斯工厂开出的工资比这里的任何一间工厂都要高,他们两母子看似严肃刻板,实则办事妥帖又十分细心,对待工人们称得上仁慈。更重要的是,他们深爱着这座工厂,并且甘愿为此兢兢业业、终日操劳不肯懈怠。我想有这样的好地方,工人们更应该感恩戴德,而不是浪费他们原本就不太够用的时间以及精力。” 尽管这么说着,伊迪丝却打定了主意,这几天必须找一个时间,郑重提醒劳伦斯先生管理好他手下的工人,毕竟现在的时间离他后来令人广为谈论的‘三起三落’中的第三次人生低谷,已经不远了。 索恩敏锐从她的口气当中察觉到隐隐的讽刺和愤懑,不禁偏过头看了她一眼:“你这是在赌博,伊迪丝。” “是呀,我的大人。”伊迪丝朝他一笑,流露出一些生气十足的俏皮,“可我这个人呢,什么都好,就是有两样不好:不信命和爱豪赌。” 她眨了眨眼睛,笑声清脆。眼波流转间,独属于她的那种浑然天成的风情又回到了她的身上,优雅的外表之下,仿佛蛰伏着狐狸般的狡猾与妖媚。 也许是被她轻松的心情所感染,也许是不愿意破坏今晚还算得上愉快的气氛,索恩便没有继续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而是问道:“我是否可以认为,你对于劳伦斯先生此人,甚是欣赏?” “谈不上欣赏与否,不过是互惠互利罢了——他需要一个不爱插手产业管理的投资人,而我需要一个值得信任的合作对象。虽说钱只有掌控在自己手中才算得上是钱,然而在它们安稳地落到我的口袋里之前,也需要一点儿可靠的保障。”在一位绅士面前不停地夸奖另一位绅士,显然伊迪丝并不认为这是多么明智的选择。她随手拿了一杯潘趣酒,一边漫不经心地摇晃酒杯,一边随口问:“今晚的舞会如何?” “他们十分好奇你所谓的足以令劳伦斯工厂起死回生的嫁妆,以及我们是如何相识相知的——当然,重点是我如何追求你的那一部分。”索恩看似一本正经地回答,如果不是他的眼里藏着似有若无的戏谑的话。随即他又语气淡然地补充了一句:“以你的年纪,我建议你最好还是选择果汁,而不是酒。” 伊迪丝冲他妩媚一笑,殷红的唇畔仿若最好的挑衅。 她堂而皇之地抿了一口杯中的酒液,颇感兴趣地问:“那么然后呢,你是如何回答这个问题的?” 索恩定定地看着她若无其事的娇颜,再到她脸上那一双无辜却偏又极为动人的星眸。 过了半晌,他微微挑起嘴角,一语双关:“无可奉告。” 第34章 “晚上好,索恩夫人。”劳伦斯小姐跳完一曲华尔兹后,面色绯红地朝刚刚婉拒了一个小伙子跳舞邀请的伊迪丝走来——她看起来快活极了,带着一种生机勃勃的美丽。 “晚上好,劳伦斯小姐,你的华尔兹跳得真不错。”伊迪丝微微一笑,恭维了一句。 劳伦斯小姐含笑接受了伊迪丝的恭维,使劲用手里头的华丽折扇——伊迪丝之前赠予她的——扇着风:“不是我自夸,索恩夫人,你们伦敦城里有的,密尔顿都有。”她小声地嘟嚷了一句:“然而我仍然很想在有生之年去一次伦敦。” 不等伊迪丝接话,这位性情颇为急躁的小姐又忍不住问:“怎么不见索恩先生,刚才我还远远地看到你们在说话?” “他去为我拿一些冰饮了,很快就会回来。”伊迪丝微微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落下一片难言的阴影,她不动声色问:“有什么事么,劳伦斯小姐?” “不,并没有。”劳伦斯小姐假笑了一声,拿扇子掩住了自己下半边脸的表情,侧过身凑近伊迪丝道,“大家都十分好奇索恩先生的出身——当然,这并不包括我。你或许不太知道,你丈夫的那一张好脸就够让这个小镇上的女人为之神魂颠倒了——当然,这依然并不包括我。尽管我的哥哥约翰也曾在一段时间内有过相同的待遇。” 伊迪丝挑了挑眉,冰蓝近似灰色的眸色随着摇曳的烛光显得有些变幻莫测。 “索恩先生么……”嘴角一点一点地上扬,直至一个近似嗤笑又似冷笑的轻蔑弧度,伊迪丝低声呢喃:“大概算是某位行将就木的贵族老爷,那不受重视的儿子吧。” 劳伦斯小姐咋舌道:“噢,那索恩先生可真是够可怜的。” 又没有继承到财产又沉默寡言得实在无趣,脚还有点跛,光有一张足够漂亮的脸蛋,然而对于男人而言又什么用呢?得亏了索恩先生娶到了年轻美貌又守着一大笔嫁妆的寡妇做为他的妻子,否则那日子恐怕也不太好过。 这么想着,劳伦斯小姐看向伊迪丝的目光就带上了一些自以为是的廉价同情。 伊迪丝抿着唇笑了笑,目光在舞池中游弋了一番,看向一个角落道:“那一位美丽的小姐是谁?” 她所指的是一位独自站在角落的年轻小姐,穿着一条淡青色的裙子,十分衬她那一身凝脂般的好皮肤。她有一双格外令人过目不忘的大眼睛,面色平静又淡然,带着些微礼节性的微笑,浑身上下萦绕着与这里的人们格格不入的温润以及婉约。 劳伦斯小姐往那边瞅了一眼,眼皮子一翻:“伊丽莎白.贝尔小姐,她的父亲曾经是一位牧师,贝尔一家不久前刚从南方搬来密尔顿,她的母亲因为不适应这里的气候至今卧病在床。” 伊迪丝将自己的视线收回,附和了一句:“恐怕这位小姐本身也并不太适应。” “或许是吧,她总是情不自禁地悲天悯人,甚至不顾身份地为一个在车间里偷偷吸烟的工人却遭解雇的工人求情,只因对方家里有好几个孩子要养。。”劳伦斯小姐撇了撇嘴,将声音压得更低了,“我的母亲猜测她或许正仰慕着我的哥哥约翰,所以总往工厂这边跑。不过——” 她顿了顿,故作神秘地说:“我的母亲可看不上她。” 伊迪丝了然。 有那样一位挑剔的母亲,劳伦斯先生想要缔结合适的婚姻,还有的磨呢。 她不免有些矛盾于将远在赫特福德郡的卢卡斯小姐介绍给劳伦斯先生是对是错,毕竟这样一个截然不同的生活环境,对于南方的小姐而言,并不算十分舒适。 然而归根究底,伊迪丝不过是提供了一个可能性,真正的选择权在于卢卡斯小姐本人。 想到这里,伊迪丝便有些心不在焉地问道:“噢?那位贝尔小姐竟然和工人有来往么?” “你也觉得十分震惊吧,索恩夫人?”劳伦斯小姐来了兴致,滔滔不绝地说,“我的女仆简看到她走路去给一个工人家里送了一篮子吃的,还常常和我们工厂里一个女工出门散步——噢,我简直无法相信这是一位牧师的女儿所能做出来的事。难道她不要自己的名誉了吗?即便真的如此,她总该顾及一些她父亲的名誉,毕竟贝尔先生还担任着约翰的教师一职呢——虽说所教授的也不过是一些艰涩难懂的哲学而已,而这显然对于我们的工厂没有任何帮助。” 伊迪丝笑着摇了摇头。 劳伦斯小姐毕竟从小生长在密尔顿这座小镇里,丝毫不懂真正的‘不顾名誉’该有多么的疯狂而又危险,贝尔小姐这样的行为充其量只能算得上是小打小闹,要是在伦敦不出两天就会被人们彻底遗忘。 远的不说,就说之前刚刚从希腊的雅典给伊迪丝寄来一封信的斐伦男爵吧。 这位阁下去年曾说自己‘在地中海被一份永恒的热情所俘虏’,打算和奥地利驻马耳他大使的女儿,贵妇康思达.史密斯夫人私奔;时隔不久,他很快又爱上了一位希腊驻英领事遗孀的女儿泰莉莎.麦克利小姐,并声称‘(史密斯夫人的)迷符已经解除,不再吸引我了!’;不过在最近的一封来信里,这位阁下却表示自己无法获得绝对完美的爱情,也不期盼再去追求,并且对前途感到灰心丧气,甚至绝望。 对此,伊迪丝只觉得,如若想要成为一名诗人,假使不是经历过足够多的感情,那么‘他’一定得足够悲伤——或者可以说是足够无病呻.吟——才行。 算算时间,这位阁下大约会在明年夏天重新回到伦敦的社交场,届时又有无数未婚或者已婚的女人们对游历归来的斐伦男爵趋之若鹜,并且为之疯狂不已。 而其中最为‘不顾一切’的贵妇人,首当其冲就是索恩的表姐,第二代墨尔本子爵之妻,卡罗兰.莱博夫人。 抛开脑海中纷纷扰扰的思绪,伊迪丝向朝着自己走来的索恩微微一笑。 “劳伦斯小姐。”索恩先朝劳伦斯小姐点了点头,又将手中取来的冰饮交给了伊迪丝,“怎么了。”仿佛察觉到她的异样,索恩问道。 伊迪丝朝他摇了摇头,说:“只是想到一些事。” “关于罢工?”索恩容色冷漠,眼眸之中却带着暖意,“劳伦斯先生向我提起了。” 伊迪丝有些惊讶,不禁问道:“劳伦斯先生知道工人们要罢工?” . 事实上,这一次的罢工事件并非不可预料的,而形式,也比伊迪丝所想象的要严峻得多。 “索恩夫人,关于这一点,我早有准备。” 次日上午,劳伦斯家的书房中,劳伦斯先生耐心地听完了伊迪丝关于工人们现状的担忧,这样说道。 “我从爱尔兰雇佣的工人们正在前来密尔顿的路上,如果我们的工厂内有工人们参加这一次的罢工,那么我将顺理成章地解雇他们。”劳伦斯站在书房的窗前,背对着伊迪丝,眸色深沉地望着工厂前忙碌的工人们,“有时候我不得不承认哈罗德的观点,廉价听话的爱尔兰人要更加适合这里——至少他们不会漫天要价,提出不切实际的加薪要求。” 伊迪丝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缓步走到了劳伦斯身边,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下去,正好见到几个工人眼神闪烁地交头接耳,显然对于手头的工作并不十分用心。 “我还是无法置信,为什么他们会有罢工的想法。工人会提出加薪的要求,无外乎薪资水平无法养活他们以及他们的家人,抑或者是工作环境过于恶劣艰苦、繁重不堪。”伊迪丝的目光微冷,对于即将给她的赚钱大业添乱的纺织工人们,提不起任何好感,“我认为劳伦斯工厂的一切待遇都是密尔顿甚至莱斯特郡最好的,他们难道不该珍惜这样的工作机会么?” “或许你忘了一点,伊迪丝。”坐在那儿一直安静阅读的索恩出声说道,他正在翻阅的是第一代圣阿尔本子爵弗兰西斯.培根所著的随笔集子,“工厂的效益过好,有时候也会令他人眼红。” 劳伦斯回过身,双手背在身后,沉声说道:“我想索恩先生是对的。我们的订单已经排到了明年这个时候了,连哈罗德先生都不禁向我打听了几次消息。” 伊迪丝嗤笑了一声,眼角上挑,目光冰寒:“但也轮不到那些工人们觊觎这一笔连我们自己都还没能拿到手的钱吧?” 难道因为劳伦斯工厂生意太好,那么就该把辛辛苦苦赚来的钱散给那些不知满足的工人们么?伊迪丝不是活生生的圣母,能够无私为毫不相干的人们奉献——恰恰相反,她的心眼只有针尖那么丁点儿大,最是记仇记恨。 她不免有些想念她在玫瑰庄园以及‘红房子’亲自雇佣的第一批女工们,相比较而言,她们是多么可爱呀! “我想我们很快会用得到那些爱尔兰人的。”劳伦斯先生说道。 “……但愿不需要用上他们吧。”索恩低声说了一句,有些迟疑,“很多时候,疏不如导。” 伊迪丝双眼一亮,偏过头来问道:“你是指,三百多个工人们当中,总有那么一两个才是煽动罢工的主谋?” 索恩轻轻地‘嗯’了一声,视线又回到了他的书本上。 “不,我不会向他们妥协。”劳伦斯明白了他们的意思,不赞同地说道,“如果他们不遵守我所定下的规则,那么他们就必须离开!” 他的语气十分坚决,带着隐忍的、即将接近极限的怒气。 第35章 这一天早上,伊迪丝是被一阵也许是源自于劳伦斯小姐的尖叫声吵醒的。 昨天刚好是周五,整个密尔顿的工人们就如同是约定好的,集体开始了罢工,并且表示如果不同意他们的加薪要求,那么便绝对不会返工。面对这一次看似态度十分坚定的工人们,以及仓库里堆放的大量等待处理的原料棉花,劳伦斯先生沉默地选择了雇佣他早已准备好的爱尔兰人。 工人们可以联合,工厂主们也可以。 虽说并不是每一位工厂主都有劳伦斯先生的真知灼见,早早从爱尔兰雇佣一批廉价的劳动力,却也各自有安排好对抗工人罢工的后手,再不济各个工厂主们之间借用少量人手,至少不能停止工厂的正常运作,挨过这一次早有准备的罢工,也就足够了。 伊迪丝有些不太好的预感,所以她头天晚上就把随身携带的一把手.枪交给了索恩保管,却被对方拒绝了,并反过来嘱咐她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动用它。 “发生了什么事?”伊迪丝随手拿了一条开司米大披肩将自己裹好,对听到摇铃声前来的女仆问道:“我仿佛听到劳伦斯小姐的声音了。” 这个女仆并不是伊迪丝路上雇佣的,而是劳伦斯家一贯使唤的。 她惊慌地拧着衣角,低着头害怕地回答道:“门、门口来了好多人,都、都是被先生解雇的工人们!” 伊迪丝秀眉一拧,果然听到从楼下传来的一阵阵嘈杂声,也不知道那些工人们正扒着工厂大门的缝隙叫唤着什么。她走到窗边来开厚重的窗帘,却发现这个房间的窗户正对着的是工厂的后山景色,并不能看到工厂大门的情景。 “索恩呢?”她拉上窗帘,向女仆问道,“其他人怎么样?” “索恩先生和先生在楼下的书房里。”女仆飞快地答道,“我的上帝啊!大家都被吓坏了,范妮小姐几乎快要晕倒了,夫人的头疼偏偏发作了。索恩夫人,先生吩咐我们聚集在楼上不要下去,您要不要去夫人那儿?” 伊迪丝摇摇头拒绝了她,只让她帮助自己稍加梳洗一番,换上一身方便行动的外出服,就放了这位如蒙大赦的女仆离去。 她独自一人留在房间内,深深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 青春并且拥有无限可能的面孔,鲜嫩而红润,仿佛没有什么能够困扰她。 没有人能够从我手中夺走属于我的东西。 没有人。 伊迪丝眼神一凝,从带来的首饰箱夹层了摸出那把枪。 金属触及手心那冰冷的触感,给予了她这一刻短暂的安定。 . 伊迪丝下楼的时候,书房里显然不止索恩以及劳伦斯两个人。 “劳伦斯先生,为什么不像个男人那样走出去?”一道温柔却坚定的女声正从书房中传来,“你该去安抚他们,同他们讲道理,而不是躲在这里!” 伊迪丝听到劳伦斯的冷笑连连:“道理?会有人和他们讲道理的,但那绝不会是我。贝尔小姐。” “劳伦斯先生……” 那位‘贝尔小姐’还想要说些什么,却被骤然叩响的敲门声打断。 “我想这个时候,你们应该不会介意我的打扰。”伊迪丝站在半开的书房门边,丝毫没有被屋内僵持的争执影响,“能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么,劳伦斯先生?” 劳伦斯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这令他看起来十分不近人情,有些冷酷的意味。 “索恩夫人,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交代过女仆让你呆在楼上,和我的母亲以及妹妹在一起。”他说道,语气不太客气。 “哦,是有这么一回事——不过我并没有同意。”伊迪丝走进了屋内,步伐不急不慢,她甚至有心情朝着贝尔小姐微微颔首:“日安,贝尔小姐。我是否可以认为,你或许认得我?” 贝尔小姐点了点头,道:“日安,索恩夫人。” 劳伦斯不耐烦地打断她们的客套,近似命令地说:“索恩夫人,贝尔小姐,我认为你们最好回到楼上去,这里不适合女士们继续停留。” 伊迪丝没有回答他,而是挑了挑眉,转而对一直站在窗边俯瞰、沉默不语的索恩问道:“亲爱的索恩先生,你也是这么认为的么?” 索恩的视线从窗外纷乱的场景当中回转过来,深邃的蓝眸显得平静而格格不入,似乎周遭的一切吵杂纷扰,都与他无甚关联。 “大门要破了。”他说。 仿佛回应他轻轻落下的声音一般,屋外工厂的大门终于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巨大响声,紧接着是拥挤的、狂乱的人潮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 一大早接到消息说是爱尔兰人顶替了自己职位的工人们发了疯一般叫嚷咒骂着,他们红了眼地使劲砸着每一扇禁闭的门,就好像这样能够发泄他们心中由来已久的怒火和罢工不成反丢饭碗的愤懑。 他们恨恨地踢开整齐码放在车间外、还未曾来得及被搬入仓库的棉花堆,尽管这也许是他们其中一些人曾经在劳作的闲暇最好的休息场所;他们一个个像是挣脱牢笼的野兽,嘶吼着想要破坏一切眼前所看到的,尽管他们也曾是因为这间工厂是远近闻名的好去处而选择了在这里上工。 机器!机器!只有捣毁那些该死的机器才能熄灭他们的怒火!他们迫不及待想要看到那个高高在上的工厂主脸上那痛失一切绝望的表情——正如同他们现在所感受到的那样! 还有那些该死的、抢走他们饭碗的邪恶的爱尔兰人!他们也该受到惩罚! 劳伦斯隔着窗户看了下去,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含糊的低咒。 偏偏这个时候贝尔小姐还在那不停劝说着:“劳伦斯先生,放过那些可怜的爱尔兰人吧!” 劳伦斯冷冷地瞥了她一眼,警告道:“贝尔小姐,你最好到楼上去,和索恩夫人一起。” “我做不到。”说话的是伊迪丝,“我希望你不要忘记了,这间工厂不仅仅属于你一个人,劳伦斯先生。” 她双手抱臂,嘴角噙着一抹笑。 艳丽的,仿若随时能够沁出毒液的讽笑。 她冷笑着说道:“这也是我的工厂,劳伦斯先生!他们拿着由我的钱所开出的比起任何厂里都要高的工资、肆意享受着本郡最好的工人待遇、偶尔生病请假还不用焦头烂额地担心被辞退,可看看他们吧!现在居然敢砸我的机器!动我的人!你却让我像一只可怜的老鼠那样战战兢兢躲在阁楼上瑟瑟发抖?” “请注意你的措辞!索恩夫人!”劳伦斯厉声制止,那双锐利的眼死死瞪着伊迪丝。 “噢,我很抱歉,关于刚才最后一句不太好的比喻。”伊迪丝没有多少诚意地说,这个时候,她完全不在意自己所说的话是不是不小心冒犯了谁,只因心中蕴含的怒意一点一点地攀升。 外面的工人们依然喧闹着,他们仿佛野蛮的野兽般四处冲撞,不知谁第一个从下面发现了书房窗户后劳伦斯的身影,顿时引起了一阵哗然。 劳伦斯收回了与伊迪丝对视的目光,冷声问:“你想要做什么,索恩夫人。” 伊迪丝嫣然一笑,如同一枝开得正艳的血色玫瑰,将淬着幽蓝毒液的尖刺肆无忌惮袒露。 她含笑回答:“我只想知道,负责和他们‘讲道理’的人什么时候会到?” 劳伦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沉声说:“一刻钟,夫人。” 似乎察觉到伊迪丝可能采取一些不大恰当的危险举动,他又禁不住补充一句:“您最好呆在这里,夫人。” 伊迪丝冷笑了一声,不打算回答。 “劳伦斯先生。”一直沉默不语的索恩突然开口打破了僵局,只听他淡淡地说:“我的妻子,就不必劳烦你操心了。” 他的脸上并没有多余的表情,仍然是那样平静的,仿佛这一切都无法触及他哪怕一丁点的心绪——然而他落在伊迪丝身上格外柔软的眼神,却昭示了那些浅薄的表象不过是因人而异的错觉而已。 劳伦斯冷哼一声,大步向外走去。 ——他眼下最为要紧的,是处理外面那一堆烂摊子。 贝尔小姐迟疑了一下,没有第一时间跟上去,而是对伊迪丝说道:“索恩夫人,请您相信,他们并不是故意这么做的。” “如果你所说的‘他们’指的是那些工人的话,我是否可以认为在你眼中‘他们’的行为仅仅是情势所逼、迫于无奈?”伊迪丝反问她,语气带着点嘲弄,“我以为,私有财产是不受侵犯的,贝尔小姐。” 不等贝尔小姐回答,伊迪丝又继续说道:“约翰.波内特在他的《浅论政权》上说:‘每个人都有权合法地占有自己的财产,并且谁也无权违反他人的意志剥夺其财产,即使是国王和皇帝也没有这种权利。’。我听闻你的父亲贝尔先生曾是一位德高望重的牧师,不知他是否曾对你提过,任何人保护他的财产免于被他人用暴力掠夺是合法的?” 她的声音抑扬顿挫得恰到好处,条理清晰得令人无从辩驳。 贝尔小姐轻咬着下唇,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但她很快又重新振作了起来,柔弱之中有着颇为矛盾的坚毅的影子,使她原本不算太过惊艳的面容都变得迷人起来。 她抬起眼眸,直视伊迪丝,用一种悲天悯人的控诉口吻问道:“金钱真的有那么重要么,索恩夫人?它是否真的能够轻而易举地吞噬人原本该有的仁慈与善良,蛊惑着你们去伤害那些还有家人和孩子要养活的可怜人?” 伊迪丝轻嗤一声,笑容更加甜蜜了。 “伤害?可怜人?” 第36章 “首先,贝尔小姐,我以为这不过我设法保全自有财产的无奈之举。我可否设想,在你看来,我们所做的保护财产的正当行为,是一项贪婪的、无耻的、得寸进尺的暴行?你怜悯那些工人和他们家中嗷嗷待哺的孩子,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劳伦斯先生没有雇佣那些爱尔兰人,他们有计划的集体罢工会对这间工厂造成多大的损失?”伊迪丝摇了摇头,自问自答道:“不,我想你是没有的,贝尔小姐——就像你也不曾想过,我们的钱也不是凭空由上帝的格外仁慈所‘恩赐’的,不是么。” 贝尔小姐不由地后退了一步。 她不过是个南方小镇长大的姑娘,父亲所担任的牧师职业使她性情当中天生对于弱者充满怜悯之心,在她看来,这个世界就该有阳光、空气、水和笑容。而来到这个乌烟瘴气的北方工业小镇时,她只觉得许许多多穷困潦倒的工人们正等待被救赎。 潜意识当中,贝尔小姐不大看得起劳伦斯先生这个向父亲求学的工厂主,认为他乃是最粗俗市侩的商人,即使小镇上的年轻姑娘们——包括很多女工们——都被他英俊的外表以及富有的身家而倾倒,但她显然是一个例外。 对于伦敦来的贵人‘索恩夫妇’,贝尔小姐不过保持着礼貌性的好奇,并不像其他姑娘那样热衷于讨论他们的衣着打扮或是身家背景,只觉得要长期供养这样一位看起来娇美而又矜贵的贵妇人,恐怕拿出索恩家每年在这间工厂所获得的大部分红利也是不够的。 “请允许我问你,你可曾品尝过饥寒交迫的滋味?可曾领略过被人欺凌的苦楚?可曾萌生过无能为力的绝望?”伊迪丝语速极快地说着,略带怆然,“我认为你是没有的,因为你看起来是那样的单纯并且美丽,娇嫩得好似一朵从未经受过风雨的花。而事实也该同样如此,你算得上体面的出身以及所拥有的社会地位,还有你那张楚楚动人的面容,都决定了你的一生并不需要为了金钱之事烦恼。所以,你又有什么资格来质问,金钱对于我而言是不是重要的呢?”她缓了缓语调,郑重地说:“但我仍然会诚实地告诉你:是的,它确实非常重要。至少对于我而言,比起你眼中的那些‘可怜人’要重要太多。” 贝尔小姐自认为是个读书明理的人,因此在这位夫人如此咄咄逼人的言辞之下,依然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同这位夫人好好讲道理:“索恩夫人,我们在这个世界上辛苦劳作,来回奔波是为了什么?所有这些贪婪和*,所有这些对财富、权力和名声的追求,其目的到底何在呢?归根结底,是为了得到他人的爱和认同。” 伊迪丝冷冷一笑,争锋相对:“贝尔小姐,人天生,并且永远,是自私的动物。人的本性就是追求个人利益。” 贝尔小姐被她噎得满脸通红,却仍有愤愤不平之色。 尴尬的静默持续了一眨眼的功夫,直到索恩站了起来,道:“女士们,我以为目前并不是个适合展示雄辩和驳斥的好时候。” 闻言,伊迪丝似笑非笑地瞥了贝尔小姐一眼,带着没有多少温度的客套微笑,继而快步往外走去,索恩随后跟上。 . 外头几乎接近暴动的场面显然不是劳伦斯一个人能够控制得过来的。 劳伦斯邸的平台修得格外高一些,这里通常是劳伦斯夫人静静俯瞰她儿子领土的位置,不过是由平凡无奇的砂浆砌成的,再用一根钢筋充当护栏,半点与还算精致考究的室内装饰搭不上边。 ‘前’工人们的情绪是失控的,即使他们提出加薪的初衷就是为了这一次顺理成章的罢工——可他们怎么也想不到,会有足够的爱尔兰人替代他们的岗位——他们自信满满地以为这间工厂离了他们便不能活,可当他们真正面临失业时,他们才知道什么叫惊惧不安、什么叫作茧自缚。 想想家中饥寒交迫的妻儿吧!那些冷硬的黑面包对于他们而言也只是奢望! 再想想劳伦斯工厂那每天足足比别的地方多了至少四个便士的薪水吧!可他们明明赚得比以前更多,为什么就不能再多给一些呢! 一时的激昂热血击溃了他们的理智,这些往日还算得上温顺的工人们一个个红了眼,急切需要一个答复或者结果。 “离开这里!”劳伦斯正在大声命令着,他双臂抱在胸前,显得态度强硬并且倨傲。 诚然,或许劳伦斯先生发出这样警告的初衷也有一部分出于对工人们的担忧,然而他一成不变的冷峻面容,以及那严厉得不近人情的语气措辞,都只能够令工人们更加激愤而已。 “看在上帝的份上,请住手!”先出声的是一路小跑过来的贝尔小姐,她的出现令工人们短暂地安静了片刻。只听她用温柔但有力的口吻劝说道:“回家吧,士兵们已经在路上了。安静地离开吧,你们的申诉会有回应的。” 也许是由于贝尔小姐与很多工人们不经意间的交情,也是也因为她是唯一一个肯平等地站出来与他们交流的‘楼上的人’,工人们似乎渐渐被安抚了,不再大声嚷嚷着要揪出那些爱尔兰人或者怒吼着劳伦斯的名。 这个时候,伊迪丝也不得不敬佩这位贝尔小姐敢于直面这些‘暴民’的胆量以及勇气,尽管她比贝尔小姐先一步离开书房,却反而晚一步来到这儿直面底下这些黑压压的人头以及一张张写满愤怒的面孔。 直到一个工人大声问道:“你会将那些爱尔兰人送回去吗?” 劳伦斯想也不想地低吼:“永远不会!” 虽说伊迪丝认为劳伦斯先生这个答案十分铿锵有力并且深得她的认同,然而眼下这般情景,显然贝尔小姐的方式会更容易让人接受一些…… 几乎劳伦斯的话音刚落,工人们顷刻间爆发出比之前砸开工厂大门时更加激烈的负面情绪,那一张张面孔由于义愤填膺而涨得通红,那紧抿的颤抖唇角以及眉心的深深褶皱都预示着他们已无法控制的怒火! “这群该死的野蛮人!” 伊迪丝恨恨地低咒了一句,却怎么也忍不住狠狠瞪了安抚不成反添乱的劳伦斯一眼,然而对方正试图最后一次劝说贝尔小姐进屋去,不要趟这趟浑水。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全然被怒火掌控神智的工人做出了一件令众人无法预料的事:他瞅准时机,揣起手中暗藏了许久的石块就往平台处砸去 ——不管是谁!全都下地狱去吧! 他这样想着,似乎已经在脑海中勾勒出这间工厂那高高在上的光鲜主人劳伦斯先生,被砸得头破血流的场景。 毁灭所的快.感令他感觉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因此燃烧沸腾起来了,然而在这短暂的兴奋情绪过后,他又仿佛一下子冷静醒悟了过来,几乎不敢想象被发现是罪魁祸首后的结局。 他悄然退后了一步,将自己藏进了骤然安静的人群中。 . 当危险真正来临的时候,伊迪丝显然并不能如她想象当中的那样,冷静地掏出手.枪,轻松击溃面前所有的阻碍。 而是下意识地护住了头部,就地往下一蹲。 ——这或许有些不雅,但确实是她身体极为诚实的第一反应。 可是下一秒,伊迪丝却发现天旋地转,落在了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怀抱中。 “唔——” 一手抱着看起来有些狼狈的伊迪丝,一手捂住了左眼位置,索恩就在伊迪丝的耳边发出一声吃痛的闷哼。上一秒,他将伊迪丝整个人护在怀里,可那石块却在他玄身躲避的间隙,擦着他左眼的下眼角飞过,然后才砸落在他们身后的空地上。 “噢!我的上帝!你的脸!”半跪着的伊迪丝惊慌失措地抬起头,就看见索恩脸上触目惊心的血痕。 索恩扶住她的肩膀,朝她轻轻摇摇头:“我没什么事,只是看起来有些吓人。” 然而他的话却根本无法令伊迪丝感到些许安慰,而是令她胸中燃烧起一把终于爆发的熊熊怒火——这怒火仿佛带着无匹的力量,支撑着她姿态高贵优雅地站立起来,重新挺直背脊,冷冷地怒视这么一群人。 “你们因为什么罢工?”她冰冷地质问道,带着一种俯视而悲悯的嘲讽,“是微薄的薪酬还是恶劣的环境还是毫无人性的压迫?不,你们只是愚蠢地被人煽动、被人利用,而那个始作俑者此刻正躲在你们之中暗自窃喜!嘲笑你们这群愚不可及的蠢货!如果我们愿意接受他的勒索,恐怕明天他又有千万种理由说服你们停止罢工!” 伊迪丝眼尖地在人群当中发现一个鬼祟的身影,当即灵光一闪。 “你,就是你,你叫做什么来着?我记得你已经早在这次罢工之前就被解雇了吧?因为在车间内偷偷抽烟。可是为什么,我却在今天这些人当中看到你?”她并没有伸手指出任何一个人,可每一个此刻倍感心虚的工人们都自觉被她那几乎凝为实质的冰冷视线看穿。 她站在高处,微抬眼眸,优美至极的下颌弧度却只能令人心生畏惧。 “你凭什么来这里?你丢掉了工作,是因为如果不辞退你,那么总有一天你那‘微不足道’的烟斗所产生的火星会引起一场足以覆灭所有人的大火!”似乎还嫌不够,她蛊惑的语气之中染上了毫不掩饰的恶劣嘲弄:“或许下地狱的话,还是要拉上一群人做伴比较好吧?我说的对么,嗯?” 仿佛回应她的尾音一般,稍稍冷静下来的工人们自发地集体远离了混在他们当中的一个中年男人,犹如一个天然的真空地带。 该死的!虽说赌对了主谋!可那些该死的士兵怎么还不来! 在心底暗暗咒骂着,伊迪丝那双妩媚动人却偏偏格外淡漠的眼冷冷地扫视着众人,犹如胸有成竹的高傲神祗,没有什么能够令她的神情动摇半分。 口瞿口瞿—— 一阵犹如天籁般的哨声激嚁,劳伦斯先生早先联系的士兵们终于赶到,伊迪丝第一次觉得眼前这些骑着马驱赶原本嚣张闹事、眼下却四处逃窜的工人们的‘红制服’,竟是如此的可爱可亲! 眼看着事态就要平息,一直未曾离去的贝尔小姐这才有时间感慨一句:“索恩夫人,我必须得说,您刚刚实在是……” “别说了,我脚软。” 之前一副高贵冷艳的模样、实际上连大气也不敢喘的伊迪丝整个人瘫软在索恩怀里,有气无力地翻了个不雅的白眼。 第37章 到头来,真正解决罢工事件的并不是看起来十分可靠的劳伦斯先生,也不是关键时刻依然挺身而出的贝尔小姐,更不是伊迪丝虽然揣在身上、却全然被遗忘的小小枪.支,只不过是最后关头方才出场的士兵们。 而他们‘讲道理’的方式显然效率十足,至少比起他们赶来的速度而言,着实令人大大松了一口气。 劳伦斯家的客厅内,女眷们被聚集在了一起,而男士们则负责处理事件平息后的收尾工作。 仅存的能够保持镇定的女仆小心翼翼地沏了一壶上好的红茶,低着头端给了女主人,面色是还未褪去的苍白。 由于着实无法指望惊魂未定的女儿范妮.劳伦斯,劳伦斯夫人便亲自为他们家的客人索恩夫人,以及今日滞留在自己府上的贝尔小姐各自沏了一杯茶,但愿温暖的红茶能够帮助她们平复心情,忘却此前那一幕幕可怕的场景。 “你还好么,索恩夫人?”劳伦斯夫人关切地问道,此时她似乎已经恢复成了那个永远高昂着头颅的‘皇太后’,没有什么事情能够令她的目光片刻动摇。 伊迪丝啜饮了一口滚烫的红茶,遍布在她四肢百骸的寒气与阴冷随即被驱散了许多。 她微微抬眸,露出一个浅笑:“噢,我想我很好,劳伦斯夫人。感谢您的红茶,我必须得说,它让我好受了太多。” 劳伦斯夫人矜持地点了点头算是回应,又对沉默不语的贝尔小姐问:“那么,贝尔小姐,你呢?” 不等贝尔小姐回答,劳伦斯夫人又说了一句:“噢,我或许是忘了。像你这样勇敢地能够站出来面对那些人,并且还有心思关心他们的苦处、同情他们的遭遇,我以为不是一般人能够办到的。所以,您又怎么会因为那些所谓的‘可怜人’,而感到任何的不适呢?” 显然,即使是在这样兵荒马乱的情况下,这所宅子的女主人对于府邸的掌控力依然存在,劳伦斯夫人对于贝尔小姐之前对劳伦斯先生以及伊迪丝所发表的惊人言论,没有什么不清楚的。 贝尔小姐紧抿着干涩的唇,垂下了眸子,遮住了眼中难堪与懊恼交织的情绪。 事实上,这位年轻的小姐除了总是将人或事看得过分简单美好、同情心过剩、想法过于理想化之外,亦不失为一名聪慧机敏的女性。所以当贝尔小姐回到舒适的室内,坐在了柔软的沙发上,这才回过神,发觉她心目当中奄奄一息、引得她几度落泪的‘小绵羊’们,实则转身就能够变成择人而噬的豺狼虎豹。 即便是如此,贝尔小姐依然不认为自己早先对于劳伦斯先生以及那位索恩夫人的劝阻有什么不对的,因为今日所酿成的苦果,必定是与他们这些工厂的决策者曾经过于苛刻严酷的决议有关。 她并不是反对财产私有,只是认为人应该在有能力的情况下,多多帮助那些仍然活在贫穷和痛苦中的受难者,或许这一丁点的举手之劳,就能够拯救他人宝贵的生命。 然而伊迪丝那番义正言辞的凛然话语,到底令贝尔小姐心中埋下了阴霾,使得她面对劳伦斯夫人半是嘲讽半是指责的诘问,也仅仅只能哑口无言、无从辩驳。 劳伦斯夫人见好就收,转而向伊迪丝道:“刚才我们见到索恩先生的样子可是吓坏了,我本想让女仆立即去找镇上的医生过来,可他却说只是皮外伤,并不需要如此劳师动众,又马不停蹄地和约翰去安抚车间里的那些爱尔兰人、和民兵团带队的军官们说话。” 她的话倒也没有夸张做假,因为胆颤心惊了一上午的劳伦斯小姐,终于在看到索恩先生脸上那一片血痕彻底地晕了过去,此时最需要医生的反而变成了她。 “不过我还是认为该让医生为他诊治一番才好。”劳伦斯夫人想到这里,不由地心有余悸。 尽管这或许有些卑鄙,然而劳伦斯夫人不得不庆幸,遭受袭击的并不是自己的儿子——假若受伤的位置再偏上半寸,恐怕索恩先生的左眼就要不保了! “劳伦斯夫人,您考虑得实在太周到了,我实在无法用任何话语表达我对您的感激之情。”伊迪丝拿着手绢压了压眼角,微红着眼眶说。 虽然索恩一再保证只是擦破了点皮,并嘱咐她呆在屋内与女眷们一起,自己代替伊迪丝出面安抚那些惶恐不已的爱尔兰工人们,然而伊迪丝怎么也无法彻底放下心来,总要请医生诊断过之后才能稍稍安心——毕竟,如果不是索恩的话,遭受这无妄之灾的将是伊迪丝本人。 一个男仆走了过来,小声对劳伦斯夫人说了些什么,得到女主人颔首的回应,又轻手轻脚地去了前头复命。 “约翰说,带队的军官会留下来和我们共进午餐。” . 今日劳伦斯家的饭厅里,人格外得多一些。 布莱克上校是一个十分英俊的年轻人,他的体格看起来匀称有力,长相也称得上俊俏,一旦笑起来的时候,连那身‘红制服’也衬得十二分的英挺光鲜。他正在发表对于那些工人们此次暴行的强烈谴责,又表示赶来劳伦斯工厂的途中出了一些阻碍,以至于比预定的时间略晚了一些,幸好最后抵达得还算及时,否则他真的要愧疚一辈子。 似笑非笑地挑了挑嘴角,伊迪丝想了想还是把对于这位上校的冷嘲热讽极为忍耐地咽了下去,只觉得今天的冷烤牛肉味同嚼蜡,令她无比想念玫瑰庄园以及肯伍德庄园的大厨们。 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伊迪丝抬眸正对上了坐在对面的索恩那略带询问的目光。 她轻轻摇了摇头,表示一切都好,又隐蔽地对着盘子里的牛肉努了努嘴,做了一个短暂的泫然欲泣的表情。 索恩似乎发出了一声极淡的轻笑,却不经意地扯到了眼角的患处,虽不至于痛到龇牙咧嘴,却也旋即紧绷了整张因脸上包扎好的伤口而显得有些滑稽的俊脸。 布莱克上校还在那儿侃侃而谈,劳伦斯先生面色不佳,没有多少谈兴,只是偶尔礼貌地附和几句;劳伦斯夫人微微偏过脸,看似认真专注地聆听布莱克上校的‘丰功伟绩’,只不过唇边的微笑一直保持在相同的微妙弧度上;劳伦斯小姐经过医生的诊治,很快悠悠转醒,此刻已经安安稳稳地坐在属于她的位置上,不时发出一声惊呼,并对于错过了布莱克上校当时的英姿十分遗憾;贝尔小姐低着头,似乎对于餐盘中的冷烤牛肉以及蔬菜沙拉格外感兴趣,一点儿也不想参与谈话。 “布莱克上校,真的十分感谢。”劳伦斯夫人再一次微笑着重复了这句话,不免暗自觉得这个看起来还算不错的小伙子实在有些烦人并且不懂眼色,整个餐桌上除了她那个傻乎乎的女儿,就没有人想继续去听布莱克上校那亢长无聊的‘演说’。 “不,这并没有什么,只不过是我的份内事。”布莱克上校十分谦虚地答道,笑容亲切,“我认为我必须对于今日因我们救援不及而造成女士们受到惊吓的过失,致以万分的歉意。” 说着对几位女士们各自颔首致歉——如果他能够懂得适时闭上嘴的话,确实是个既可爱又讨人喜欢的年轻人。 “索恩夫人,听说您是从伦敦来的?”布莱克上校问道。 伊迪丝有些意兴阑珊地回以一个浅笑,算是给予了布莱克上校肯定的答案。 “说起来,我也很有一段时间没有回去伦敦看望家人了,只能通过偶尔的信件能够稍稍慰藉我对于家中亲人以及一草一木的思念之情。”布莱克上校露出了悠然神往的神色,带着点忧郁和感伤,足以令大部分女性心生触动。 劳伦斯小姐显然就是其中之一。 她同情地接口道:“噢,布莱克上校!我想你的家人也同样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你。” 伊迪丝微抬了点儿眼皮子,暗自冷笑了一声,随口附和道:“劳伦斯小姐说得没错。” “所以我打算趁着米迦勒节前回南方一趟。”布莱克上校来了兴致,有些过于殷切地与坐在他左手边的伊迪丝攀谈,“索恩夫人,不知你们夫妇打算什么时候结束密尔顿的行程,返回伦敦?或许我们有机会一同上路。” 伊迪丝故意露出为难的神色,看了索恩一眼,满面愁容地说道:“我实在不放心索恩先生的伤势,所以打算明天一早就启程离开,尽快赶往伦敦找一个医术高明的医生诊治,务必不能让伤口留下任何痕迹才好。” 她那一眼实在欲言又止并且柔情满溢,令布莱克上校准备好的说辞怎么也无法继续下去。 “那真是太可惜了……”布莱克上校只好干巴巴地说。 于是女士们纷纷安慰伊迪丝不必太过担心,又有些伤感突然的别离,连一直沉默不语的贝尔小姐,都不免同伊迪丝说了几句话。 正在将平淡无奇的清水喝出美酒般质感的索恩放下杯子,淡淡地瞥了伊迪丝一眼,也不知是懒得反驳还是请她适可而止。 伊迪丝回以绝对真诚的清甜微笑,如同摻了这世间最好的蜜糖。 第38章 第二天的天气不太好。 天空飘着细雨,使得工厂前的地面不免变得一片泥泞,也令整个密尔顿看起来更为灰暗寂静。 伊迪丝依次和劳伦斯夫人、劳伦斯小姐、贝尔小姐,以及恰好巡逻路过的布莱克上校道别,只有劳伦斯先生一大早就去了镇上的商会中与其他工厂主商谈昨日罢工的后续处理问题,并不曾露面。 一上到马车里,索恩就不再继续外人面前的伪装,坐在了伊迪丝对面,只拿一双清冷好看却偏偏天真疑惑的眼,颇为不解地看着伊迪丝。 “怎么了?”伊迪丝一边解开繁琐的蕾丝帽子、松开了盘起的发髻,一边问道。 她深棕色的长发披散了下来,再擦去因抿了红色绉纸而显得有些艳丽的纯色,快速地抹上了无色的香膏,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在赫福郡乡下庄园里、坐在马上的无忧少女。 “你不太喜欢布莱克上校,这令我有些疑惑。”索恩诚实地发问。 伊迪丝含笑瞥了他一眼,反问道:“我该喜欢他么,索恩先生?” “不……我所指的并不是这一点。”索恩说完干脆闭上了嘴——他总是说不过她的。 伊迪丝不再逗他,一边在马车上的小箱子中寻找什么,一边头也不抬地回答:“布莱克上校英俊漂亮,又有着巧舌如簧的好口才,只可惜还未能够真正做到收放自如,比起我爸爸养在肯伍德的鹦鹉倒是有趣些。” 她好不容易从中翻出了一面镜子,不禁在心中感叹少了熟悉的女仆之后,出行格外不便。 索恩哑然,摇头道:“如果布莱克上校知道你将他比作鹦鹉,恐怕连心都要伤透了。” 伊迪丝淡淡地说:“放心,他这样的人,可没这么容易就伤心呢。” 她的语气过于笃定,眼中也平静无波,也许是真的对于这位外表光鲜的年轻军官丝毫提不起兴趣。 索恩认为最好不要继续关于布莱克上校的话题,于是转而说道:“你和劳伦斯先生昨晚的谈话一定令他饱受惊吓。” 伊迪丝从手持的铜鎏金梳妆镜里抬起眼,对索恩露出了一个有些狡黠的笑容,挑了挑眉道:“或许吧,我以为经历过昨天的罢工,他的承受能力应该更加强悍一点儿才对。” 就在昨晚,当劳伦斯先生精疲力尽地处理完工厂的事之后,伊迪丝敲响了他书房的门,决定临行之前好心好意地提醒他关于劳伦斯夫人所嘱托的内容,又状似无意地说起了贝尔小姐的故乡肯特郡,问了问劳伦斯先生对于肯特郡的观感。 想到这里,伊迪丝扁了扁嘴,略带娇憨地抱怨道:“可我怎么也想不到,他居然直接避而不见!不过是一些闲聊而已,竟值得劳伦斯先生连最后的绅士风度也不顾!” “嗯,‘闲聊’到几乎将一位绅士那隐秘的心思尽数戳破。”索恩的唇边溢出一声轻笑,带着淡淡的无奈说:“我以为劳伦斯先生不曾恼羞成怒,已经算得上气度惊人了——毕竟,或许就连他本人也未曾察觉那些蛛丝马迹,你却迫使他承认之后做出选择。” 伊迪丝抿了抿唇,弯着嘴角道:“这么说,您是反对我这样做的咯,我的大人?您认为贝尔小姐适合劳伦斯先生?” 一想到未来劳伦斯工厂的女主人可能会是那样一位‘乐于助人’的女士,伊迪丝几乎当即就想另找一家工厂投资。只可惜在她有限的记忆当中,经营有方并且人品过关的工厂主,偏偏仅有劳伦斯先生这么一位。 伊迪丝依稀记得,上辈子劳伦斯工厂虽然也同样顺利渡过了这次罢工事件,却由于新来的工人们到底不如之前的那些熟练,没能按照约定的时间将货物交到订货商手中,从而无力偿还银行的贷款,直接宣告了破产。然而在这之后,劳伦斯先生又依靠妻子不菲的嫁妆又将这间被银行变卖的工厂买了回来,凭借自身不俗的精明手腕以及敏锐的商业嗅觉,成功将劳伦斯工厂发展成为后来全国最大的纺织工厂之一。 只是截止目前唯一令劳伦斯先生心生触动的这位女士,南方来的贝尔小姐,怎么看都不大像能够拥有不菲嫁妆的人,资助劳伦斯先生一事亦无从谈起——莫非劳伦斯先生之后娶了个有钱的女继承人?或者是贝尔小姐从天而降获赠了一笔巨额遗产? 出于对劳伦斯先生人品的看重,伊迪丝大抵是倾向于第二种可能的。 “不,恰恰相反。”索恩说,长久以来的习惯令他在马车上时,也同样挺直着背脊,而不是像伊迪丝那样全身松懈下来,显得慵懒而随性。他瞥了伊迪丝一眼,如冰雪氤氲的面孔上流露出些许暖意,却又很快被他强自按捺了下去。 “唔,至少从我自身的利益出发,我也是不希望自己投资的工厂拥有这样一位女主人的。”伊迪丝嘟嚷了一句,脑海中浮现出夏洛特.卢卡斯那张不够秀美却足够温婉的面孔。“不过归根究底选择权在劳伦斯先生手中,如果他本人不愿意,那么任谁都无法强逼一个男人迎娶他的妻子。” 是啊,如果本人不愿意,那么谁又能强逼一个男人迎娶他的妻子呢? 可即使是这样,为什么他们仍然会有更多的借口抛却对于妻子的忠贞呢? 索恩默然。 “不谈这个了。”察觉这个话题似乎引起了索恩不太好的回忆,伊迪丝转而兴致盎然地说道:“劳伦斯先生过一段时间会去伦敦,据说是要为工厂引进最新的技术以及设备,到时候你和我一起——毕竟我个人认为,他短期内应该还不能接受‘曼斯菲尔德小姐’这样一个突兀的身份,做为他的合作伙伴。” 伊迪丝当然不可能只和劳伦斯先生谈论了他的终身大事,事实上,她更加关心的是关于劳伦斯工厂引进新技术的问题,这才是今后劳伦斯工厂是否能够保持盈利的重中之重。 想到了伦敦,她就不免想起了那个很快即将回到伦敦的布莱克上校。 由于并没有料到密尔顿这样一个小镇也能够遇到‘故人’的缘故,伊迪丝此次出行并没有大费周章地改头换面,只不过稍稍改变了一下妆容发型,再加上两世为人多出来的那一份阅历,倒也很难有人会把‘她’和‘她’凭空捏造的‘远房堂姐’联系在一起。 然而布莱克上校并不比别人,这位年轻的军官很快就会以‘布莱克家族最有可能的继承人’这样炙手可热的身份进入伦敦那五光十色的社交场,引起许多盼嫁小姐们的觊觎。 早晚有一天,他也将和伊迪丝相遇。 无论是出于伦敦上流社会那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圈子,抑或是来自布莱克上校一直以来的好友赫维先生。 伊迪丝唇角的弧度不由地降下了少许,染上了些微冷然的讽意。 “抱歉。”索恩轻声说道,“或许我不能和你去伦敦了,伊迪丝。” 伊迪丝猛地回过神来,微微睁大眼睛,讶异地看着他。 “抱歉。”他又重复了一遍,略显不忍地别开了眼,装作在看车窗外一闪即逝的风景,“但,我想我是时候离开了。” 他不敢去看她那双明亮的眼睛蒙上失望的阴影,不敢去看她那张无双的容颜染上任何苦涩的痕迹。 他该承认自己是个无用的懦夫,这样也许能够令他心里好受一些。 只因,当那一丝充满意外和危险的情感在心中悄然滋生时,他想到的惟有提早逃离。 逃离这注定燃烧的火焰,或许就不会被灼伤。 索恩动了动唇形,想要对面前黯然垂眸的少女解释些什么,却发现任何理由都是那么苍白无力,使他无从说起。 他看到伊迪丝轻轻扯了扯嘴角,展开了一个算得上是笑容的弧度。 “你的伤痊愈了么?”她问道,言笑晏晏。 似乎刚才那一瞬间的低落情绪,仅仅是索恩一个人的幻觉。 可那些突如其来的冷凝沉在了她冰蓝色的眼底,正迅速地将她武装起来,令他只觉得胸口微微抽痛着。 “没事。”索恩简短地回答,却始终无法将自己的视线再次从她那张仿佛凝望过千万次的面容上剥离出去,只能在心底不停地告诫自己:最后一次吧,最后一次…… “哦。”伊迪丝淡淡地应了一句,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问:“那么我是不是该提前祝你一路顺风了?” 她伸出手,将散落在腮边的发丝捋向耳后,微微仰起小脸,试图令自己的笑容更加明媚一些。 窗外下着淅沥沥的小雨,在风中汇成一道道银色的雨线,恍若飘零无依的泪滴。 索恩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在寂静凄清的风雨声中,轻轻覆在了伊迪丝一边的脸颊上。 若她全然无动无衷,他倒是可以说服自己很快忘却这短暂的相遇,任凭两个人的命运继续像从未交汇过的平行线那样渐行渐远。可当她那张令人难以忘怀的美丽容颜之上,浮现出无法用任何伪装盖过的苦涩,和那一抹牵强的令人心酸的倔强,他却只能放任自己柔软了心肠。 “不想笑的时候,你可以不笑的。” 他的拇指温柔地摩挲着她的肌肤,耳边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犹如呢喃的叹息。 伊迪丝静静地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英俊脸孔,它一点一滴地和记忆当中他的模样重合在一起,仿佛最深沉的梦境一般。 “不,笑容是我最好的武器。”她这么说道,有些恍惚地习惯性弯起了嘴角,“有个人曾经这么告诉过我,你说他是对的么?” 索恩没有回答,只是再也无法压抑那激荡在胸口的情绪,认命地轻叹了一声,将伊迪丝彻底拥入怀中。 “我不会请求你等着我的。”他说,“但我却贪心地祈祷,下次再见时,你并没有把我忘得干净。” 他需要一些时间理清这一切,无论是家中诸事抑或是这超出他预料以及认知的感情,他不知是否能给她所想要的未来,也不知那样的未来是否是自己所期盼的。 伊迪丝在他怀中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呜咽,眸中带着令人心碎的泪光。 对于这个男人,她从来都无法做到仅仅是利用,只不过曾经自欺欺人迷了眼、蒙了心。 眷恋也好,习惯也罢。 当他再一次朝她伸出了手,赐予她的并不再是绝望当中的救赎,而是全然新生的欢喜。 我不会再放手的。你也休想。 轻轻阖上双眼,伊迪丝将脸颊贴在索恩的胸口,静静聆听着他的心跳声,任他的气息将自己包围,只觉得恍若梦境,不愿醒来。 而索恩微垂着眼,将下巴轻柔地抵着她的发顶,鼻端是她的发香,他的视线却没有焦点。他一手揽着她,一手缓缓地抚摸着她的长发,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之色,但最终归于平静,仅剩温柔。 第39章 玫瑰庄园中,卡罗琳的日子有些难挨。 诚然,曼斯菲尔德伯爵是个慈祥又和蔼的人,每日里也不过是赏花逗鸟,偶尔也去乡间走走,顺路还会拜访一下附近受宠若惊的乡绅们。 然而伯爵的小儿子乔治显然就是个再讨厌不过的人了——卡罗琳真怀疑他和她上辈子是不是有仇! 伊迪丝‘身染风寒’的第一天,卡罗琳打算前去看望一下朋友,于是就随口问了一句乔治要不要一同去,哪知差一点被对方噎了个半死。 “卡罗琳小姐——噢,不,我应该称呼你为圣朱尔斯小姐才对。”这个俊美得有些玩世不恭的青年笑着说道,“或许舍妹忘了告诉你,‘乔治上校’是我在军中的绰号,久而久之,与我亲近的人都喜欢这样喊。所以,我建议你还是换个称呼为好,以免旁人误以为圣朱尔斯小姐突然之间纡尊降贵,与我这样的人为伍了。” 他的笑容带着点儿漫不经心的轻佻,倒是很符合别人暗地里称呼他为‘狡猾的乔治’、‘狐狸乔治’之类的形容词——当然,伯爵本人还是比较喜欢笑骂他为‘小混蛋乔治’。 卡罗琳狠狠地瞪了乔治一眼,一字一顿道:“多谢你的提醒,曼斯菲尔德上校!” 真不知道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为什么会是老伯爵和伊迪丝这样好的人的亲人!一副人模人样居然早在她穿越到这具身体之前,就想要对这样一个未成年的小姑娘下手! 一时间卡罗琳脑海中飘过‘老牛吃嫩草’、‘辣手摧花’等等不太好的情节,使得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不客气,圣朱尔斯小姐。” 不知道是不是卡罗琳的错觉,她总觉得乔治刻意地强调了她的姓氏。 “至于我的妹妹伊迪丝,在我遇到你之前,刚刚探望过她。”乔治轻轻挑了挑嘴角,看起来分外可恶,“她吃过琼斯医生开的药剂,正好不容易安睡了过去,莫非你想要打扰她难得的美梦么,圣朱尔斯小姐?” 卡罗琳眼角一抽,发自内心地不再想同他再多说一句话。 她现在可以非常确定,乔治.曼斯菲尔德不是和她上辈子有仇,而是这辈子有怨! 又过了一周多的时间,琼斯医生终于在一个黄昏宣布伊迪丝脱离了病魔的纠缠,不再需要被单独隔离在房间内,可以下地走走并且等待静养痊愈,于是第二天卡罗琳迫不及待将面色有些恹恹的好友拉到了玫瑰庄园的花园当中,美其名曰晒晒难得灿烂的太阳或许有助于她的康复。 确认伊迪丝的病情已经无碍,卡罗琳不免又针对这几天神出鬼没的乔治发了几句牢骚。 “真不知道一个腿脚不便的人哪里来的心思天天往外跑的,从琼斯医生宣布你没事了之后就不见了他的人,真是的!”卡罗琳不满地说道,愤愤地用蛋糕叉戳了戳盘子里的苹果挞,“莉兹她们怎么还不到呢,上次她们就想来看你,可偏偏被你那个可恶的哥哥拦住了。” 得知伊迪丝病情好转的消息,班内特家的仆人一大早送来了一封信和一大篮子苹果。信是班内特家的伊丽莎白小姐写的,信中询问了伊迪丝是否方便下午的时候过来拜访,她以及姐姐简、她的好朋友夏绿蒂都非常担心——伊迪丝当即回信应允。苹果则是这个秋天新摘下来的,笼统有一蒲式耳那么多,只往玫瑰庄园和卢卡斯家送了一些,连班内特家自己都没有留下多少。 那个跑腿的仆人私底下和玫瑰庄园的仆人闲聊说,班内特太太见这些苹果大部分被二女儿伊丽莎白.班内特小姐做主送走了,很是不高兴,直嚷嚷着今年春天她可怜的莉迪亚连一个苹果挞都吃不到了,真叫她不好受。可班内特先生向来对于班内特太太的意见置若罔闻,他把书房的门一关,任凭妻子那数十年一如既往脆弱无比的神经继续作乱,只吩咐仆人们按照二小姐伊丽莎白的指派行事。 伊迪丝当然不能告诉卡罗琳,乔治之所以费尽心思阻挡她们好心探望的原因,是由于她这个不省心的妹妹早就乘着马车去了莱斯特郡干了一番‘大事’,并且他的‘腿伤’原本就无大碍,不过是曼斯菲尔德伯爵不想让乔治远赴西班牙战场所出的下策而已。 “你和伊丽莎白小姐相处地不错,看来我原本的担心是多余的。”伊迪丝抿了一口香气四溢的红茶,微笑着调侃了一句,略带惆怅的心情因为回到这个熟悉的庄园以及身边这些可爱的人们而渐渐消散。她之前察觉到卡罗琳对于班内特家的二小姐似乎有一种奇特的攀比之意,现在看来却又仿佛是伊迪丝自己多心。 “也不算太好啦。”卡罗琳有些羞赧,讷讷地说,“她人还算不错,有时候也挺有意思的,我一个人呆在庄园里无聊,也就同她们散过几次步。” 卡罗琳当然不会承认,只有这样聪慧得体而又幽默风趣的可爱女子,才配得上她心目中的男神达西先生,令她由衷地生出些自愧不如的情绪。然而她心底的那一点念想又叫她无法心甘情愿地祝福他们,只催眠自己与书中女主伊丽莎白越来越要好,不过是为了好第一时间围观这一出爱情喜剧的发生。 眼睁睁看着男神达西先生就要‘飞走了’,卡罗琳不免有些自艾自怜地问:“伊迪丝,你说我是不是哪里都不好呢?” 伊迪丝抿唇忍笑,差一点就被红茶呛到了。 无论上一秒有多么像一位优雅高贵的小姐,下一秒天马行空的卡罗琳小姐总让人猝不及防。 还没有等到伊迪丝回答,卡罗琳就自顾自说道:“我真不该问你,曼斯菲尔德上校一定常在你面前说我的坏话。我真怀疑他是不是和我八字相冲!” 尽管不太明白什么是‘八字相冲’,但伊迪丝用脚指头想想也知道不可能是什么太好的形容,于是她诚实地回答:“不,乔治他时常在我面前说你的好话。” “虽然我很想相信你,伊迪丝,毕竟你的人品我是信得过的。但——”卡罗琳忍不住对着天空翻了个白眼,“那家伙能说些什么呢,左右不过是一口一个‘圣朱尔斯小姐’。” 提起这个卡罗琳就烦躁得可以:她最最最讨厌别人这么称呼自己! 伊迪丝忍着笑,觉得回来之后的低迷也因卡罗琳古灵精怪的神情一扫而空了,她尽量用正经的语气说道:“他说你变了很多。” 卡罗琳心中一惊,她差一点就忘了这一位上校可是原主的‘熟人’啊!莫非被他看出了什么端倪…… 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强装镇定道:“噢?是吗?” “不再用过分的骄傲伪装自己,更加开朗、活泼,并且——”伊迪丝学着乔治玩味的口吻,有些高深莫测地说道:“十分有趣。”她见到卡罗琳一副惊呆了的样子,这才格外好心地补充了一句:“这是乔治的原话,不相信的话我们可以找他对质。” “不不不!”卡罗琳连忙摆手道,“我相信了还不行嘛!总之不要请不要再露出那种让我浑身发毛的笑容!天呐!我都快对你哥哥产生心理阴影了!” 伊迪丝无奈地摇了摇头,看来自她从密尔顿回来后乔治那一丁点藏得极好的特殊情绪,恐怕会被当事人视为洪水猛兽——更何况卡罗琳心中早有所属。 恰好这时仆人蹑着脚将一封伦敦来的信放在小托盘内呈给了伊迪丝,伊迪丝便不再与卡罗琳谈论这些,转而停下来拆了这封署名‘乔治安娜.达西’的信。 “信上说了什么?”过了半晌,卡罗琳忍不住问。 伊迪丝没有吊她的胃口,简略地说道:“乔治安娜说她很快要和达西先生来赫特福德郡了,据说是达西先生的好友宾利先生买下了这附近的尼日斐花园,打算和他的姐妹们搬来长住,并邀请了达西兄妹同行。” “那可真是太好了!”卡罗琳眼睛一亮,只有她自己知道期待已久的《傲慢与偏见》剧情将要正式开场了。不过出于对乔治安娜的友情,卡罗琳还是多问了一句:“到时候乔治安娜会搬来和我们同住吗?” ——和那位尖酸刻薄的宾利小姐同住一个屋檐下,可不是什么好受的事! 然而这位‘尖酸刻薄的宾利小姐’又偏偏和卡罗琳现在的名字同名,这令她不免在心底暗自埋怨了千万次欧洲总是容易‘撞名’的取名偏好。 “乔治安娜应该会随达西先生一起住在尼日斐花园。”想了想,伊迪丝这样回答。 卡罗琳这时候也反应了过来,宾利小姐对于‘情敌’伊丽莎白.班内特‘尖酸刻薄’也算是人之常情——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卡罗琳这样几乎没有多少反抗之力就被女神的个人魅力轻易征服——不过乔治安娜毕竟是宾利小姐的心上人,达西先生唯一的妹妹,恐怕就算要使出浑身解数,宾利小姐也不会让乔治安娜在尼日斐花园受到一丝一毫的委屈或者慢待。 “伊迪丝,我想我快要失恋了……”卡罗琳不由地长长叹了一口气,也不知是在感慨宾利小姐与自己的‘同名相怜’,还是提前哀悼自己那即将逝去的‘初恋’。 伊迪丝还未回答,一道轻巧明快的女声带着笑意由远及近。 “亲爱的卡罗琳,是谁夺走了你的芳心?明明上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还说,你最爱我的聪明伶俐,又舍不得简的美貌温柔、夏绿蒂的柔顺可亲,还说每天都眼巴巴地盼望着与我们相见呢。” 第40章 这位正含笑揶揄卡罗琳的少女便是班内特家备受班内特先生宠爱的二女儿,伊丽莎白.班内特小姐了,她似乎天生就有一种让人很难对她真正生气并且格外讨人喜欢的特质,使得几次交往下来连原本对伊丽莎白心有芥蒂的卡罗琳都心甘情愿地喊上了她的昵称。 三位前来拜访的小姐们——简、伊丽莎白和夏绿蒂——先后落座,又重新更正统一了称呼问题,这才在秋日午后的暖阳中一边享用苹果做为主打的下午茶、一边漫无边际地闲聊了起来。 “幸好我英明神武地把巴特太太支开了,否则我们很难拥有这样一个宁静的午后。”卡罗琳满足地喟叹了一声,喝了一大口香浓的红茶,“她真不该嫁给‘but’先生,而是该找个‘no’先生做她的丈夫。” 巴特太太的夫姓是‘butt’,与‘but’相差无几,因此卡罗琳没少抓着这一点开玩笑抱怨。 只听她活灵活现地学着巴特太太严肃的口吻,从鼻腔里发出高傲的声音:“不行,卡罗琳小姐。您不该这样,卡罗琳小姐。我建议您最好不要这么做,卡罗琳小姐。”卡罗琳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恢复自己的声音崩溃地叫嚷着:“我真是受够了!我现在做噩梦都只能梦到她那张干巴巴的树皮脸!” ——当然,卡罗琳绝对不会告诉她的小伙伴们,她还梦到过曼斯菲尔德上校那张桀桀奸笑的恶魔脸。 几位小姐不约而同地对于卡罗琳的遭遇报以会心一笑,似乎想起了什么,只有简柔声安慰道:“好了,卡罗琳,不要再抱怨了,巴特太太也是为了你好。” 卡罗琳望着简那张越看越美丽端庄的脸庞,刚想下一秒就扑到简的怀中嘤嘤嘤一番,就听到伊丽莎白笑着帮腔:“是呀,卡罗琳,如果又被巴特太太抓住了把柄的话,可有你好受的。” 上次这三位小姐前来拜访的时候,卡罗琳也不免念叨了几句巴特太太强压下的苦楚,哪知巴特太太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她身后,可想而知当天晚上卡罗琳就被巴特太太好一阵‘苦口婆心’的教训,真叫她那一整夜都被噩梦纠缠。 “天呐!你可别吓我了,莉兹!”她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下意识地看了看身后。 众人被她滑稽的样子笑成了一团,纷纷说她也太小心了些。 笑过之后,伊迪丝摇了摇头,有些不赞同地提出忠告:“巴特太太毕竟只是仆人,你就是脾气太好又尊敬她是你母亲身边的老人,才让她更加有恃无恐。” “谁说不是呢……”卡罗琳干巴巴地张了张嘴,可她穿越多年,却仍然在骨子里把自己当作一个现代人,遵循的是人人平等、尊老爱幼的美德,所以尽管看到巴特太太那张老脸烦得不行,却还是勉强自己竭力忍耐——就像读书的时候,对待学校里最讨人厌的教导主任一样。 夏绿蒂见气氛不太妙,便笑了笑说道:“我听爸爸说,曼斯菲尔德伯爵打算近期举办一场舞会?” “是有这样的打算,泰瑞莎嬷嬷今天一早就着手罗列菜单,又吩咐仆人把庄园里的银器找出来擦拭,把她忙得团团转了。”伊迪丝点头应是,“我想应该也就是下周或者下下周的事情了,等我和爸爸商量好了时间,一定给你们发邀请函。” 伊丽莎白露出欢快的笑意,由衷地说道:“那可真是太好了,最近好久都没有舞会了,我仅剩的娱乐就是听简弹弹琴以及绣绣花,快把我闷坏了!” “莉兹你可别不知足,要是我能够天天对着简这样一个大美人,真是做梦也会笑呢!”卡罗琳做了一个垂涎不已的表情,却由于她本身姣好的容貌一点儿都让人害怕不起来。 “卡罗琳!”简禁不住羞红了脸,拿那一双总是温柔的眼嗔了卡罗琳一眼。 真是没见过比她更不要面皮的年轻小姐了,可偏偏卡罗琳眼底一派清明,有的仅仅是单纯的欣赏,又让人对她实在没办法。 卡罗琳自己一开始的时候也是矛盾极了,初见时她总觉得班内特家的大姐距离她心目当中‘远近闻名的大美人’这样的形象还有一段距离,可相处过后她才惊觉简那一张脸十分耐看,简直就是巴洛克时期维纳斯雕像的翻版,实在完美极了,令她不由地幻想起书中那一惊一乍的班内特太太年轻时候会是怎么样的美人儿,才能生下这么一个巧夺天工的大美人。 见卡罗琳又对着简那张令人百看不厌的脸发着呆,夏绿蒂善意一笑,向伊迪丝问道:“听说尼日斐花园的主人这几天就要搬来住下了,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准备邀请他们一家?” 听到夏绿蒂说起了尼日斐花园的主人,卡罗琳猛然从走神状态清醒了过来,连忙摇着伊迪丝的手道:“对啊对啊,伊迪丝你会不会邀请宾利先生他们呢?到时候乔治安娜和达西先生也会来吧?” 伊迪丝忍不住捏了捏她的鼻尖道:“如果把你换成乔治安娜的话,或许你这一招对我还有用。” 卡罗琳吐了吐舌头,仿佛浑然不觉自己这一副英气十足的御姐长相,做出小姑娘般的撒娇姿态有多么违和。 “也算凑巧,虽然我们与尼日斐花园的主人不太熟悉,却与这次随同他们前来的朋友一家交情颇深。”整理了一下思绪,伊迪丝娓娓道来,“宾利先生就是这一次租下尼日斐花园的人,他和我爸爸的学生达西先生是相当要好的朋友。据我和卡罗琳共同的朋友、达西先生的妹妹乔治安娜在信中所说,他们应该这几天就会从伦敦出发前来此处,同行的还有宾利先生和他的家人以及达西兄妹,到时候又会有一场热热闹闹的舞会了呢。” 卡罗琳不知怎么地就冒出了一句:“说起来,伊迪丝你怎么会认识达西先生的。” 伊迪丝看了卡罗琳一眼,似笑非笑的样子,过了一会儿才说:“达西先生的伯祖父曾经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法官,爸爸年轻的时候和祖父有些矛盾,因此怎么也不肯去祖父就读过的牛津、反而跑去了剑桥拜入了老达西先生门下。后来老达西先生过世了,现在的达西先生就成了爸爸的学生。” “想不到伯爵大人年轻时候还有这样的叛逆期。”原来伯爵也中二过。卡罗琳忍笑,在后世历史悠久的牛剑之争原来早在这个时候已经有了萌芽,想来也并不只是那次划船赛的缘故。她并没有继续这个问题,而是向伊迪丝问道:“到时候你会参加舞会吗,伊迪丝?” 伊迪丝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抱歉,我最多只能坐在角落里欣赏你们优美的舞姿了。我和乔治安娜都还没有到正式开始社交的年纪,这两年都没有办法下场跳舞,或许到时候我们两个人会躲到画室里画画也说不定。” “噢,那可真是太可惜了。”简有些同情地望着伊迪丝,在她们这些乡下姑娘看来,偶尔举办的舞会就是最值得期待的事情了。 话题又回到了接下来的舞会上,伊丽莎白便笑着接口道:“没有关系,到了舞会那天我们可以早一点过来陪伴伊迪丝,还能有缘认识一下你口中那位达西小姐,那岂不是更好?” 接连认识卡罗琳以及伊迪丝这两位平易近人、可爱可亲的贵女,伊丽莎白也对于她们口中的好友达西小姐多了几分期待。 卡罗琳忍不住神秘兮兮地说道:“相信我,你一定会非常喜欢乔治安娜的。” 那可是你未来的小姑子呀!亲爱的莉兹! ——噢不!我不该这么想的!我为什么又要这样自我伤害! 卡罗琳扁了扁嘴,就听夏绿蒂端着一杯红茶柔声说着:“最近搬来了这么多体面的人家,我想镇上也会举办一场舞会的吧。” 其实夏绿蒂早先听卢卡斯太太提起,卢卡斯爵士有意请曼斯菲尔德伯爵一家参加自家的舞会,可一会儿嫌弃卢卡斯太太所拟的菜单不够丰盛,一会儿又觉得家中所备下的上好蜡烛不太够用,偏偏手头又不够阔绰,便一直拖到了现在,恐怕到时候得连着新来的宾利一家一起邀请了。 听到夏绿蒂提起梅里屯的那场舞会,卡罗琳不由地来了精神。 “哎!我也很期待呢!”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看起来兴致高昂,“我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过乡村的舞会呢!” 伊丽莎白刚刚咽下一口烤苹果,听了她的话后言简意赅地答道:“虽比不上你们伦敦的舞会,但该有的也都有——到时候你要是不陪我跳到天亮,我可饶不了你。” 卡罗琳哈哈大笑,故作绅士风度地说道:“愿为您服务,女士。” 第41章 ‘我亲爱的朋友: 当你在读这封信的时候,想必我和我的哥哥已经出发前往赫特福德郡了,所以我认为,是该把与你们分别的这半个夏天内所发生的一些事告诉你们。因为我认为在我们见面之前,首先需要因我的哥哥对于卡罗琳之前的误解和失礼,致以万分的歉意。 该从哪里说起呢?或许可以从那天我在海边写生时,偶然遇到儿时的玩伴w先生这件事开始吧——尽管后来这被证实,这并不是偶然,我从未见过他发那样大的火。 那是你们走后不久的一个下午,菲兹威廉前几天有急事去了伦敦还未回来,原本我打算呆在画室里画画,因为户外阳光过于猛烈,我不确定我是否会因此感到眩晕。可我的女伴杨格夫人在我耳边不停地劝说我,今天的天气是前所未有的明朗,想必海面也是出乎寻常的美丽,她让我的女仆带上了一把遮阳伞,于是我们还是出门了。 然后,顺理成章地遇上了正驻扎在拉姆斯盖特的w先生(他是彭伯里之前一位管家的儿子,我以为他和他那位可敬的父亲一样值得信任),顺理成章地被他亲自护送回家,以及,顺理成章地碰到了刚从伦敦赶回来的菲兹威廉——噢,我的上帝呀,我必须重复一次,我真的从来没有见过他发这样大的火! 即使他仅仅是在窗口看到我和w先生告别的场景,以及我至今难以理解他是如何仅凭这样一道远影断定那是那位先生的。要知道我们三个人已经很多年没有见面了,如果不是当时在海边时w先生首先认出了我,恐怕我们只会形同陌路地错过。 回到正题。 菲兹威廉沉着脸让我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他需要同杨格夫人好好谈谈,同时把今天陪我出门的贴身女仆留了下来。虽说我不太清楚他们会谈些什么,但我的直觉告诉我,那应该与我有关——就像你常说的那样,人总该相信自己的直觉。 大概是确定了我已经回到房间之后,菲兹威廉先是低声询问了我的女仆什么,继而厉声斥责杨格夫人玩忽职守,说当初选择了她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错误。起初杨格夫人一直在否认,可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听到她大声说‘亲近一个家人般的朋友又有什么问题’,又泣声说‘在他那样被你亏待之后,为什么他不能得到一些属于他的微渺幸福?’,杨格夫人在随后的一刻钟内滔滔不绝地指责我哥哥的冷酷绝情、恶毒卑鄙、不守承诺,并声泪俱下地道出她的‘良苦用心’。我不知道她竟然对菲兹威廉抱有如此深重的敌意,我亦不知道她亲自安排今日的‘偶遇’,目的是为了将我一步步引诱进入w先生名为‘爱情’的陷阱当中。 杨格夫人被要求立即离开这里,我没有去再看她一眼,因为我十分担心自己会做出一些有*份的举动,尽管你们也许会笑我的这种担心有些多余,毕竟我不是卡罗琳。 我想我很长时间内不会期望再来拉姆斯盖特度假了,也不会缅怀童年时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我必须遗忘这里发生的一切,但在这之前我会告诉你们,我亲爱的朋友们。 笼中的鸟儿和被奴役的人民都能引起我的怜悯,可我却不愿意施舍哪怕一丁点儿给那位w先生,如果伊迪丝你在的话,你会怎么做呢? 菲兹威廉的心情不太好,他对我有些过分的小心翼翼,尽管我知道那是为了什么,但我想我最好还是保持一无所知。我提议他去他的好友宾利先生家中做客,我记得那位先生总有办法解决他脸上终日缭绕的乌云。 那天晚上菲兹威廉回来的时候向我坦诚了一切我所已知的以及未知的,并告诉我卡罗琳早早向他提醒了w先生的阴谋,却由于他的偏见与自大没有被足够重视,所以才给了旁人可乘之机。他又说宾利先生在赫特福德郡租下了一间房子,邀请我们一起去度假。 我当然答应了,因为你们也在那儿,这再好不过了。 听到我提起卡罗琳,他看起来有些懊悔并且愧疚,我以为应当是由于他口中的曾经针对卡罗琳的那一番不妥当的冷嘲热讽,他那不常用上却也还算了得的口才,深深伤害了一位小姐的好心。 我确信到时他会亲自向卡罗琳承认他的错误,并请求卡罗琳的宽恕。 这件事过后,我们在女校的朋友,凯瑟琳以及奥古斯塔来到我在伦敦的家中做客,我的新女伴安斯利太太为我们安排了一系列郊游,她是一位非常值得信赖的女士,与我相处得十分好,等到今年圣诞节我们齐聚伦敦,相信还能见到她。 亲爱的伊迪丝,你的生日快要到了,不妨猜猜我今年为你准备了什么?你总是那么热爱玫瑰,所以‘它’与玫瑰有关,但愿你会喜欢。 另:‘赫拉’还好吗?你还好吗?卡罗琳还好吗?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见到你们,以及参观你的庄园了。 想念你们的, 乔治安娜’ . 备受梅里屯附近的‘丈母娘们’瞩目的全新女婿人选,宾利先生终于赶在米迦勒节前租下了尼日斐花园。 又过了几天,卢卡斯爵士、班内特先生等相约拜访了宾利先生,并邀请他参加三周后的梅里屯舞会,宾利先生欣然答应,并说到时会将他的姐妹们以及伦敦城里的朋友一同带上。随后几天宾利先生一一回访了附近的乡绅,大家都说他是一个漂亮和善的年轻人,如果谁家待嫁的女儿能够得到他的青睐,那可真是天大的好事。 十月份的最后一个星期天,也就是梅里屯舞会的前两天,达西先生和乔治安娜一行人也顺利地抵达了尼日斐花园,而玫瑰庄园这边早已让仆人送去了邀请函,请他们以及宾利一家在第二天到庄园里共进晚餐。 经过了一天的休整,大约在星期一晚上七点钟左右,达西兄妹与宾利一家分乘两辆马车,从尼日斐花园出发,很快到了不出一英里外的玫瑰庄园。他们还没能在夜色的掩映下欣赏到几分闻名遐迩的‘英国最大玫瑰园’的盛景,就被等在正门的管家引导至位于二楼的客厅里,见到了这座庄园目前的主人们。 “亲爱的乔治安娜。”伊迪丝和卡罗琳上前拥抱了乔治安娜,并对相熟的达西打了个招呼,“夜安,达西先生。” “伊迪丝、卡罗琳!”乔治安娜微红的小脸闪动着喜悦的光芒。 她的兄长达西先生微微颔首,依然是那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伊迪丝小姐,卡罗琳小姐,伯爵阁下,曼斯菲尔德上校。请允许我为你们介绍。”他依次将两位女士、宾利先生以及赫斯特先生引见给了伯爵一家,又向他的朋友们说,“这位是曼斯菲尔德伯爵的女儿伊迪丝小姐以及她的朋友卡罗琳.圣朱尔斯小姐,伯爵本人以及他的儿子曼斯菲尔德上校。” 众人相互问候完毕,达西便将他从一个法国商人手里买到的好酒拿出来送给曼斯菲尔德伯爵,使得伯爵非常高兴。 “亲爱的伊迪丝,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的想你,我有太多话想要对你倾诉了。”在客厅的一角,乔治安娜正抓着伊迪丝的手说道。另一边,卡罗琳、宾利小姐与赫斯特夫人正聚在一起谈论明天晚上的梅里屯舞会。 伊迪丝轻轻拍了拍乔治安娜的手背,示意她不要着急,柔声问道:“我以为你在信里已经说了很多了。” “噢,是的。”乔治安娜说,“可我还有很多问题非要当面才能鼓足勇气问出口。” “好吧,请问吧,亲爱的乔治安娜,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你的。”伊迪丝将乔治安娜拉到一旁坐下,“我想你应该知道,自己只差一点儿就要面临什么了。” 乔治安娜迟疑地点了点头,她那双雾一般的眸子毫无保留地望向了伊迪丝,澄澈而纯净。 她咬了咬下唇,目光瞥向一旁:“小威克汉姆先生——我是指,我信中的w先生,他为什么偏偏要选择了我?我以为,我们应该是朋友的,至少在杨格太太坦白之前,无论如何我都无法把这样一位可亲而又令我怀念的绅士,同那样想要将我拉入深渊的恶魔联系到一起。” 伊迪丝没有回答,而是问道:“在这个问题之前,我们最好先来回想一下w先生此人。” “他是彭伯里一位管家的儿子,我爸爸生前非常喜欢他,不仅让他和我们一起长大,还资助他去了学校。爸爸过世之后,我就没有见过他了。听他自己说,他现在是民兵团的一名军官。”微微抬眸,乔治安娜的语气有些古怪,“告别之前他告诉我,菲兹威廉对于他存在着一些由来已久的不好观感,并叮嘱我不要把见到他的事告诉菲兹威廉。我原本想要问问他原因,可看到他那样为难的样子,于是体贴地没有开口。” 忍不住轻笑了一声,伊迪丝用一种促狭的语气说道:“我想你是错的,w先生一定不怎么喜欢你那自以为的‘体贴’。他恐怕巴不得你问出口,他才好把关于达西先生如何‘亏待’他的事情半遮半掩告诉你,好让你可怜他、愧疚他、想要替你的哥哥补偿他。” 乔治安娜睁大了精灵般的眼,看起来诧异极了:“怎么可能?那是我的哥哥,我的家人。” “是的。但名为‘爱情’的毒.药可以暂时麻痹人的头脑、蒙蔽人的双眼,在它的驱使下,人们会做出一些连自己都无法预料到的事。”伊迪丝目光带着冷寂的幽光,她压低了声音,保证除了乔治安娜之外没有任何人听得到,“而只要w先生的计划顺利进行,还能有什么比拐走达西先生这拥有足足三万镑嫁妆、单纯而又不谙世事的亲妹妹,更能够‘补偿’他并且狠狠地报复达西先生呢?” 第42章 “幸好在这附近找人还算方便,我们带了些自己的人过来,可马夫、园丁、女仆总归是要在当地找的。”不知不觉间,宾利小姐谈到了她兄弟租下的新房子,听起来她已经帮助宾利先生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 宾利小姐是一位高挑苗条的年轻小姐,和她的兄弟宾利先生如出一辙的金发碧眼,只不过比起看样子就平易近人的宾利先生,宾利小姐则更符合一般民众对于‘城里人’的猜想——高贵优雅并足够傲慢的‘上等人’,尽管她父辈所积攒下来的巨额财富,包括她那令她身价倍增的丰厚嫁妆,来源与她所看不起的生意人并无二致。 她的姐妹赫斯特夫人说:“房子还算不错,只是周围的人家太少了。” 比起宾利小姐,赫斯特夫人的身材显得娇小圆润许多,长相也没有她的姐妹那么动人,然而相处起来却要可爱太多了。 宾利小姐嗤笑了一声:“莫非你还想要邀请其他人共进晚餐吗,路易莎?在我看来,有伯爵一家已经足够了,我实在想象不出我们能和真正的乡下当地人有什么愉快的谈话——说句实话,要不是查尔斯早早答应下来,我半点儿也不想参加明晚的乡下舞会。我相信达西先生在这一点上一定与我不谋而合。如果查尔斯肯听从我的建议,我们现在应该在德比郡享受我们该有的生活,还能去彭伯里参加符合身份的舞会。” “如果是德比郡的话,查尔斯为什么不直接住到彭伯里去?”赫斯特夫人轻飘飘地予以回击,事实上,她还是比较满意赫特福德郡舒适宜人的环境,“而且你似乎忘了,尼日斐花园的房子就是查尔斯在达西先生的建议下选择的。” “……房子确实不错。”宾利小姐言不由衷,“可路易莎你得承认,昨天急急忙忙拜访我们的那几位当地的乡绅,那模样就像是眼巴巴想把自己家里嫁不出去的女儿们一股脑儿塞进尼日斐。”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卡罗琳?说不定查尔斯会在明天的舞会上邂逅他的真命天女也不一定。你说是吗,圣朱尔斯小姐?”赫斯特夫人眼见说不过自己的姐妹,便向一旁兴致不太高的卡罗琳询问道。 见宾利小姐终于停止夸耀尼日斐花园的仆从以及她本人的能干,卡罗琳忙不迭说道:“噢,是的。我有种预感,这附近的小姐们一定会非常迷人。” 迷人到宾利先生最终将‘她’娶回了家。 ——卡罗琳默默地想。 “但愿如此。否则我以为不出两个月我们又该换房子住了。”宾利小姐挑了挑眉,眼皮微抬,看起来格外倨傲,“不过我依然想象不出和她们交往会有什么乐趣可言,或许你可以传授我们一些经验之谈?圣朱尔斯小姐。” 卡罗琳默默地在心底对这位书中着墨不少的女配翻了个白眼,面上却带着这些年练就的公式化微笑,装作听不懂宾利小姐话中的深意,而是带着绝对无辜的表情答道:“噢,我当然非常乐意。毕竟什么事情都要讲个先来后到。不是么,宾利小姐?” 宾利小姐轻哼了一声,反驳道:“我倒是并不这么认为,圣朱尔斯小姐。就比如当地的小姐们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成为尼日斐的女主人,即使她们或许比起我们这些伦敦来的人更加熟悉尼日斐,也更加熟悉这片土地。然而充其量只不过是能在偶尔经过时,得以远远的眺望一眼——仅此而已。” “是么?”熟知剧情的卡罗琳几乎快要笑出了声,她完全可以想象出明晚的舞会上,可爱的宾利先生对简一见钟情时,他姐妹脸上那有趣并且生动的表情。“那么让我们拭目以待吧,宾利小姐。”卡罗琳笑着说道。 察觉到妹妹和新认识的这位圣朱尔斯小姐之间越发浓重的火药味,乐得看戏的赫斯特夫人终于发现不该在别人家做客时这样继续下去,于是笑了笑,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样问:“圣朱尔斯小姐,我想我还是比较好奇这附近的年轻小姐们,谁叫我的兄弟查尔斯眼下最需要一位贤惠的太太为他理家呢?如果他能够寻觅到符合心意的好妻子,那么我一直以来的诚心祈祷也算没有白费。” 虽然赫斯特夫人未出嫁的妹妹目前为止总将家里安排得十分妥当,然而宾利小姐总归是要嫁出去的,赫斯特夫人可不希望她的妹妹出嫁之后还能把手伸到娘家里指手划脚,尽管她本人对于带着丈夫赫斯特先生常驻娘家并未自觉不妥。 闻言卡罗琳不再与宾利小姐干瞪眼,而是对赫斯特夫人说道:“要说这里最出名的美人,那么一定得提班内特家的大小姐,班内特小姐了。据我个人愚见,这位小姐长相漂亮,个性温柔,待人和善。凡是见过她的人,没有一个不称赞她的。如果上帝身边要有一位天使随侍左右的话,我想也只会是班内特小姐那样的。” 卡罗琳说着模仿她好友偶尔流露出来的模样,轻飘飘地瞥了宾利小姐一眼,那眼神简直令人心头火起。 归功于她本人也不堪回首的、当初为了追求达西先生所做出的‘蠢事’,以及女人天生对于情敌的第六感,卡罗琳当然明白宾利小姐对于自己特殊敌意从何而来。然而做为一个熟知《傲慢与偏见》剧情的穿越者,并且之前因为某些事对于‘追求男神’这一目标看淡了许多,卡罗琳一开始对于这位终究没能如愿以偿的宾利小姐倒是有些感同身受的意味。 但无论再怎么感同身受,当对方明目张胆地主动开嘲讽时,那还是必须要小撕一下的。 宾利小姐刚要开口,却被赫斯特夫人在卡罗琳看不到的角度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继续与卡罗琳纠缠下去。 姐妹两人的视线一触即分,赫斯特夫人从妹妹眼中看到熟悉的冷静矜持又再次浮现,于是满意地继续找卡罗琳说话;而宾利小姐则是从姐姐眼中找到与自己别无二致的、针对那不光彩的出身在上流社会中并不是什么秘密的圣朱尔斯小姐的轻蔑。 即使这位小姐的父亲是那样一个煊赫的老牌大贵族的掌权人,她的身份依然注定了她绝不可能得到某些注定不属于她的东西,也无法摘掉那些当她降临在这个世间时,就加诸于她身上的标签:比如幻想俘获一位真正高贵的绅士成为她的丈夫,又比如旁人虽碍于她父亲的权势却总在背后永远不曾止歇的异样目光。 赫斯特夫人说道:“噢?如果真像圣朱尔斯小姐你所说那样的话,我想我们真的应该好好认识一下这位班内特小姐了。” 宾利小姐适时冷冷一笑,也不说话,但她的表情已经充分表达了她对于自己眼中的‘乡下姑娘们’并没有像她的姐妹那样抱着较为友善的态度,反而由于心中有些窝火的缘故,还未曾蒙面已经对于卡罗琳口中的‘班内特小姐’产生不怎么好的观感。 卡罗琳在这个时候终于不得不承认女人之间因为丁点大的事而斗来斗去实在无趣,尽管她曾经一度十分沉迷于绿jj的宫斗小说,她发现自己出于天生的旺盛好奇心而主动向初次见面的宾利姐妹攀谈,似乎是一个极为不妙的选择。因为这两位女士,特别是年纪较轻的宾利小姐,并不像卡罗琳之前结识的班内特姐妹、卢卡斯姐妹那样容易相处,而是行事做派与她最最最不愿意面对的那些矫揉造作、一惊一乍的贵妇人们接近,真让她几乎立刻想要拔足逃离,殷切期盼回到伊迪丝正与乔治安娜咬着耳朵说悄悄话的那个安静角落。 也幸好正在此时,玫瑰庄园的管家前来告知用餐时间到了,伊迪丝也结束了与乔治安娜短暂的谈话,陪同已经恢复平静的乔治安娜,在曼斯菲尔德伯爵的带领下,与今日的客人们一起前往位于一楼的饭厅。 与刚刚倾吐了心声、分外神清气爽的乔治安娜不同,当原本因为宾利姐妹就有些恹恹的卡罗琳郁闷地发现,伊迪丝安排的座位,竟让她对面坐着相看两厌的曼斯菲尔德上校,左手边坐着她唯恐避之不及的达西先生,简直就是大写的悲剧。 仿佛不小心探听到了她的心声,乔治对上了卡罗琳那双罕见的无精打采的眼睛,冲着她轻轻挑了挑嘴角,却颇有深意地将余光留给了今晚分外沉默的达西。 达西先生今晚有些神思不属,不仅仅是因为他在二楼时不经意地发现正与伊迪丝说话的乔治安娜眼眶微红,也因为他从卡罗琳那张在他印象当中总是不知忧愁、盈满热情的明媚脸容上,第一次读出了怏怏不乐的情绪。 而他又想起夏天发生在拉姆斯盖特的一连串事件,以及他本人因为固执的偏见而对这位小姐所产生的误解和随之而来的指责,不禁微微侧过头去,第一次油然而生了主动与她搭话的欲.望。 第43章 “卡罗琳小姐。”达西轻蹙着眉,似乎在斟酌着语句,然而纵使有千言万语,说出口的却只有一句:“你,还好么?” 正在垂着脑袋研究精致的银制餐盘中所摆放的蔬菜炖羊肉、并对于腐国人是否能够去除羊肉特有的腥膻存有疑虑,卡罗琳听到达西的问话,先是不由地一愣,接着才是受宠若惊地抬起头。 “是的,我很好,再好不过了。”卡罗琳下意识地将目光转向身旁的达西,却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一般,复又慌乱地回转,甚至在面上染上了些微似有若无的绯红,“玫瑰庄园是个好地方,恐怕很难有人能够不爱它。” “是的,这里的确很美。”达西的语气微微一滞,像是有些艰涩地说道:“卡罗琳小姐,我想我欠你一声道歉,出于之前在拉姆斯盖特单方面的失礼以及错误的指责,希望现在还不算太晚。”他停顿了一下,说,“对于之前所发生的事,我感到十分抱歉,卡罗琳小姐。由于我本人的傲慢自大差一点为我的妹妹乔治安娜酿成大祸而不自知,却仍然偏执地在尚未查证之前怀疑一个好心人的善意提醒,将她诚恳的忠告视为荒谬之谈。” 卡罗琳的脑袋有些晕乎乎的,不仅仅是时隔许久又与她一直以来的男神达西先生近距离接触,也因为她好不容易才从达西亢长的一大段委婉词藻中,提炼出他想要表达的真正意思——也不过是,一句简简单单的‘对不起’而已。 做为一个‘达西先生深度中毒患者’,卡罗琳是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对于心目中的‘真爱’真正生气的。 事实上,在一开始低迷的受挫情绪之后,她也曾反思过自己,如果换位思考的话,某一天一个人突然跑来告诉她,谁谁谁正准备对她的家人不利,恐怕她会把这个人当做神棍或者蛇精病…… 因此,卡罗琳事后觉得达西先生发得那一通火气和堪称严厉的指责也算得上是情有可原,再加之她醒悟到自己最讨厌的,穿越者们热衷指点江山、仗着熟知剧情为所欲为的做派有点儿要在自己身上冒头的趋势,于是还算及时地检讨了自己,打定主意今后安安分分当一个尽职的看客,而不是亲身参与到剧情当中。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达西先生’似乎经过此事慢慢走下了卡罗琳心目中为他筑起的幻想神坛,变成一个真真切切、有血有肉的‘人’——有喜怒哀乐,有七情六欲,当然,也有显而易见的缺点。尽管她仍然对于这个男人抱有超乎众人的欣赏之情,却不知何时少了那种一听到这个名字就会令她不由自主脸红心跳、浮想翩翩的神奇魔力。 “不不不,达西先生,我早就把那些忘了。”卡罗琳连忙摆了摆手,说:“也请你忘了它们吧!”她垂下了眼睑,装模作样地摆弄着手边的餐具,声音轻得几乎快要听不见:“这段时间,你又过得如何呢,达西先生?乔治安娜她还好吗?今天我还没有来得及和她说上话,但愿她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件合该随风而逝的事。”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似乎有一股格外专注的视线停驻在她的身上。 达西定定地看了卡罗琳一眼,平静无波的眼眸当中浮现出几丝愧疚与释然交织而成的矛盾情绪,过了半晌才开口道:“乔治安娜过得很好,我也不错。只是伦敦的苦夏虽然不至于让人难以忍受,却实在有些难熬。” “所以你们才来到了赫特福德郡,不是么?”脑海中幻想着达西先生在伦敦城中‘受苦受难’的情景,卡罗琳不禁微微一笑。 “的确。”达西收敛了异样的神色,低声解释,“我的朋友宾利不愿意继续每年都在北方老家与伦敦城之间奔波,想要遵从已故父辈的意愿,在伦敦附近的乡下置办一些产业。恰好我曾听曼斯菲尔德伯爵提起赫特福德郡风光迷人,于是向宾利推荐了这里。” 卡罗琳问:“那么你认为这里如何呢,达西先生,你会参加明晚的舞会吗?” 她不禁有些好奇,主动向宾利先生推荐赫特福德郡的达西先生,还会像书中所写的那样,对于这里的一切格外看不上眼,从而被人冠以傲慢非常、不讨人喜欢的评价么? 只听达西认真地思索了两秒,方才诚实地回答道:“尽管我个人对于那种与丝毫不熟悉的陌生人跳舞的舞会并不太感兴趣,但恐怕明晚我确实也只能够那样打发掉一个令人乏味的夜晚。” 卡罗琳抿着嘴笑了笑,颇有一些看好戏的意思,说:“不,达西先生,请相信我,梅里屯的舞会绝对是你想象不到的有趣。” 达西微微露出诧异的神色,但出于礼貌还是回答道:“或许是吧,卡罗琳小姐。” 平心而论,除却格外令人心旷神怡的风景和充满青草芬芳的空气,达西并没有对于这个乡下小镇抱有多么强烈的好奇心以及期望值,尽管他的朋友宾利先生一直神采飞扬地对他描述这里的人们有多么的和善可亲,又说对于回访班内特府时并未能够一睹班内特家出了名的姐妹花的芳容,是有多么的遗憾可惜。 想到这里,达西不由地在心中发出一声轻笑。 与宾利在一起总是能够令人保持心情愉快,即使他偶尔的喋喋不休也是十足的讨人喜欢,这位朋友像是上帝派遣到人间散播欢乐的使者,永远可以轻而易举地驱散人们心头的阴霾。 察觉到达西有些心不在焉,卡罗琳适时停止了谈话,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在了男仆刚刚端上桌的奶酪蛋糕上。她正暗自腹诽着世界闻名的‘黑暗料理’名不副实,导致她穿越之后似乎变得略微丰满了一些,就感觉到刚才一闪而过的奇异视线又重新胶着在了自己身上。 “曼斯菲尔德上校?”卡罗琳抬起头,下意识地撇了撇嘴角。 乔治朝着卡罗琳点了点头,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让男仆为他倒了些酒。 “曼斯菲尔德上校!你在看些什么?”卡罗琳不依不饶地问,由于乔治正坐在她对面的关系,这不由地引起了坐在上首的曼斯菲尔德伯爵的注意。 “哦,并没有什么。”乔治摇晃了一下酒杯,自得其乐地抿了一口酒,“只不过好奇是怎么样的一位小姐,才能令亲爱的达西先生,露出那样罕见的一副表情。” 他的话音刚落,卡罗琳就感觉到忽然之间落在了自己身上的各色目光,其中以宾利小姐最为‘灼热’。 卡罗琳竭力忍住了当着人家父亲掐死儿子的冲动,说:“是么,曼斯菲尔德上校。也许你的眼神有些不好,在我看来达西先生一直是这样的妥当——不像某人。” 她说着故作高傲地扫了乔治一眼,特别停留在了他手中的酒杯几秒,那眼神简直嫌弃得不行。 乔治摇了摇头,仿若自言自语道:“看来我得找个时间再去打猎了,以证明我这‘神枪手’的称号并没有水分。” 坐在他身旁的乔治安娜忍不住掩嘴轻笑了一声,促狭地看了看正在生闷气的卡罗琳,又对着面无表情的哥哥达西挤眉弄眼了一番,收到对方无奈的眼神,这才憋着笑收回了视线。 “那么我是不是可以就从现在开始期待今后餐桌上的野味了,亲爱的乔治?”另一头的伊迪丝也不由地哑然失笑,据她留在玫瑰庄园的女仆莉达以及泰瑞莎嬷嬷的形容,卡罗琳和乔治这一对真可以称得上是欢喜冤家——只可惜目前仍停留在‘冤家’这一微妙阶段,不知道未来是否会有其它的可能。 乔治从善如流地接口道:“你大可以告诉我菜单,亲爱的伊迪丝。” 伊迪丝朝他露出了一个甜蜜的笑容,乔治也同样挑了挑嘴角,这一对名义上的兄妹交换了一下眼神,也不知道心照不宣了什么。 坐在达西另一边的另一位卡罗琳小姐——卡罗琳.宾利装作不经意地压低声音问道:“你一定在想,坐在这位作风出奇并且身世尴尬的小姐身边,一分一秒都令人难以忍耐。” “不,你错了。”达西有些冷淡地答道,“我恰恰是发现了这位小姐身上从前被我刻意忽略的地方,实际上与其相处比我想象当中的愉快许多。” 宾利小姐吃惊地看了达西一眼:“是什么给了你这样的错觉?这真是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我以为你从来都只是不得不应付她而已。” “曾经是。” “噢!那么你将会拥有一位相当传奇的丈母娘。”宾利小姐冷笑着说。 达西没有答话,宁愿专注于今晚丰盛的餐点,也不愿意继续聆听宾利小姐那无趣至极的贫乏想象力所延展出来的各种无聊猜想。 第44章 晚餐过后,照例是轻松的娱乐时间。 赫斯特先生提议玩四十张或者卢牌,赫斯特夫人兴致寥寥,宾利小姐极力怂恿乔治安娜将她那‘极为高明的钢琴技巧’表演一番。于是乔治安娜稍作犹豫,便在兄长达西的眼神鼓励下弹奏了一曲,众人纷纷叫好,宾利小姐又殷勤地请她再弹一曲,自己又亲自为她翻曲谱。乔治安娜只好又弹了一曲,然后就说有些累了,不愿继续霸占钢琴前的位置,只退到一旁坐下,偶尔与伊迪丝耳语几句。 接着宾利小姐自弹自唱了一曲,这倒让卡罗琳对于这个显然眼高于顶的小姐有了全新的认识,因为她不仅弹的一首好琴,唱起歌来也婉转动听——而且她的唱法还是那种颇有难度的花腔女高音,唱得真是如泣如诉,感情丰富极了——如果不是整个过程中,宾利小姐那一双含情脉脉的蓝眼睛一刻不离达西先生,倒是可以称得上是一位漂亮优雅又颇具才艺的年轻小姐。 见达西毫不动容,宾利小姐少不得有些失落,于是也没了继续表演的乐趣,倒是她的姐姐赫斯特夫人旁听了半天难免手痒,便坐在钢琴前弹了一曲欢快的苏格兰小调,又让除了她那‘突然间头疼不适’的妹妹之外的三位年轻姑娘们下场跳舞,看到伊迪丝、乔治安娜、卡罗琳三个人手拉手轻快地转着圈,并时不时发出清脆的笑声,场面才又一次活络了起来,每个人脸上都不免会心而笑。 再晚了一些,由于第二天还要参加梅里屯的舞会,今日的访客们也就差不多告辞了,因为尼日斐花园仅有乔治安娜由于还未成年并不能出门社交,于是伊迪丝留了乔治安娜住了下来,与同样无法参加舞会的伊迪丝做伴。 卡罗琳对于这次的舞会十分期盼,伊迪丝想也许是她已然彻底走出了名为‘达西先生’的迷潭,试着将目光分给其他的人,因此格外用心地与乔治安娜在第二天一早为卡罗琳舞会上的装扮出谋划策,毕竟跳舞通常是坠入爱河的必要步骤。 舞会的那天晚上,卡罗琳回来的有些早。 对比于伊迪丝上辈子参加过的伦敦城里那些彻夜不眠的舞会,这座乡下小镇还未到凌晨就结束的舞会实在是太过短暂了。 卡罗琳一回来并不忙着梳洗换装,而是在巴特太太极为不赞同的目光当中敲响了伊迪丝的房门,果然见到两个女孩儿都还没有睡,正穿着白色的细棉布睡裙半靠在床上说着话,而乔治安娜则眼巴巴地望向了卡罗琳,眸中的好奇清晰可见。 卡罗琳得意极了,也没有多卖关子,就把她们可能会感兴趣的事情一股脑儿说了出来。 “宾利先生赢得了所有人的喜欢,只要在场的女性,没有一个不想要和他跳舞的。大家都称赞他仪表堂堂,又有风度,更何况还有那么一大笔财产却能够平易近人、和颜悦色。第一支舞他按照规矩请了主人家的小姐跳舞,我看到那些年轻姑娘们的眼光快要把那位小姐烧成灰了。紧接着宾利先生又请简跳了两次舞,简直令所有待嫁小姐们心碎了一地——除了班内特家的四位以外,班内特太太几乎乐得合不拢嘴了,不少人听到她和别人说,要是自己有位女儿能够住进尼日斐花园该有多好呢。” 咕咚咕咚地喝了大半杯水,卡罗琳意犹未尽地拿手背擦了擦嘴角,并暗叹还好巴特太太没有跟来,否则她又要被狠狠唠叨上一顿了。 一旁的伊迪丝正和乔治安娜解释‘简.班内特’的身份,乔治安娜听得津津有味,只拿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央求刚喘了一口气的卡罗琳继续说下去。 “至于我们亲爱的达西先生——”故意拖长了尾音,卡罗琳笑着说道,“达西先生一进场时就立刻引起了全场的注意,也不知是谁透露了达西先生每年有一万镑的收入,顿时所有人都开始称赞他一表人才,还有人说他比宾利先生漂亮得多——你们应当能够想象,被那些赤.裸裸的炽热目光包围的达西先生能对人们有什么好脸色了吧?所以后半个晚上大家都觉得他太过倨傲又不好亲近,连他那被人津津乐道的财产也无法挽救他那贫乏的魅力。” 伊迪丝与乔治安娜相视一笑,似乎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达西先生看似冷峻的外表下,实则早已快要窒息般的糟糕心情。 伊迪丝随口问道:“然后呢?这么一场热闹的舞会,达西先生总归不至于这样一直到结束吧?” “然后达西先生分别和我还有宾利小姐礼节性地跳了一次舞,要不是宾利先生正和简跳得起劲,恐怕他一秒钟都不想在舞会上多呆。”卡罗琳撇了撇嘴,提到‘宾利小姐’时尤为不屑,可下一秒那双明媚的眸子又蹭地一下亮得惊人。只听她兴致勃勃地讲述着:“后来达西先生一个人站在角落里,宾利先生想要为他介绍莉兹当作舞伴,接过被他毫不犹豫并且不太客气地拒绝了,又恰好被莉兹本人听了去,恐怕达西先生今后要是再遇上我们亲爱的班内特家二小姐,可有好戏瞧了呢!” 乔治安娜疑惑地眨了眨眼睛,就听到伊迪丝细心地为她解释道:“莉兹是简的妹妹,她也经常来庄园做客,因此我和卡罗琳都与她十分熟悉,她聪敏机智,自尊心又强,我想达西先生少不了要被她小小地作弄一次了。” 听到伊迪丝说完,乔治安娜不免对于这位‘伊丽莎白.班内特’小姐好奇极了,对于竟然有年轻小姐不受她的兄长达西先生那体面的外表以及将近包括整个德比郡的身家所吸引。她觉得十分惊讶。因为不管在德比郡还是伦敦城里,无论是她那位眼高于顶的姨母家的安妮表姐抑或是同乔治安娜认识的宾利小姐,总有无数女性对于她的兄长趋之若鹜。久而久之,这位原本就将高贵与高傲体现得淋漓尽致的年轻绅士,越发变得难以亲近,也不过是在情理之中。 乔治安娜很快达成了她的愿望,因为第二天上午的时候,伊丽莎白.班内特连同她的姐妹简.班内特以及好友夏绿蒂.卢卡斯出现在了玫瑰庄园当中。 “对于这件事,我当然会有些儿不愉快,不过这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也许因为达西先生那可怜可爱的妹妹,乔治安娜正一瞬不眨地盯着自己,伊丽莎白的措辞显然委婉了许多——事实上,比起她本人那微不足道的‘不愉快’,她的母亲班内特太太那几乎可以燎原的怒火才叫精彩呢。不过好在整个晚上班内特家的其他几位小姐们都过得不错,特别是简显然得到了所有人的一致好评,特别是新搬来的炙手可热的阔绰单身汉,宾利先生也对简格外不同,甚至可以说是着迷,这才令班内特太太将回到家后的所有时间用来抱怨达西先生是多么的傲慢无礼、目中无人,并且狠狠地伤了她二女儿的颜面。 伊丽莎白那双乌黑的眼睛微微弯起,映衬得整张脸庞聪颖非凡,让人顿生好感。 “但是——”她说道,黑白分明的眸子灵动极了,“就我个人而言,我宁愿不跳舞,也不想成为这位先生的舞伴。毕竟跳舞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呀。” 一屋子的小姐们顿时十分默契地掩着嘴笑成了一团,特别是做为她们议论中心达西先生妹妹的乔治安娜,整张小脸都笑得红扑扑的,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 出于深厚的兄妹情谊,乔治安娜原本想为达西先生描补几句,却没有想到伊丽莎白也只是在达西先生的问题上一笔带过,笑够了之后很快又提起了另一个话题。 “听说卢卡斯爵士也打算办一场盛大的晚会?” “噢,是的,爸爸早就有了这个想法。”夏绿蒂答道,她的笑容有那么一瞬间的涩意,不过很快就消失不见,“我想这几天那些邀请函都该陆续送出去了,或许今天你们回家就能从班内特太太口中听到这个好消息了。” 尽管早就知道这场舞会,卡罗琳仍然掩不住好奇地问:“都请了什么人?” “如无意外,应该和昨天的舞会相差无几。”夏绿蒂温顺地回答,补充了一句,“我真希望你们都能来。” “当然。” 班内特姐妹相视一笑,卡罗琳也显得对于卢卡斯家的舞会十分期待,乔治安娜目露憧憬,可惜她和伊迪丝一样还没有到可以展开社交的年龄,到时候也只能呆在家中绣花或者弹琴了。 又坐了一会儿,女仆莉达进来小声地告诉伊迪丝,说是有位科特尼小姐给她寄来一封信。 第45章 伊莉莎.科特尼小姐乃是已故的德文郡公爵夫人与这一代格雷伯爵的私生女。在前几年上一代格雷伯爵逝世之后,这位伯爵阁下继承了父亲的爵位,并且成功晋身于上议院。不过由于之前在所谓的‘贤能内阁’中的不愉快经历,他对于出仕并不热衷,所以尽管曾经的首相斯宾塞.珀西瓦尔一度对其伸出橄榄枝,格雷伯爵依然仅仅在上议院中担当着反对党议员的角色,自顾自淡出权利的中心。 也因此,这位原本性格就较为恬淡的科特尼小姐,越发变得行事低调起来,又因为常年居住在诺森伯兰郡的家族宅邸霍威克堂,连伦敦城中的贵女圈中,也很少有人能够想起她的名字。 科特尼小姐的信并没有什么特殊的,除了以一副熟稔的口吻怀念她们实际上并未发生的一次公园偶遇,并且亲切地询问伊迪丝何时将会返回伦敦城中,到时候她好上门拜访——即使在这封信之前,如果没有幸运地得以重新来过的话,伊迪丝并不该认识这位小姐,更无从得知她的芳名。 信的末尾,科特尼小姐由衷了感谢伊迪丝此前在‘伦敦’时对于‘她’的贴心照顾,说一刻也不会忘记她的音容笑貌,十分期待两人能够在城里再会的那一天,并随信附上了一幅特意搜罗来的画聊表心意,希望这份礼物抵达玫瑰庄园的时间不算太晚。 伊迪丝拆开了被精心包裹着的画作。 这幅画显而易见是法国风景画家克洛德.洛兰的作品,自从受路易十四所命为凡尔赛宫作画之后,这位文化程度不高但天分惊人的画家也成为了欧洲名流们的新宠,而他所作的风景庄严柔和,所塑造的光影也精妙绝伦,充满着一种辉煌的诗意,令人无不目眩神迷。 洛兰常常被人们拿来与同一时代的画家尼古拉斯.普桑相比,有人说在普桑面前,洛兰只能算是一个花匠。因为普桑的作品能够表达多样的情感,内涵丰富,而洛兰只注重表面的效果,美则美矣,却也仅仅浮于表面。这样的言论也在另一方面证明了,洛兰的画作确实具有极高的观赏价值,而这一幅画整体充斥着金黄色的柔和暖色调,应该是这位画家晚年的作品。 “这是阿波罗和阿德墨托斯的羊群?”一旁的伊丽莎白不由地感叹道,“它可真美。” 只见昏黄的夕阳下,一位俊美的金发青年栖于石上,手中正弹着琴,面目安然;零星的羊群散落于他不远处,或垂首觅食,或半卧聆听;密林中的野兽也为着天籁般的乐曲倾倒,温顺地在羊群之中走动。 一片极致静谧平和之美景,悠然而神往。 伊迪丝的眼神却微微一暗,她长长的睫毛落下了两片仿若无心的影子,轻轻巧巧地遮住了她眼中的千丝万缕,让人无从探究。 . 阿波罗之所以为阿德墨托斯放羊,是因为他杀了巨蟒皮同为他的母亲勒托报仇,宙斯便罚他用放牧的苦役来赎罪。 然而真正使她母亲痛苦并且受到伤害的罪魁祸首,并不是阿波罗能够杀掉的皮同,而是因嫉妒下令禁止大地给予勒托分娩之所的天后赫拉。 以及,神王宙斯。 “威尔,”烛光掩映,厚重的布幔之下,原本就病体沉疴的老人似乎连喘一口气都费力无比,“我的儿子。”他说。 索恩坐在这富丽的大床旁,一张绒布木腿的脚凳上,高大修长的身躯显得有些伛偻。他的目光静静的,仿佛时光仍留存于这所房子真正的女主人或许有过的美满片刻,从来未曾离开过。 可公爵却感觉得到,他这一生唯一的‘儿子’,这目光却是冷的。 就如同他身边这早已失去温度、本该专属于他那位‘妻子’的位置一样。 他的心中由然而生一股无言的酸涩,这令他似乎又一次感应到死神的力量正在冥冥当中召唤着他,虽不至于即刻便将他带走,却也令他瞬间苍老了一分。 他不想死。 或许他也曾早早做好了离世的准备,更将唯一的继承人以及现任妻子和他们的儿女安排得自以为的妥当,可真正到了这一刻,他求生的欲.望反而是前所未有的强烈。 做为第五代的德文郡公爵,他自认虽无前代被誉为‘辉格王子’、曾出任这个国家首相的父亲那样传奇,却也在党内拥有极高的声誉。如果不是时运不济,他是否能够超越自己的父亲,也犹未可知。 然而事实上,在大英的历史上留下浓重一笔的,却是他已逝的妻子,乔治安娜.斯宾塞夫人——尽管这一笔或许有些过于多姿多彩了,也过于冶艳了。 德文郡公爵抓住了儿子的手,浑浊的眼睛之中忽而爆发出一阵锐利的精光。 “答应我,”他紧盯着索恩那一双与妻子如出一辙的眼睛,压低声音说,“让他们活着!” 索恩轻轻抬起眼,柔顺的金发由于他细微的动作垂落了些许,令他半只眼睛沦陷在阴影当中。而他一直以来平静如深海一般的眸子,也终于泛起了一丝波澜。 “我以为你现在该做的只有一件事。” 他的语气颇为冷淡,仿佛眼前这并不是值得他孺慕崇拜的‘父亲’,而仅仅是一位可悲而可恨地走到生命尽头的男人。 他那双幽蓝色的眼泛着冰霜的寒意,那一丝仅剩的波澜也被另一种公爵阁下不愿探知的情绪细数掩藏。 “静候死亡。” 这声音极静又极轻,仿若幽冥的一声回响。 “不!我是你的父亲!”床上的德文郡公爵拼命挣扎起来,却只能无力地嚷嚷着,“而她是你的母亲!他们是你的兄弟姐妹!” “我的母亲已经死了。”索恩平静地打断了他,“如果伊丽莎白夫人真的那么诚心诚意地想要成为‘她’,那么我不介意请她长眠。” 躺在床上的公爵恶狠狠地瞪向自己的儿子,可他所能够发出来的,也不过是一阵粗重的喘息而已。 “她该为她所做过的事赎罪,不是么。” “我的父亲——” 索恩倾身为这苟延残喘的父亲拉上了轻软蓬松的薄被,语带双关地说道:“而您,同样该是如此。” “毕竟,赐予那位夫人伤人利刃的,可是您呵。” 公爵用尽全力瞪大了眼睛,惊恐地发现索恩眼中尽是了然而森冷的寒意,顿时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他一直以为自己掩饰地很好的!即使终有一天要让他的儿子得知‘真相’,那一切也只会指向另一个获得最大利益的女人! 这位阁下连抬手的力气也无,只颤抖着说:“你——你——你!” “我确实是您的儿子,”索恩紧盯着他,不容回避,“而我同样也是母亲的儿子!” 公爵狠狠喘了一口粗气,稍稍捋顺了呼吸,厉声道:“所、所以,你是要为她报仇么?用弑父的方式?” 索恩没有急着否认或者承认,而是静静地望着眼前这个该被他称之为‘父亲’的男人,橘黄色的烛光倾斜在他那张得其母亲以及上帝厚爱的面容上,似乎为这个浑身萦绕着挥之不去孤独之意的男人,晕染出悲哀的氛围。 “宣召您的离去,是上帝的旨意。”他说,“而留下伊丽莎白夫人为您虔诚祈祷,是我的恩赐。” 索恩站了起来,微微勾起嘴角,露出一个极为罕见的淡笑。 “所以,您该感到愉悦才对,父亲。” 这一次,床上的男人目眦欲裂,却只能用尽全力敲打身下的床铺,发出一声比一声更加急促的喘息。 索恩背过身去,不紧不慢地朝房门走去,他富有规律而又克制的脚步踏在精贵的羊毛地毯上,连半点声音都不曾发出。 他打开了门,朝门外候着的贝克医生略一颔首,这位曾经‘皇室御用’的医生随即领会,提起药箱沉默地进入公爵阁下的卧室为其诊治。 忠心的管家悄悄来到索恩身边,低声请示:“主人,赫维先生到了。” 索恩点了点头,幅度极小:“请他去东边的起居室。” “是。”他的管家答道,又有些迟疑地问:“那位夫人那边?” “就让她继续安静地躺上几日吧,至少在我顺利继承爵位之前,不需要这位‘善良’的夫人继续操劳了。” 如果不能够做到‘安静’的话,他不介意派人敲断她的儿子另一条腿! 索恩冷冷一笑,旋身背手而去。 他的背影独自行走在查兹沃斯庄园空旷幽静的长廊中,如同他那一颗几近冷寂的心一样,分外孤独。 第46章 人的本能是追逐从他身边飞走的东西,却逃避追逐他的东西。 伊迪丝的十七岁生日过去后不久,卢卡斯家的舞会也顺利地举行了。听夏绿蒂形容,舞会上宾利先生除了请夏绿蒂这位主人家的小姐跳了一曲,就将全副心神都放在了简身上,而相比与殷殷切切的宾利先生,简的态度显得较为矜持而平淡,这或许是由于之前几段无疾而终的倾慕,令她这一次不敢早早袒露自己的真实情绪。 卢卡斯爵士殷勤地奉承德比郡的大地主达西先生,并热情地为达西先生介绍他以为这镇上第二出色的年轻小姐,伊丽莎白.班内特做为达西的舞伴,却正好给了伊丽莎白报答上次‘一箭之仇’的契机,巧妙并且解气地拒绝了达西,两次。这令一直关注达西的宾利小姐心生不快的同时,也不免被嫉妒冲昏了原本就所剩无几的头脑,刻薄地说了一大通关于班内特家的坏话,却没有想到自己的行为令达西对于她的观感越发差劲,衬托得伊丽莎白.班内特小姐毫不扭捏做作的行为更加与众不同。 十一月中旬的一个上午,伊迪丝正在玫瑰庄园中与一大早前来拜访的夏绿蒂.卢卡斯说着话,乔治安娜和卡罗琳这几天都留在了尼日斐花园,因此伊迪丝正打算趁这个时机向夏绿蒂再次提起关于女伴当的事。 “昨天晚上尼日斐的马车就去镇上请了琼斯医生,今天一早我在来时的路上碰到了莉兹和她那两个正往镇上去的妹妹,恐怕她走着去看望她生病的姐姐的时候,尼日斐的人们还没吃完早餐。”声音舒缓地叙述着,夏绿蒂显得有些忧心忡忡,“简对于宾利先生的态度……希望这一次留在尼日斐养病,能够令他们之间的关系有所改变。” 她并不能说得太过直白,因为做为一个年纪又大、嫁妆又少的老姑娘,即使她所说的一切单纯出于为好友考虑的诚挚之心,也很容易被人误以为是对于梅里屯最受欢迎美人儿的嫉妒之情。 走在夏绿蒂身畔的伊迪丝停下了脚步,俯身拭去了路边一朵玫瑰上的露水,人工暖房留住了这朵深红色的‘血色女王’一刻怒放的绝艳姿容,美得动人心魄。 “夏绿蒂,你认为他们真的合适么?”细嗅着这空气中充盈着的花的芬芳,伊迪丝看着它们的眼神,仿佛这些花儿也拥有着与常人无异的生命力一般。 一个是不知人间疾苦、不谙人心莫测的富家少爷,一个是温柔善良犹如圣母、只会把人往好处想的乡绅女儿,这样一对分开来看妙不可言的人儿,真的能够合力守住已故的老宾利留下的大宗家产、杜绝宾利姐妹总是或多或少想着往娘家伸出的手么? 同样的性格温吞、缺乏主见,有时候志趣相投的夫妻,或许能够拥有弥足珍贵的爱情,却未必能够适应脱去梦幻外壳的婚姻。 所以就像斐伦男爵偶尔在寄来的信中流露出的观点那样:一切悲剧皆因死亡而结束,一切喜剧皆因婚姻而告终。 尽管这也许有失偏颇,但显然大部分故事中的结局也不过是如此。 夏绿蒂轻轻咬了咬下唇,带着一点踌躇看着眼前令她从来都无法当作一个年龄相差十来岁的普通少女对待的伊迪丝,这位突然出现在梅里屯的贵族小姐与她所接触过的任何年轻姑娘都不大相同。 这位小姐并不像班内特家的莉迪亚那样总关心镇上将将摆进橱窗里的花边或帽子,可能够出现在她身上的永远是既妥帖文雅又时髦超前的配件,将她原本就娇艳的容颜衬托得更加优美迷人。 更让夏绿蒂感到心惊的是,偶尔望进她那一双似乎总是那么漫不经心的灰蓝色眼睛里,仿佛自己的心思都被袒露在阳光下,令夏绿蒂在外人面前强装的笑颜轻轻巧巧地剥下,而她的眼却带着洞察一切悲悯,投来温柔的凝注。 夏绿蒂看到伊迪丝那细嫩的手指停驻在深红的花瓣之下,极艳的红令那一抹白显得格外脆弱,仿佛只要轻微用力就能连同绽放在她指间的玫瑰一同折断。 一阵突如其来的绝望哀意坠落在夏绿蒂心头,她不由地幻想如果自己哪怕有再多一分的美貌,抑或是多一分的嫁妆,或许她是不是就不会如同现在这样乏人问津了呢? 尽管大部分年轻绅士并不标榜自身对于美貌的看重,他们当中确确实实也有一些人们更加崇尚一个女人所拥有的内涵,可如若这个女人并没能首先展现出来足够吸引眼球的外表或者才情,又有谁能够耐心深入挖掘她可贵的灵魂呢? 这低落的情绪也不过是一闪而过,因为对于婚姻的不公,夏绿蒂领教了太多年,从一开始的怨天尤人到后来的听天由命,再到如今的淡然处之,她只愿能够在有限的时间内寻找到一个能凑合着过日子并且愿意娶她的男人,而不是令她的妹妹玛利亚.卢卡斯步自己的后尘。 于是她只是避重就轻地回答:“简和宾利先生非常般配,任凭哪个人见了都会夸赞他们是多么漂亮的一对。” “然而恋爱是一场梦,直到结婚时才苏醒。”轻轻摇了摇头,伊迪丝并不看好那样一对璧人,甚至只要想想简处处拖后腿的家庭包括嫁妆,以及那位当面客气背地使坏的十分难缠的宾利小姐,他们是否能够顺利步入婚姻殿堂并不好说。 伊迪丝折下一朵玫瑰,回身将它斜斜插入夏绿蒂的鬓发当中,顿时令夏绿蒂原本颇为寡淡的容颜点亮了几分,然后只听她不经意地问:“那么你呢,夏绿蒂?你是愿意沉沦于睡梦,还是清醒地行走于现实呢?” 夏绿蒂下意识地用双手攥住了裙角,微微张开了口,才将绞紧的手松开。 她轻抚鬓边,触碰到花瓣的柔嫩,指尖仿佛也萦绕着这令人心醉的迷离香气,轻声答道:“做梦的权利早已不属于我。” “那么,证明给我看吧。”伊迪丝抬眸注视着夏绿蒂那双总是平和温婉的眼睛,声音之中带上了似有若无的蛊惑,“女伴当或者家庭教师,我并不介意你用何种身份留下,只要你能够说服卢卡斯爵士,那么我就会把你带回伦敦城里去,或许还能为你安排一门不错的亲事。” “为什么会是我?”夏绿蒂忍不住问。 她既没有出众的才艺,性格也只能说是平平无奇,甚至比起班内特家最不受人喜欢的玛丽还要不如,至少玛丽的阅读量对于年轻小姐们来说相当精人,而那一手琴声也算得上不错。 伊迪丝轻笑了一声,似乎没有想到夏绿蒂会有这样的反应。 “因为我欣赏你足够理智清醒的性子,你知道自己究竟想要的会是什么,而我认为不该因世俗的偏见,令你这样一个好小姐在乡下受人指指点点,又或者悄无声息地孤独终老。” 看呐,多么好的一个结婚人选。 夏绿蒂.卢卡斯的娘家不够得力,所以或多或少要寻求为她牵桥搭线的伊迪丝的帮助;而她本人的性格却又足够的温驯聪慧,还有相当清醒冷静的头脑以及把一大家子操持得井井有条的能力。如果她可以和远在密尔顿的劳伦斯先生缔结婚姻,无论是挑剔的劳伦斯夫人,又或者是劳伦斯工厂的合作伙伴伊迪丝,都是一个算得上圆满的结局。 伊迪丝安抚地拍了拍夏绿蒂的手,主动挽着她继续漫无目的地散步,心中却已经开始构思这一封寄往劳伦斯工厂的信件该如何下笔,以及自诩高人一等的卢卡斯爵士,是否能够接受一个充满铜臭味的商人做为自己的女婿。 . ‘我们在国外已经将近一年了,我希望在这些绿意盎然的地方能看到与英国截然不同的景色……等我回去后,希望你会发觉我和以前大不相同——不是体型方面,而是态度、气质方面的改变。因为,我开始了解,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本着良心做事,才能无往而不利。 我希望回去以后,能远离那些使我变坏的朋友、酒和荒淫无度的生活,专心在政.治和社交方面谋求发展…… 您诚挚的, g.g.b’ ‘你的上一封信中提到你正在构思的新诗,又让我这个只能呆在寒冷多雾国度的人,有幸一睹它的几缕芳容,真让我受宠若惊。我以为希腊是一片神奇而浪漫的土地,就像你在信中所说的那样,希腊的空气或许就是你成为诗人的原因。而经由这片土地所孕育的诗篇,必然也将格外壮美。 我迫不及待地想要读到你的全篇大作,如果这里的人们能够像我这样幸运的话,恐怕也会比我更加急不可耐。 所以,你打算什么时候返回故土,踏上英国的土地呢? 我认识一位忠诚的出版商朋友,或许他能够帮上你的忙,也能够早日缓解我为了你的作品所产生的焦渴心绪。 问候您,问候‘雅典’。 您的朋友, 知名不具’ 第47章 卡罗琳自从上次在尼日斐花园做客回来后,一直有些神思不属、打不起精神的模样,这或许是和巴特太太一天比一天拉长的脸,又或者是与一天比一天临近的圣诞节有关。 达西面对卡罗琳的态度自从这一次见面后就变得不同,这种不同并不是说这位先生被卡罗琳的‘痴心’感动、终于对其另眼相看,而是渐渐将她视作一个可以相处的朋友,而不是避之不及的‘祸端’。 班内特姐妹最近很少出门,听说是因为班内特先生的侄子柯林斯先生到班内特家拜访,班内特太太正绞尽脑汁想要把她其中一个女儿嫁给这位先生。按照英国现行的限嗣继承法,这位在肯特郡担任牧师一职的年轻人将会继承班内特先生的遗产,包括每年能有两千镑收入的朗伯恩的地产,这可真叫班内特太太捶胸顿足、痛彻心扉,连一贯脆弱的神经都忘了嚷疼。一方面这位夫人对于丈夫这个‘窃据’朗伯恩的‘卑鄙’侄儿深恶痛绝,恨不得这世上从来没有这样讨人厌的人才好;另一方面她又觉得既有牧师俸禄、还能继承朗伯恩的柯林斯先生还算是个体面的年轻人,要是他能看中自己的女儿并且娶了其中一位,也算是一桩不错的婚姻。 当然,除了即将成为尼日斐花园女主人的大女儿简之外,班内特太太认为无论哪个女儿被柯林斯先生求婚,她都相当乐见其成。 只是,如果班内特太太如若知晓那位尽管十足讨人厌、却既英俊又富有的达西先生,已然对她的二女儿伊丽莎白.班内特小姐心生好感,这位夫人还会那么急不可耐地将伊丽莎白这个女儿同柯林斯先生凑做一对么? 又过了几天,宾利先生开始四处走动,为了他们在尼日斐花园所举办的第一场盛大舞会,为此宾利先生亲自上门恳请曼斯菲尔德伯爵将玫瑰庄园的厨娘借给尼日斐一天。自从上一次在这里被招待了晚餐之后,这位年轻的绅士不由地认为自家的厨师唯一拿得出手的或许会是舞会上供应的足量白汤而已。他常在尼日斐私下里对玫瑰庄园的那顿晚餐称赞不已,这一点得到了同样拜访过玫瑰庄园的他的姐夫,赫斯特先生的认同。 他的心上人班内特小姐以及她的家人们当然是他邀请名单上的第一位,除此之外,宾利先生还邀请正在班内特家中做客的柯林斯先生、卢卡斯爵士一家、镇上驻扎的军官们等等。可即使宾利先生邀请了这么多客人,几乎快要把尼日斐花园宽敞的大厅整个儿填满,在当晚舞会中场休息时的晚餐会上,班内特大大依然大肆宣传这场舞会是宾利先生特特为了她的大女儿简举办的。 她甚至得意忘形地同坐在一起的卢卡斯太太谈论简马上将要和宾利先生结婚之类的事情,一丁点而顾忌都没有。而家中目前尚有一位乏人问津老姑娘的卢卡斯太太显然无法体会,班内特太太眼下这种即将一连嫁出两个女儿(另一个是伊丽莎白)的喜悦。卢卡斯太太当面强忍着呵欠,敷衍了班内特太太半个晚上,一回家却罕见地对自己的大女儿发了狠。 “夏绿蒂,你不为自己想想,也要为你的妹妹玛利亚想想呀。” 当天晚上,回到家中后,卢卡斯太太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对夏绿蒂.卢卡斯说道。 夏绿蒂干涩地张了张口,可一双无形之中的手却卡住了她的咽喉,令她此刻说不出话来。 卢卡斯太太见夏绿蒂不答,便主动拉过女儿的手,带着哭音:“亲爱的,你也不愿意看到玛利亚和你一样蹉跎成老姑娘吧?” 夏绿蒂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却被卢卡斯太太攥得极紧,无法挣脱。 她咬了咬下唇,问:“您想要我怎么做,妈妈?” 卢卡斯太太稍稍放开了她的手,满意地轻抚了一下夏绿蒂的手背,却又几乎是瞬间皱了皱眉,复又恢复和夏绿蒂相差无几的温婉柔顺的模样。 ——夏绿蒂的手,也实在太粗糙了些,该好好养养了。 然而这个念头也不过是在卢卡斯太太脑海当中一闪而过,除非她的二女儿玛利亚也能够像大女儿夏绿蒂这样任劳任怨,否则还不到夏绿蒂真正可以歇息的时候呢。 卢卡斯太太问:“今天晚上,你看见了班内特家的那位侄子了么?” 夏绿蒂浑身一震,几乎是立即明白了她母亲的打算,却只装作羞涩地低下头,掩住那双看似平淡无奇、实际上却灵秀而聪慧的眸子中,倏然闪现的几丝情绪。 她垂首答道:“是那位柯林斯先生么,妈妈?莉兹可对我抱怨了一整晚,尽管班内特太太认为莉兹和柯林斯先生未来的婚姻会是多么地令人愉快,可显然莉兹本人并不这么认为。” “好孩子。”卢卡斯太太拍了拍夏绿蒂的手背,在她看不到的角度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正是因为班内特家的二小姐十分不满意这桩婚姻,才有眼下属于你的机会到来。” 话说到这里,卢卡斯太太打的是什么样的主意已经昭然若揭了。 夏绿蒂忍不住回想起母亲所看重的那位柯林斯先生:他有些偏胖,兼有谦卑以及自负这两种自相矛盾的气质,是个十分虔诚基督教徒,总爱喋喋不休地赞美一切上帝的造物以及他那位慧眼识人的恩主。这位先生的夸夸其谈、逢迎奉承已经令有可能被他求婚的堂妹伊丽莎白小姐消磨掉了仅剩的那一点儿耐心,只等他什么时候正式求婚才好坚定地拒绝他。 然而现在,卢卡斯太太却建议夏绿蒂主动出击,吸引这样一位先生的注意力,甚至令他与她缔结婚姻,过上人生这漫长的一辈子。 夏绿蒂的眼中忽而浮现出一抹认命的悲哀。 . 十一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尼日斐的人们相继离开了乡下回到了城里,班内特太太当初四处宣扬炫耀的婚事只差一点就要成为大大的笑柄,这使得简不免有些怏怏不乐,然而这位温柔的姑娘却强忍悲伤,尽力不让家人看出自己内心的难过或担忧;班内特家的二小姐伊丽莎白终于得到了机会,拒绝了柯林斯先生的求婚请求,然而她坚定的拒绝却被柯林斯先生误以为是年轻小姐们惯用的欲擒故纵的矜持把戏,并不以为意。 另一方面,伊丽莎白认为自己有些喜欢上了近期在梅里屯认识的维克汉姆先生了。 这个隶属于民兵团的年轻人生得十足十的漂亮英俊,身材高大挺拔还有一双无辜而水润的蓝眼睛,言谈风趣又格外讨人喜欢,几乎是他们在伊丽莎白的姨妈菲利普斯家的第二次见面,伊丽莎白就对这位先生萌生出别样的好感。可就是这样一位看起来十分不错的绅士,居然在那一次见面时说了伊丽莎白认识的达西兄妹的坏话,特别是说起达西小姐时,居然将她形容为与她哥哥一样傲慢无比的人物,令伊丽莎白原本对其火热的心顿时冷却了几分,更因此事蒙上了一层阴影。 然而还没有等伊丽莎白找到机会像这段时间与她格外熟稔起来的卡罗琳.圣朱尔斯小姐求证这一切,她的好朋友夏绿蒂.卢卡斯就上门通知她,说自己即将同曼斯菲尔德伯爵一家启程去伦敦,以伊迪丝.曼斯菲尔德伯爵小姐之家庭教师的身份。 “亲爱的夏绿蒂,这不可能!” 伊丽莎白吃惊地脱口而出。 一方面,这位小姐深知夏绿蒂的父亲卢卡斯爵士的为人,他那么注重体面的乡绅老爷,是怎么也不会乐意自己的女儿抛头露面工作赚钱,而上一次曼斯菲尔德伯爵亲自提起此事时,已然被委婉拒绝;另一方面,伊丽莎白并不认为她的朋友夏绿蒂能有什么才艺或者礼仪方面的才华得以教授那位格外出色的伯爵小姐。尽管伊迪丝一直以来表现得非常平易近人,请她们这些乡下姑娘到庄园里做客、还让她们称呼她的教名,可这仍然抹不去她从骨子里透露出来的不同,有时候伊丽莎白甚至更加愿意同卡罗琳相处,而不是她。 夏绿蒂唇边习惯性的微笑停滞了刹那,但她仍然平静地问:“为什么你这么吃惊,亲爱的伊丽莎白?难道你不认为这是一件好事,而为我感到高兴吗?” “不,不,当然不是这样的。”伊丽莎白连忙对她的朋友说,“你能够摆脱伺候那一大家子的生活,我真为你高兴。夏绿蒂,你早该这样做了,无论如何都比那样强上太多了。” 因为熟知夏绿蒂以往在家里过的都是什么样的日子,伊丽莎白看向夏绿蒂的眼神也不由地带上了些微的怜悯。 “那么,玛利亚呢?” “我会按时给家里寄钱,爸爸答应我会把玛利亚送去女校读一两年书。” 夏绿蒂不禁想到了此前自己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踏入卢卡斯家家中的书房里,与她的父亲的那次谈话。即使卢卡斯爵士再怎么为了面子不顾女儿的幸福,却依然会为了他最为宝贵的继承人——他的儿子——的前程,做出妥协。 她垂眸,露出了一个温婉的浅笑。 哪怕有一丁点的机会,任何一个女人都不会乐意嫁给柯林斯先生那样十足滑稽的人物。 夏绿蒂聪慧的头脑足以让她预见,同那位先生相处该有多么的令人厌烦。而当一段婚姻还未展开之前,其中的妻子就已经十分看不起甚至鄙视她的丈夫,这一段婚姻真的还能够幸福吗? 她长到了二十七岁,不曾好看过,当然也不曾受男人追捧过,可嫁人依然是她这样受过良好教育却没有相称嫁妆的女人,曾经唯一算得上体面的出路。 幸好,伊迪丝给了她第二条。 不,或许从今往后,她该称她为小姐了。 第48章 与空气污浊、溽热难耐的七八月份相反,圣诞节前后,无疑是伦敦城里一年当中最为热闹的一段时间。 躲在乡下避暑或者海边度假的年轻小姐们纷纷乘着马车回到她们位于伦敦的家中,第一时间派遣仆人前去邦德街询问自己订做的舞裙是否已经妥当;祖宅位于英格兰北部的贵妇人们也纷纷远道而来,她们或许单纯只是为了享受接下来每一天不会间断的舞会,又或许也可能是为了她们业已成人的儿子们寻找一位合适的妻子;至于那些贵族老爷、政.治精英们,则要呆在本国首都等待圣诞节后议会的开幕,各种社交活动诸如舞会、晚餐会、赛马会、板球赛、戏剧演出等,便成了他们打发时间的最好去处。 一个月的时间过得飞快,夏绿蒂.卢卡斯像一个停不下来的陀螺那样目不暇接地学习并且消化着肯伍德庄园中,与她过去那二十七年完全不一样的一切事务,包括接受一位礼仪老师的贴身指导,以及为管家兰德先生打下手,学习如何管理一座偌大宅邸的各项技能。 在这期间,伊迪丝接到了莱斯特郡那位劳伦斯先生的来信,今年冬天,他也许会晚一些伦敦的。而随后他的母亲,劳伦斯夫人的来信,为他道明了羞于启齿的原因。 这位在生意场上精明强干、作风冷酷的聪明人,在伊迪丝离开密尔顿镇的之后那一段时间中,不知道为什么就深深爱上了那位贝尔小姐,并且十分冲动地向贝尔小姐求了婚,然后没有任何意外被贝尔小姐诧异却干脆地拒绝了。 劳伦斯夫人简直无法想象自己引以为傲的儿子竟然会爱上这样一个无礼傲慢、粗俗堕落女人,就像她更加无法想象这个女人居然拒绝了劳伦斯先生的求婚! 为了这件糟心事,劳伦斯夫人不得不使用了一些她所不耻的手段,买通了为贝尔夫人看病的医生,谎称这位夫人罹患的病症愈加严重,最好回到肯特郡去修养一段时间。贝尔先生当机立断,让来到密尔顿以后一直病恹恹的妻子和整日和工人们混在一起的女儿,一起打包好行囊,回肯特郡去住上几个月。他又特意交代了贝尔太太,如果感觉身体好一些,是否可以为女儿挑选一个合适的结婚对象,毕竟贝尔小姐也二十好几了,密尔顿镇上可没有这样的人。 而贝尔先生对于贝尔太太的嘱托,经过贝尔家嘴碎的那位女仆的传播,很快变成了贝尔太太带着贝尔小姐回南方嫁人这样的传言。 于是,劳伦斯先生趁着原本要去伦敦的行程,决定绕道先去肯特郡。 幸好伊迪丝还没有向夏绿蒂提起关于劳伦斯先生的事,否则这位可怜的姑娘恐怕难以避免地将会伤心一场。虽然目前尚且不知道肯特郡的情况如何,然而伊迪丝已经开始打算,是否该继续投资这宗生意,又或者是将今后那些多余的闲钱换一个更加稳妥的去处。 “我还是觉得这一件中紫色的丝质长裙最衬你,夏绿蒂。”在邦德街上的一间成衣店内,伊迪丝正对夏绿蒂这样建议道。她阻止了殷勤的店主想要为夏绿蒂戴上一顶装饰着羽毛的同色系帽子的动作,为夏绿蒂将略微凌乱的发鬓整理光滑。 夏绿蒂看着镜子之中映出的影像,原本不甚打眼的容貌,因为今日格外白皙并泛着红晕的健康肤色,以及那一双温柔似水般的眸子,而显得有了几分令人意外的动人之处。 “是的,它真美。”有些恍惚的夏绿蒂喃喃着,“我从未……” 伊迪丝又从货架上挑选了一条蓟色的大蕾丝花边披肩替夏绿蒂披在了她的肩上,认真地对她说:“很多事情,试过了不就知道了?” 夏绿蒂微微垂首,双手下意识地轻抚披肩上柔软的蕾丝花边,口中却道:“伊迪丝小姐,这或许并不适合我。” 尽管她非常喜欢它们——试问又有多少女人能够拒绝这种来自‘美丽’的诱惑——可令人沮丧的是,夏绿蒂深知自己口袋里剩下的‘薪资’,恐怕支付不起这笔额外的置装费用。 “你竟然说我将要送给你的圣诞礼物并不适合你,这实在令我伤心不已,亲爱的夏绿蒂。”伊迪丝捂着胸口,却笑着对夏绿蒂说道。她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店主,这个早已看出门道的机灵人则会意而又谦卑地报出价格:“裙子只要十五个先令,尊贵的小姐们。不过披肩的话,需要一个几尼。它可是最新到的来自法国瓦朗谢讷的货色,最衬这位小姐如此高雅而又十分难得的气质。” 伊迪丝挑了挑嘴角,算是认可了店主的话,掏出了两个几尼,丢给店主道:“好了,再给我挑一双不错的手套,一起包好让我的仆人带走。” 她又转而挽上了夏绿蒂的手,轻声对夏绿蒂说:“你害怕么,夏绿蒂?” 夏绿蒂心中一惊,反射性地抬起头,对上了伊迪丝那一张即使只是浅笑,依然甜蜜得难以言喻的娇颜。 可当她望进伊迪丝那一双笑意并未抵达到眼底的眼睛时,她又奇迹般地镇定了下来。 “害怕什么?”夏绿蒂问。 伊迪丝轻笑,答道:“比如害怕我将你的婚姻视作一桩可以换取利益的买卖。” “难道它不是么。”夏绿蒂温婉的面容上,浮现一丝自嘲的影子,用陈述的语气说,“就连我自己,不也正是这样看待它的么。”她轻轻摇了摇头,仿佛是解释,又或者是间接说服自己,“你不用担心我因为你的任何决定产生不必要的动摇抑或是愤懑,伊迪丝小姐。你特地为我请的家庭教师以及知无不言的兰德先生,都令我早已知晓,我的婚姻对于你大有用途,而你也不会替这么一颗趁手而又忠诚的棋子草草定下婚事。” 面对看得过分透彻的夏绿蒂,伊迪丝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她收起了显得过于轻佻的笑容,只有些无奈地说道:“你知道就好……” “请放心,伊迪丝小姐。”夏绿蒂却露出了一个安抚而温柔的微笑,反而握住伊迪丝的手道:“这样已经很好。” 她被带离了那个乡下小镇,带离了那个说不上有多温暖的被称之为‘家’的地方;她的妹妹不用重复她所经受过的境遇,得以提前出来社交;她的母亲也不必整日整夜偷偷烦恼着家中,一日更比一日的入不敷出;她还会得到一段不一定是最为美满,却足够舒适的婚姻,为一个目前尚未知的男人操持家务、生育儿女。 . “索恩夫人!” 刚出了店门,伊迪丝就听到一道她怎么也不会忘记的男声这样喊道。 然而她并没有给以回应,甚至没有分给声音传来的方向哪怕一丝一毫的眼风,她只是若无其事地与夏绿蒂闲聊,或许话题仅仅关乎今天的天气。 一阵稍嫌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然后才是一声轻咳以及一个有些迟疑的问句:“索恩夫人?” 伊迪丝这才装作不经意地偏过头,发现了这位曾在密尔顿镇上见过的军官,布莱克上校,以及这位上校一起服役过的好友——赫维先生。 她那样一派全然陌生的神色令布莱克上校生出了惊讶、疑惑、懊恼、尴尬等等情绪,却见她略显冷淡的目光掠过了自己,停留在了身旁的好友身上。 “赫维先生。”伊迪丝微微颔首。 “日安,伊迪丝小姐。”赫维摸了摸帽檐,“拉姆斯盖特一别,你的风采更胜往昔。” “而你依然总在并不恰当的时机出现。”伊迪丝冷冷一笑,转身就要带着夏绿蒂离开。 赫维不置可否,只扬了扬下颌,显得高深莫测。 布莱克上校犹豫了几乎半秒,上前拦住了伊迪丝的去路:“请等一下,这位小姐。”只听这个生得足以欺骗大部分女性的俊俏年轻人,略显局促却并不扭捏地躬身说道:“十分抱歉,之前我将您错认为一位熟识的故人、一位可亲的夫人,因此做出了某些失礼而又鲁莽的行为,请您原谅。” 见伊迪丝没有回答,这位上校又大胆地继续说道:“请允许我自我介绍,我是——” “你不觉得你现在的行为比起刚才更加失礼么,这位先生?”伊迪丝故作恼怒地打断了布莱克上校的话,又对赫维说:“赫维先生,我认为每次我们巧遇都不怎么令人愉快,我个人衷心期望并没有下一次。” 她礼节性地屈了一丁点儿的膝,也不打算介绍身边的女伴夏绿蒂,狠瞪了赫维一眼径自离开,快得像是一阵难以捕捉的飘渺香风。 赫维望着这位不客气的小姐远去的背影,又想到了那位截然不同的玛丽安小姐,不禁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真是一位脾气不怎么样的小姐,谁能受得了她呢。”赫维不禁自言自语了一句。 “谁说不是呢,亲爱的赫维。”与赫维并肩的布莱克上校喃喃着说,“可她的迷人之处已经足以让人忘却这一切了。” 赫维失笑,挑眉问:“你是指,这位小姐那张还算不错的脸蛋?” 布莱克上校微微一顿,回过神来说:“当然不止。” 她那苗条轻盈的身段、一身出自高明裁缝之手的精致衣裙、领口点缀的渐层卡梅奥浮雕胸针、腕间不经意露出的镶宝石珍珠手链,都让布莱克上校迅速判断出这位与‘索恩夫人’十分相像的‘伊迪丝小姐’,极有可能与那位夫人一样拥有十分可观的嫁妆——这也是女人身上最为可爱诚实的优点。 两个男人相视一笑,赫维很快从好友的笑容当中嗅到了一些喜而乐见的阴谋味道,便鼓励地拍了拍布莱克上校的肩膀,道:“尽管这或许有些艰难险阻,但我相信你会如愿的,亲爱的好朋友。不过,在这之前,或许你愿意多了解一些关于你的心上人的事?” 第49章 伊迪丝坐上了伯爵府的马车,心情却算不上太好。 她之所以明目张胆地在密尔顿镇时使用另一个全然仅是虚构的身份,一是为了行事方便,二是商贾之流所能够接触到的社交圈很难与伦敦城中最顶级的贵族圈子重叠在一起,她并不需要顾忌到也许会被拆穿身份的可能性。 但是,布莱克上校的出现,让事情开始渐渐脱离了她的掌控。 这不仅仅是这位军官显而易见的企图心,也因为他与赫维、玛丽安以及默里家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令他最为适合成为那位‘小默里先生’手中的棋子。 “伊迪丝小姐,这似乎并不是回汉普斯特德的路。” 正当伊迪丝陷入沉思之际,坐在伊迪丝对面的夏绿蒂终于忍不住提醒道。 马车不知何时已经驶过了车水马龙的皮卡迪利大街,窗外正掠过海德公园绿意葱葱的景色,远处则可以看到摄政王所在的肯辛顿宫的外围,与回肯伍德庄园的方向刚好呈现了一个九十度的直角。 伊迪丝这才回过神,轻轻蹙起了眉尖,可这辆镶着家徽的轿式马车又分明是曼斯菲尔德家定制的那一辆,坐垫、箱子、剑套、灯、银踏脚等,也依然是她们今早出门时的模样。 即使回来的时候她确实有些心不在焉,但能这样悄无声息地解决她的仆从,令她直到夏绿蒂的提醒才察觉到,这个人所能够掌控的能量也必定不小。然而这么一个‘大人物’,又怎么会来为难她这样一个还没有在伦敦社交场上露面的年轻姑娘呢? 想到这里,伊迪丝心中微微镇定,给了夏绿蒂一个安抚的眼神请她不必担心,就感觉到马车缓缓停了下来,她透过车窗望了一眼,发现这辆马车停在了一栋气派不凡的房子前面。 车夫静静地打开马车的门,放下银踏板,垂着头请她们下来,从始自终不发一言,与伊迪丝印象当中在肯伍德庄园里开朗爱笑的小伙子截然不同。 然而当伊迪丝下了马车,真正见到了这栋位于肯辛顿克伦威尔路上的房子那熟悉而又似乎陌生的全貌,她原本尚有防备的心一下子便全然松懈了下来。她忽然感到眼眶涌现着一种难言的热意,这种奇妙的感觉令她的心中充满温暖,仿佛有一支柔歌无言地吟唱。 她请夏绿蒂留在了马车上,自己独自一人踏上大理石铺就的楼梯拾级而上,就见到一个面目并不出色、气质却格外平和的年轻人站在那儿,显然是在等着她。 “日安,伊迪丝小姐。”这位和索恩从小一起长大的管家一面带路一面躬身说道:“请和我来,大人早已恭候多时。” 伊迪丝不由地露出一抹怀念的微笑,颔首道:“有劳了,希顿。” ‘希顿’的脚步微微一滞,以为是那位他所侍奉的大人将他的名字同这位小姐提起过,并没有怀疑什么,只是心中不由地又把这位小姐之于大人的重要性重新估量了一遍。 穿过不算太长的廊道,两侧井然有序地陈列着各种珍贵的艺术品,诸如油画、雕塑之类,过去的女主人那高雅的品味和巧妙的心思依然清晰可见,这里曾经在很多年中是伦敦城里最受人们欢迎与追捧的沙龙之一。这里的女主人德文郡公爵夫人是那个年代的时尚标志,来自法国的外交官路易斯.杜登斯这样形容这位女士:‘当她出现时,所有的目光都被她吸引;而当她不在时,她便是所有人谈论的话题。’。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堪称绝艳的美人儿,她的丈夫却不爱她,而她可笑而又可悲的婚姻也不过只是为人们茶余饭后的闲谈以及理查德.布林斯利.谢利丹撰写《丑闻学校》的剧本提供了充分的灵感来源。 伊迪丝轻轻推开了琴室的门。 短促跳跃的琴音以苏醒般的姿态由那双修长的手指间流泻而出,索恩背对着伊迪丝的方向,露出一半专注而深邃的侧颜和柔和的光线下越发显得孤单的背影。 曙光熹微,金子般明亮的阳光穿过笼罩在天空之上的薄雾,用它那双极致温柔而温暖的手唤醒了沉睡的大地。透过这动人的琴音,仿佛能够听到枝头轻轻跃动的知更鸟,它正振起双翅,似乎是要飞到谁的耳边为人唱歌。 伊迪丝走近。 她情不自禁地放轻了脚步声,生怕自己不小心打搅到了他这一刻的安宁,眼前的场景过分美好,令她有些恍如隔世,又像是重新生出的真真正正不含杂质的情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然击中了她的心房。 索恩的指尖在琴键上落下一个尾音,这才回眸,用他那样一双清澈安静的蓝眸看向了她,并朝她伸出了手。 “你想到了什么?”伊迪丝握住了他有些微凉的手掌,眸光带着连她自己也未曾察觉到的柔软。 “我想到了你。”索恩回握,轻轻摩挲着伊迪丝的手心,“但更多的,是我的母亲。” 他望向她的目光太过眷恋,令她实在不忍心责怪这一句怎么也算不上甜蜜的笨拙情话。 索恩说:“她在我的回忆里很美,非常美。也许回忆总会令已逝的人愈见弥足珍贵,抑或者是原本她就应该是那样无可挑剔的美人。我曾以为我是在你身上找到了她的影子,然而事实上你们却是截然不同的分明个体。” 伊迪丝扬唇微笑,摇了摇他的手,装作不满地挑眉问:“我是不是该感谢您将我同那样一位传奇人物相提并论呢,我亲爱的大人?” “噢,伊迪丝。”索恩的唇边溢出了一声轻笑,眼中早已化开了冰霜,仿佛不经意地渗出蜜糖,“若她能在天堂看到这一切,我想她也会为此感到欢喜的。” 乔治安娜夫人在人生最后的时间里,最为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唯一的儿子。她的‘威廉’不像她那个同名的父亲那样,总是由内而外地透出一股子冰渣子的冷意,令她伤透了心;也不像她的另外几个女儿们一样,从小就被伊丽莎白.福斯特笼络住了;她唯一的儿子总是显得过分安静,他并不像同龄人那样热衷玩耍、骑马,或者是迷恋枪械,可他那双干净的眼睛却分明早已看穿了一切,包括乔治安娜夫人本人苍白无力的伪装面具,谄媚的见风使舵的仆人们以及这个畸形的‘家’中那混乱不堪的关系。 她花了半生的时间追寻自己以为的爱情和幸福,却又花了余下半生的时间为自己年少轻狂时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然而当她真正醒悟到这一切不过是一触即破的梦幻泡影、她自以为是自欺欺人的婚姻不过是任何人哀叹的谎言、她原本不屑一顾的贵族中的潜.规则早已被她自己加倍地身体力行了,她才发现:当她躺倒在病床上,唯二出现的,只有她曾经以为最为要好却被背叛的复杂朋友,和她不经意间忽略了的儿子。 或许这位夫人也曾想过请她的儿子原谅自己的懦弱和妥协,只可惜时间太赶,光阴太忙,她终究只来得及几乎贪婪地再看他几眼,尽力将他那长大成.人的模样印入自己的灵魂当中。 做为一位平凡的母亲,谁会不愿意儿子幸福?而她的儿子似乎与他那位看似冰冷实则风流的父亲截然相反,对于任何爬床的女仆或者偶遇的漂亮小姐从来都是不假辞色。于是这位夫人想着拼尽最后的一口气,只想为儿子挑一位才色皆备的名门淑媛做为妻子。可她的儿子却明确地告知她:‘难道您认为见证着你和父亲大人一路走来的我,还能顺从地接受你们所安排的婚姻么?’ 乔治安娜夫人无言沉默。 . 索恩吻了吻伊迪丝的手背,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件令他动容的珍宝。 他放开了她的手,转身面对钢琴,手指按在了琴键上。 “为我唱支歌吧,我的天使。” 他说。 因你不经意间伸出的手,将我从万丈深渊中拯救;因你浑然未觉的笑颜,使我这颗冰冷的心渐渐复苏;因你毫不犹豫地忘记了危险,令我静谧无声的孤独领域从此多了一抹无法忘怀的幽影。 伊迪丝莞尔,说:“那么,我的荣幸。” 索恩背对着伊迪丝,略一颔首,指尖微动。 琴声再起,一声声零落得仿佛心上的叹息,破碎地落下;空灵纯净的女声就如这叹息之上潺潺流动的恬静水痕,如云如雾,缥缈而又悠长。 只听她轻声而和: “深红的花瓣睡着了,然后是白色的; 柏树也不再舞摆于宫苑小径;金鱼也不再睒眼于斑岩圣钵; 萤火虫醒来:唤醒了你和我。 乳白色的孔雀幽灵般消沉,她又幽灵般地向我闪着微光。 缀满星辰的苍穹笼罩着如达娜厄般憩息着的大地, 而你的心儿整个的向我开启……” 第50章 爱神是万物的第二个太阳,他照到哪里,哪里就会春意盎然。 ——查普曼 伊迪丝给夏绿蒂放了半天假,交代马夫驾车陪她去城里逛上半天,到黄昏的时候再将她送回来,自己则留在了索恩的这处住所当中吃午餐。 根据弗兰西斯.克林伍德所著《通用食谱》,晚餐第一道菜的开始和结束都应该为一种汤,而在第二道菜中,果冻和蜜饯等甜食是与烤肉和蔬菜一起端上来的,然而今日在公爵府的一顿普通午餐却比晚餐的讲究程度也差不了多少。 饭厅中撤下了前任主人爱用的充满距离感的长方形餐桌,墙上却依然挂着一系列镶嵌在金镜框中的巨大镜子,这些镜子都是路易十四建造凡尔赛宫时的新兴装饰风格,现在来看却已经是代表着旧时光的精致物件,倒也与有些年头的绿宝石色东方花鸟壁纸十分相衬。 靠近阳台的位置摆了一张适合两人就餐的小圆桌,上面铺着最上乘的白色刺绣亚麻桌布,一簇洋红色的兰花恰如其分地被摆放在桌子中央,令银制的餐具都显出了几分柔媚的温柔。盛放餐点的器皿却不是银制的,而是来自梅森出品的白底青花镀金瓷器,白而透明的底面上描绘着卷草花纹,衬托得盘中的珍馐似乎也变得格外美味。 “这个厨子是东方来的。”索恩说道,略带踟躇,“如果不合你口味的话,可以让另一个法国厨子另做。” 大抵这世界上的大部分男人,都对于讨好心上人这件事无师自通。 所以希顿先生走马上任成为现任公爵阁下的管家之后,他所提出的关于用新菜式招待客人的建议,很快被他的主人欣然接受了。 “不,这很好。”伊迪丝莞尔一笑,“我很喜欢。” 她现在倒是有些遗憾此时并不是星月辉映的美好夜晚,自己没有身着最为奢华耀眼的华服,也没有佩戴最为璀璨夺目的珠宝首饰,她仅仅穿着一条家常的白色蕾丝细棉布长裙,首饰中也只有这条珍珠手链上的宝石算得上出彩,面上更是脂粉全无。 幸好她足以自傲的青春为她的容貌增光添彩,而她两世为人的阅历更令她身上总是带着几分少女的青涩与女人的柔媚所交织而成的风情,此刻看在索恩眼中,已再没有任何人可以与之比拟。 一幅来自东方的刺绣屏风后,走起路来悄无声息的男仆们鱼贯而出,井然有序地将几乎没有动过的冷餐盘撤下,又重新端来后厨将将完工的冒着热气的菜品。一队乐手静静地在屏风那头坐好,演奏起了改编自路易十五最为喜爱的芭蕾舞剧《会合》中的曲目。 一切都很好。 只不过如果再来一位歌唱家在此时伴唱的话,伊迪丝也许会以为自己参加的是摄政王殿下所举办的晚宴。 她不禁笑着问道:“我是否有这个荣幸得知,是谁为大人您出了这么个主意?” 索恩对于伊迪丝的揶揄显然已经适应良好,他那张总是淡然出尘、恍若神祗般的英俊面容上,并未如同早前两人相处时那样不得已地闪过一丝窘迫,而是反问:“你不喜欢?” “不,我确实很喜欢。只不过,有一些惊讶而已。” 伊迪丝那双波光潋滟的美眸微微一动,仿佛不经意间瞥了站在墙角没有多少存在感的希顿一眼,尽是了然。 察觉到了伊迪丝视线所在的方向,索恩不由地轻咳了一声,明智地选择了转移话题:“试试看,按照你的口味做的。” 伊迪丝回以一笑,看向餐盘,心中微微感动,口上却说:“不,这一次你倒是猜错了。事实上,在某些东方流传过来的菜色当中,蒜是必不可少的调味品。” 令索恩无所适从的‘筷子’,到了她手中就如同自己长了双精准的利眼,舞动起来行云流水,煞是好看。 话音未落,墙角贴心的管家已经自发无声地退下,让男仆去厨房交代那个厨子注意事项,而他自己又静静地站回了原来的位置,既不会让用餐的两人感到有所打搅,又能时刻注意到主人以及客人的需要,同时还能默默观察这位第一次被他的主人特意邀请回‘家’的小姐的一举一动,考察她是否足够具备成为新一任公爵夫人的优雅仪态与得体谈吐。 伊迪丝正问道:“不是说要两个月之后才能见面么,我以为最早你也该在圣诞节之后才能到伦敦。” 在那幅克洛德.洛兰所作的《阿波罗守卫阿德墨托斯的牛群》中,阿波罗为阿德墨托斯服务了八年,然后回到德尔斐向人们预言宙斯的意志,这正暗示着索恩会在两个月后返回伦敦,到时会与伊迪丝相见。 索恩放下了正在与一块红焖排骨殊死搏斗的刀叉,似乎松了一口气,答道:“出了一些预料之外的事情,我需要代替我的父亲,以新一任第六代德文郡公爵的身份觐见国王陛下或者亲王殿下。” 他并没有提起他的父亲,那位总是舍不得咽下最后一口气的老公爵阁下,毕竟墓地里太窄,再容不下三个人;也没有提起被他留在老宅的伊丽莎白夫人,以照顾老公爵的名义幽禁;更没有提起那位伊丽莎白夫人所出的儿女们,特别是那位卡罗琳.圣朱尔斯小姐因为不满这项安排,打算偷偷溜出门却出了一场飞来横祸。 “陛下近年来都住在温莎,大部分人都传言他又老又瞎并且精神失常,恐怕你见不到他。”伊迪丝在脑海中快速地回想了一遍近期的消息,不禁露出微笑,“或许我们很快就得改口,称他为‘大不列颠及爱尔兰联合王国摄政及威尔士亲王殿下’了。感谢这位慷慨的殿下。因他的缘故,我在乡下庄园里所种植的玫瑰基本上被提前预定给了之后的庆祝活动,为此这位殿下付出了高出市价一成左右的价钱,而剩下的一小部分则被城里的贵族们争先恐后地高价收购。” 一想到那些没有跟风成功的人们捶胸顿足的模样,伊迪丝就觉得玫瑰庄园中那些尚未长成的玫瑰都跟镀了金似得,仿佛有无数的英镑正朝她招手。因而她决定,等到她将下一个新品种的玫瑰‘血色女王’推出之前,一定将它们首先送往摄政王殿下的现任情妇赫特福德侯爵夫人和密友博.布鲁梅尔先生处聊表谢意。 似乎同样猜到了伊迪丝所想,索恩的眼中也带上了些微轻快的笑意,他问:“我竟不知道,亲爱的小姐,您都将生意做到了皇家去了。” 伊迪丝故作谦虚地说:“不过是两门微不足道的小生意罢了,亲爱的大人,假使您也有兴趣,我倒可以给您一个绝对不含水分、饱含情谊的价格。” 索恩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一边示意男仆撤换餐盘,一边含笑说:“看来令尊在为你取这个‘伊迪丝’的名字的时候,应该是精心挑选过的。” ‘伊迪丝’这个名字来源于古德语,含义是‘为财富而奋斗’,维克托.柯特先生当初为伊迪丝挑选这个名字时所铭刻的深意,此时已经是没有人能够从他口中得知了,只不过伊迪丝小姐也确实如她的名字所祝愿的那样,对于金钱方面天生具备不一般的热衷与嗅觉。 伊迪丝的目光有些恍然,她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自己的亲生父亲,如若算上重生的时间,她已经太久太久忘记了那个总是温柔浅笑的男人,他在她的心中似乎仅仅剩下了一个相当模糊的影子,早已看得不甚清楚。 她的沉默也不过只持续了一瞬间,下一秒惯常的微笑已经重新回到了她姣好的面容上。 然而索恩察觉到她这片刻的凝滞,他刚刚无声地动了动唇,还没有开口就听到她问:“就像‘索恩’这个名字一样么?” 索恩像是认真地思索了几秒后才说:“你可以叫我威尔。” 伊迪丝却笑得愈发甜蜜,她轻轻摇了摇头,眼眸如潋滟的水光,静静地望着他:“我拒绝——” “‘威尔’可以属于很多人,而‘索恩’却仅仅属于我。” 索恩微微一愣,他忍不住别过脸去,装作欣赏屏风上流光溢彩的东方刺绣。 一时间,整间屋子里只剩下乐手们正演奏着的曲子,悠扬动人。 伊迪丝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样怡然自得地继续着进餐,尽管索恩阁下白皙的侧颜上那掩饰不住的绯红是那么容易引人遐想,然而她仅仅像是全然看不见那般尝了一口精致的甜点,喟叹了一句:“这个厨子可真不错呀!” 她正思量着是不是该开口问索恩借一借这个厨子,或许能为‘红房子’研发出一系列再次风靡伦敦与巴斯的新产品。 索恩道:“伊迪丝,你认识斐伦男爵么,他已经回到城里了。” 伊迪丝惊讶地抬起头,问:“男爵阁下怎么提前回来了?” “事实上,他昨晚刚刚参加了我姨母所举办的舞会。” 第51章 斐伦爵爷阔别伦敦社交场许久的再次露面显得十分美妙。 那是在一位非常受人们爱戴的贵妇人,伊丽莎白.莱博夫人所举办的一场舞会上。尽管这位夫人已经将自身墨尔本子爵夫人的称号交给了并不甚得她欢心的儿媳继承,可她所掌握的人脉以及在城里受欢迎程度,远非她那位性子有些异于常人的儿媳卡洛丽娜夫人所能够比拟的。 这场盛大的舞会几乎聚集了城中大半的待嫁贵女以及青年才俊,因此成了斐伦男爵回归的舞台亦是再合适不过了。 他也是时候,该找个合适的妻子了。 虽然他十分期望得到他亲爱的伯爵小姐所抛出的橄榄枝,然而他已然捉襟见肘的花销和日积月累的债务,都促使他必须尽快娶到一位富有的女继承人。 尽管抱着这样并不单纯的目的,这位爵爷的亮相却依然轻易俘获了大多数年轻小姐们的芳心,盖因他实在有一张米开朗基罗所作的‘大卫’雕塑一样俊美的面庞以及有力的体魄,所以亦能如‘大卫’这名一般被人所爱、为人追捧,甚至连斐伦男爵那原本该是缺憾的跛足以及身世,都成了这些小姐们和夫人们泛滥母性光辉的源泉。 就像一位男爵夫人感慨的那样:“当这位爵爷那双湛蓝的眼睛看过来的时候,他谈论的究竟是他的诗作或者他的旅行都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噢,可不得不说的是,他那无与伦比的才华,也确实令他漂亮的容貌更加熠熠生辉。” 少数对于斐伦男爵不加青眼的女性当中,卡洛丽娜.莱博,现任的墨尔本子爵夫人,可以说是最为独特的一位了。这位夫人生得十分清秀,却并不符合当今主流的审美,配上她总是特立独行的做派和那一双机灵气十足的双眸,很容易让人将她看作一个青涩贪玩的小姑娘,而不是合该端着架子的高傲贵妇人。 斐伦男爵几乎是心有灵犀地一抬眸,视线穿过幻化成无声背景的人群,轻易捕捉到了卡洛丽娜夫人远远投来的似笑似嘲的一瞥。 那一瞬间,残破不堪的祖宅以及困扰许久的财产问题,都变得不再那么重要,斐伦男爵的眼中似乎重新迸发出了一种或许名为爱情的光芒,他胸口燃烧起突如其来的激情澎湃的火焰,以及那熟悉无比的再次坠入情网的灼热心跳声。 ‘她应该不属于我所喜爱的那类女子,她并没有鹿儿般胆怯的目光和我从孩提时就喜欢的意大利音乐家贝里的那种典雅美,可她身上无穷的活力总让我有些着迷。’ 斐伦男爵在信中这样对伊迪丝述说道,一周后,女仆苏西悄悄地禀告伊迪丝,这位爵爷同有夫之妇的私情已在城里传得人尽皆知,而这位爵爷也终于如愿并且惬意地进入了这个贵族社会,即便此时原本该令他一鸣惊人的《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尚没有出版。 伊迪丝并没有继续关注斐伦男爵的风流韵事,只去信叮嘱他尽快完成《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的校对,这部长诗的出版会令他的生活截然不同。斐伦男爵并不十分相信伊迪丝信誓旦旦的‘承诺’,但基于这些年书信来往的‘友情’和这位小姐一如既往的‘欣赏’,却也稍稍将心思从卡洛丽娜夫人身上抽离了一些出来,投身于工作当中。 因此,在斐伦男爵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他新任的情人对于他那位总是通信的神秘友人的好奇和忌惮,也终于在偶尔的被冷落和不满情绪中攀升到了极点。 . 一对青年男女在他们正式订婚之前,许多行为都是被禁止的。 例如不能直呼对方的教名,除非和姓一起称呼;不能单独两人一起坐马车;不能私下通信;不能交换礼物;不能有任何亲密的接触。如果以上任何一条发生了,并且被人们所得知了,人们则会默认他们已经是一对儿,甚至是订婚关系。 玛丽安.默里在一个冬日午后下午茶会上,从她的密友现任泽西伯爵夫人口中得知了这一则令她心跳加速的秘闻。 “你那个表妹最近可把卡洛丽娜.莱博狠狠得罪了。”伯爵夫人莎拉.苏菲亚状似不经意地说道。这位年轻而又巨富的女继承人斜斜靠在一张莺色丝绸软椅上,两截丰润友人的雪白臂膀懒洋洋地搭在一起,一手戴着明晃晃的金镯子,上面缠绕着三圈个个圆润光泽的珍珠链子,另一手只戴了一个镶嵌硕大猫眼的戒指,衬得她的肌肤就如同玉石一般。 玛丽安眼角微微一跳,很快反应过来伯爵夫人口中所说的‘表妹’是谁,于是尽量不动声色地端起正冒着热气的红茶,一边心不在焉地轻抿,一边幽幽地将视线落在伯爵夫人胸口处装饰着的蕾丝花边上。 ——这位被称为‘莎拉女王’的贵妇人,总是喜欢人们在她身前低下高昂的头颅。 “我亲爱的夫人,我能否有幸得知究竟发生了什么?”玛丽安温驯地问。 伯爵夫人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配上她微翘的红唇显得格外妩媚动人。 “曼斯菲尔德小姐和斐伦男爵私底下的通信被卡洛丽娜拿到手里了,昨晚我刚好在她的至交好友牛津伯爵夫人府上跳舞,她冲进来的时候满脸泪痕,可把我们吓了一大跳。”这位夫人漫不经心地说,微微仰着形状优美的下巴,“这位乡下来的伯爵小姐似乎不太懂得我们的游戏规则,也似乎从未有人指导过她该知道的礼仪规范,所以才会在即将开始社交之前爆出这样的丑闻,说不定会被送去修道院吧?不过也算是那位小姐倒霉,偏偏惹上了城里最不按理出牌的这一位。” 玛丽安心中一喜,勉力抑制兴奋,姿态端庄地试探着问:“墨尔本子爵夫人该不会是当众把他们通信的事情嚷嚷出来了吧?” 伯爵夫人斜睨了她一眼,仿佛将玛丽安平静外表下的细小心思全数看破,抬了抬下巴回答:“尽管你所说的确实符合卡洛丽娜一贯以来的行事风格,可爱情似乎连这个顽固不化的小疯子都能改变了不少,她仅仅是搂着简.伊丽莎白夫人嚎啕大哭而已,而后就被那位识趣的夫人带走了,剩余的内情则是我用一枚戒指从伯爵府上的女仆口中得知的。” 说到这里,这位夫人伸手抚摸了一下右手戴着的戒指,淡淡地问:“怎么,你似乎不太满意么,亲爱的玛丽安?” 玛丽安连忙微微抬起脸,让人足以看清她那双总是温柔真挚的眼,轻轻摇了摇头道:“我只是担心依照墨尔本子爵夫人的性子,这件事早晚会闹得沸沸扬扬。” “呵。”伯爵夫人冷笑了一声,没有当面戳破玛丽安的伪装,而是悠悠地勾起了嘴角,说:“如果我愿意的话,这件事现在就会闹得沸沸扬扬。” 她典雅的秀美面庞上流露出一个与她的气质截然相反的略带邪恶的笑容,伏过身去,凑近玛丽安耳边,声音又轻又缓。 “亲爱的玛丽安,所以,你愿意拿什么回报我呢?” 玛丽安微微一颤,下意识地咬住了唇,垂眸不语。 这位年轻聪慧的小姐十分清楚,眼前高贵的泽西伯爵夫人为什么会独独垂青于自己,不仅因为她性情足够温顺乖巧,也因为这位夫人想要培养一批特殊的棋子,安插在适合的人物身边,成为他们的妻子或是情人。 就像上一任堪称传奇的泽西伯爵夫人一样,这一位出身豪富却年纪轻轻的贵妇人同样野心勃勃。只不过老泽西伯爵夫人是通过成为当时的皇太子、现今的摄政王殿下的情人而一时风头无俩,甚至操纵皇室的婚姻;眼下这一位泽西伯爵夫人却设想着通过她所主持的社交俱乐部‘almack's’,暗地里操纵着政坛。 长久的沉默蔓延在了这个装饰温馨浪漫的房间当中,女仆早早极有眼色地阖上了门,与门口的男仆一样屏住了呼吸,不敢做出一丝一毫有可能惊扰到女主人的举动。 玛丽安的心情十分矛盾,善与恶的念头在她脑海中激烈地征战着。 一方面,她从小所受到的淑女教育告诉她,她应该矜持且坚定地拒绝伯爵夫人的提议,并该为自己心中升起的针对于伊迪丝的恶念忏悔不已;然而另一方面,自从有幸结识眼前这位夫人以来,她所享受到的一切待遇以及所见识到的浮光掠影,又是她过去的那些年中前所未有的梦幻美好,着实令她眷恋着迷、难以割舍。 终于,欣赏够了玛丽安面庞上精彩纷呈的挣扎与迷惘之后,泽西伯爵夫人慢悠悠地开口了。 她说:“或许,曼斯菲尔德小姐也是一位不错的美人?” 玛丽安猛一抬头,目光晦涩无比。 第52章 就在卡洛丽娜夫人为了讨好情人、为之打开上流社会的大门,邀请伦敦城里最出众的女性参加她所举办的晨会或晚宴时,一封请柬静静地被女管家泰瑞莎嬷嬷送到了肯伍德庄园中的伊迪丝手上。 这是来自贝斯伯勒伯爵夫人亨利埃塔.庞森比的晚餐邀请,名单上还同时请了唯一可以称得上是伊迪丝较为亲近的女性长辈、长期游离于主流社交圈外的沃恩夫人。伯爵夫人出嫁之前是斯宾塞家族旁支一位不甚出色的小姐——当然,这是与索恩的母亲乔治亚娜夫人相比较而言。总体来说,这位贝斯伯勒伯爵夫人接受的,乃是当时大部分贵族千金所该有的淑女教育,个性温柔顺从,理家是一把好手,可某些时候却缺乏独立的见解和干脆利落的果决。 至于这样一位看似不算出挑、与大部分贵族女性无甚不同的贵妇人,是如何教养出卡洛丽娜夫人这种特立独行、过分跳脱的女儿,那就是外人无从得知的事情了。 在收到索恩派遣希顿带来的口信,以及征询过沃恩夫人的意见之后,伊迪丝欣然应下了邀约。就像沃恩夫人所说的那样,曼斯菲尔德伯爵的爵位仅仅传承了两代人,在伦敦社交圈中的根基实在太过浅薄,依照伊迪丝如今的身份和摆在明面上的嫁妆,沃恩夫人想要做为伊迪丝正式进入上流社会的引路人,已经不太适合了。 而这位贝斯伯勒伯爵夫人则不同,尽管这位夫人出嫁的女儿卡洛丽娜夫人与斐伦男爵的私情正在城中的每一场舞会或沙龙的一角被人们窃窃私语,可伯爵夫人确实是一位难得一见的和蔼可亲的好人,人们依然乐意与她来往,这其中甚至包括不太喜欢儿媳的伊丽莎白夫人。 贝斯伯勒伯爵与前任墨尔本子爵因政见不同而将对方视为仇敌早已是多年前的旧闻了,而子爵夫妇之所以同意继承爵位的儿子威廉迎娶仇人的女儿,不仅仅因为这一对小夫妻青梅竹马、两情相悦,也因为伊丽莎白夫人始终认为贝斯伯勒伯爵夫人这样的女性所教导出来的女儿,只要骨子里继承了母亲一二分的柔软性子,也出不了什么差错。 ——然而,婚后的卡洛丽娜显然并没有满足伊丽莎白夫人美好的期望。 由于打着与实际上并不熟识的沃恩夫人叙旧的幌子,这一次的邀约并不能算是正式的社交晚餐会,因而贝斯伯勒伯爵夫人邀请的也不过是几位性子较为和善、容易亲近的贵族夫人和她们年纪相仿的女儿。 尽管伯爵夫人本意不过是因为接到了索恩的请求,为他的心上人引荐一些品行良好的朋友,为她将来成年后正式亮相做准备,然而应邀而来的夫人们都有些狐疑伯爵夫人是不是受到了斯宾塞伯爵的嘱托,为那位大人的二子弗雷德里克遴选未来的妻子人选。 约定的当晚,伊迪丝身着一身矢车菊色绸缎长裙,只在领口和裙摆隐隐约约露出一些白色蕾丝的边儿,一头精心保养的秀发不过是平淡无奇地拢在一起,用一条细长的珍珠链子装饰,站在一派盛装打扮、争奇斗艳的贵族小姐们当中。虽显得十分素净寡淡,却如同被一团红花簇拥的绿叶一般惹眼极了,所以被那些小姐们有意无意地排斥在外,也倒是情理之中。 “哪一位是伊迪丝.曼斯菲尔德小姐?” 正当伊迪丝悠闲地听着远处一位小姐卖力弹奏的钢琴曲、自得其乐地逗弄着墙角一只红毛鹦鹉时,听到一道女声这样问道。 伊迪丝循着声音望去,穿过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小姐们,望到了斐伦男爵信中所说的‘c’女士:卡洛丽娜.莱博夫人。 卡洛丽娜夫人身材苗条、步履轻盈,一双淡褐色的大眼睛点缀在小巧可人的面庞上,总是闪动着对这世间万物兴趣盎然的光芒,像是一个童心未泯的天真少女。她的音色十分特别,尽管声调有些拖拉、尾音微微发颤,却因感情充沛变得格外优美而悦耳。 她美么?依照斐伦男爵以及这个时代大部分人们的审美,这位夫人谈不上多么美貌惊人,但她的身上确实存在着一种特殊的魅力。原本应该呈现出怯弱可怜之态的五官,却因为她那对独特的充满求知欲的星眸,而显得活力四射、英气勃勃,全然不同这间屋子内的女性。 卡洛丽娜夫人也同样看到了人群之外,仿佛遗世独立或者更确切地该被形容为格格不入的伊迪丝。 那个棕发雪肤的少女一手搭在摆放着淡粉色紫阳花的浮雕镀金桐木小几上,一手轻轻攥着裙摆,似乎正从那只逗趣的红毛鹦鹉身上收回她专注的视线,娇柔的面容呈现出一个完美的四分之三侧角,在伯爵府上来自法兰西巴卡拉的顶级水晶灯的光线辉映下,连她脸上细微可见的稚嫩绒毛都变得如同梦境一般。 卡洛丽娜夫人倏地觉得心中一痛,然而她却分辨不清这痛苦的来源是她那日趋冷酷无情的情人斐伦男爵,还是面前这位如同情人诗句中描绘的‘帕福斯女子’、‘一个现代的阿丝芭西亚’那样真实存在的美貌少女。 “夜安,墨尔本子爵夫人。”伊迪丝很快提了提裙角,向着面前的少妇行礼道。 卡洛丽娜夫人有些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手中的黑色蕾丝玳瑁扇子无意识地翻来翻去,说:“见到你真高兴,伊迪丝小姐。你比我的好友所形容的还要美丽几分,怪不得他总对你念念不忘,甚至在我面前都几次忍不住流露出爱慕之情。” “恕我失礼,夫人。”尽管来者不善,伊迪丝嘴角噙着的微笑仍然分毫不变,她微微欠身道:“我实在不明白您想要说些什么。” “是么?”卡洛丽娜夫人走到伊迪丝近前,并不在意四周看好戏的人们飘来的若有似无的胶着视线,烦躁地摇了摇手中扇子,语气生硬地说:“你没有必要在我的面前装腔作势,伊迪丝小姐。如果不是手中握有你一周前才寄来的信,我也不愿意踏足这样无趣的宴会。而我之所以还会出现在这里并且站在你面前的原因十分简单,不过是想亲自从你得知究竟我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你才能安静地退场?金钱?抑或是一张通往上流社会的邀请函?就像今晚这样?” 这位夫人的直白与敏感是伊迪丝始料未及的,而她并不按理出牌的行事风格也令伊迪丝产生了一些猝不及防的尴尬。 伊迪丝不动声色地用视线的余光扫了扫骤然寂静了几分的四周,稍稍收敛了唇边的笑意,就听卡洛丽娜夫人继续说着:“我听说你被曼斯菲尔德伯爵阁下收养之前,只不过是一个穷画家的女儿?你以为凭借你那一点儿生意场上的小伎俩能给他带来什么?只有我才能理解他的心灵、拥抱他的孤寂,为他在圈子里得到该有的位置,任他惬意挥洒他天生的惊人才华!” “事实上,”伊迪丝十分平静,仿佛没有注意到卡洛丽娜夫人越发难以按捺的怒火,“如果您真的认真读过你所谓的我们之间的‘通信’,您应该了解,我只不过正试图用您口中小小的伎俩,帮助我的朋友出版他的长诗。仅此而已。”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如无意外的话,这部长诗将会在这个月中旬出现在城里的各大书店当中。我不得不奉劝您一句,您为何不将您卖掉了曾经最心爱的那条蓝宝石项链而来的、准备用来打发我的那些钱花在那里?这样或许才能讨得您那位情人的欢心,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为难我这样一个毫不相干的无辜人儿,并且加以荒谬可笑的蛮横指责。” 卡洛丽娜夫人面上闪过显而易见的窘迫,她原本想诘问面前这位小姐是如何得知她卖掉首饰的,然而她最终仅仅狠狠咬了咬下唇,瞪着伊迪丝道:“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不劳你操心!” 伊迪丝轻笑了一声,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是的,我也同样以为你们之间的事情,与我无关!” 虽然唇角微微弯起,可伊迪丝那双灰蓝色的眸中却没有多余的温度,看向卡洛丽娜夫人的目光冷冰冰的,并没有因为这位夫人身上那几丝与索恩沾亲带故的血缘关系而温暖几分。 她这冰冷的视线飘过卡洛丽娜夫人陡然苍白的面孔、扫过周围一个个竖着耳朵恨不得凑上来旁听的夫人小姐们,落在了闻讯而来的贝斯伯勒伯爵夫人那张总是笑吟吟的圆脸上。 “另外,我是否可以怀疑,贝斯伯勒伯爵夫人发出今晚这张邀请函的目的?如果仅仅是为了无缘无故地羞辱我一顿,给我一个下马威的话,我个人以为您做得十分成功,我尊贵的夫人。” 伊迪丝的话音刚落,卡洛丽娜夫人似有所感地回过头,正对上了她的母亲难看而又难堪的脸色。 第53章 贝斯伯勒伯爵夫人步履匆匆,裙摆微微凌乱,可见当伯爵府上忠心耿耿的管家向她回报卡洛丽娜夫人毫无预兆地不请自来之后,这位夫人已经第一时间摆脱了正在应酬的宾客往此处赶来,因为她十分担心她那被爱情蒙蔽了理智的女儿,可能再次做出某些不恰当的疯狂行为——正如她那本应遮遮掩掩、却闹得满城风雨的私情一样。 “卡洛丽娜亲爱的,你来的正好。”见到正站在卡洛丽娜夫人对面的,正是今晚‘唯一’的女主角,那位曼斯菲尔德伯爵的养女,贝斯伯勒伯爵夫人稍稍松了一口气,“让我来为你们介绍,这是曼斯菲尔德伯爵家的伊迪丝小姐。” 这位夫人一边安抚地捉住了卡洛丽娜夫人的手臂,一边暗自细细打量起了眼前这位年轻小姐,觉得她虽然长相漂亮、气质不错,衣着却有些朴素简单,不如今晚受邀的任何一位小姐光鲜;而更重要的是,她看起来并不合群,显然不具备长袖善舞、左右逢源的高超手腕,正如她那位依然融不进人群却自诩清高的姑母沃恩夫人一样。 尽管之前早已答应了侄儿的请求,贝斯伯勒伯爵夫人却不得不怀疑这位小姐是否真的有资格接下‘德文郡公爵夫人’这一重任,不仅因为她那据说在巴黎的贫民窟中度过的孩提时代,也因为曼斯菲尔德伯爵家族当中曾经出过的‘黑色贵族小姐’、‘真爱至上小姐’等等特立独行的女子,而其中一位更传闻正是伊迪丝小姐的母亲。 事实上,贝斯伯勒伯爵夫人尚不自知且不愿承认的是,如果单从‘特立独行’的疯狂因子上比较的话,恐怕暂时没有人能胜过她的女儿卡洛丽娜夫人。 卡洛丽娜夫人一把甩开母亲的手,气势汹汹地尖声道:“不必多费唇舌!我不是那些对你色授魂与的男人们!别在我面前用你对付他们的那一套!我不管你们以前发生过什么,但以后最好什么都不会再有!否则我可不敢保证,你能继续在城里呆下去!” 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这位原本就性情乖张的少妇已经不管不顾地带上了些许颇为凶狠的威胁口吻,令一向好脾气并且对于女儿极为溺爱的贝斯伯勒伯爵夫人也不由地皱起了眉。 贝斯伯勒伯爵夫人担忧地瞅了一眼四周飘过来夹杂着好奇、惊讶、讪笑以及鄙夷的各异目光,紧抿着忽然感觉越发干涩的唇,极力克制地一手按住卡洛丽娜夫人的一边肩膀,另一手死死拽住她正要挥动的不知想要做什么的手。 “卡洛丽娜!”这位夫人终于禁不住发出一声失态无礼,并且对她而言算得上严厉的呼喝,试图警告她那仍旧不依不饶的女儿。 “妈妈!”卡洛丽娜夫人被扭着手,却不肯安分,生气地说道:“别拦着我!我真不知道您为什么会邀请这样的人来!您难道不知道她身上那股子来自底层的泥巴味都没有清理干净么?我甚至还能闻到她流淌的血液当中与她那位不可言说的‘姑母’一模一样的污浊不堪!” 尽管理智仍在不留余力地提醒着尽量克制,然而卡洛丽娜夫人因愤恨和委屈而变得越发尖刻的声音依然不小,足以令这间屋子内听觉未出现问题的女士们听得津津有味,扇影掩映下的窃窃私语与眉目流转间的眼神交流,都令所有人原本就投注在那一方角落里的视线变得更加轻视、鄙薄,和高高在上的微妙怜悯。 “这真是够了!两位夫人!”刚刚闻讯赶到的沃恩夫人厉声喝止道。 快步上前将看上去极为无助而又可怜的伊迪丝护在怀中,沃恩夫人心中对于自己实在懒于应付这些曾经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贵妇人们之间那没有任何意义的唇齿官司,而躲去阳台透气一小会儿的行为后悔不迭。 “我的上帝啊!我的上帝啊!”沃恩夫人念了整整两句,这才勉强将起伏不定的情绪稍稍平复下来,深吸一口气道:“上帝作证!我恐怕这世间就没有比你们更加无力蛮横的人家了!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么?伯爵夫人,我一直以为您是一位品德高尚、值得尊敬的好夫人,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什么叫做‘眼见为实’!还有您,尊贵的子爵夫人,我听说您的崇拜者最爱将你比作威廉.莎士比亚先生所写的《暴风雨》中的小精灵,一会儿欢喜、一会儿忧愁,今日所见,您也的确正如传闻当中那样特别,带着一种理直气壮的反复无常,真令我们这等的凡夫俗子叹为观止。” 一时间,空气仿佛都随着沃恩夫人的最后一个尾音落下而寂静起来,人们似乎都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只有一双双一刻都舍不得眨动的眼睛昭示着她们的存在感。 卡洛丽娜夫人瞠目结舌。 在她从小到大所生长的环境当中,大概很难遇见这样舌尖嘴利并且对她冷嘲热讽的女性,就像她从小坚信这个世界上只有公爵、男爵和乞丐这条曾经自以为的真理一样——尽管这条‘真理’最终在她十五岁之后被家庭教师下了狠力气纠正,而她也在几年后成为伦敦城里最出类拔萃的少女之一。 而就在今晚,在这位夫人从小长大的伯爵府中,竟有两个人原本该同乞丐没什么分别的可悲女子,竟敢当面指责她! 卡洛丽娜夫人无助地看了看脸上表情僵硬无比的伯爵夫人,眨了眨无措又无辜的眼。 然后,这位少妇当着所有人的面发出一声细细的嘤咛,继而掩面而泣,直接放声大哭了! ——如果可以,伊迪丝宁愿面对一百个理智尚存的玛丽安.默里小姐,也不愿面对这样一个敏感多疑的‘女疯子’。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大部分人面对这样的情景也只能够做出目瞪口呆的反应了,因而伊迪丝隐晦地翻了一个狠狠的白眼并没有被人特别注意到,她不耐烦地撇了撇嘴,也装作吓坏了的模样,以比卡洛丽娜夫人更加楚楚可怜的姿态缩进了沃恩夫人怀中,瑟瑟发抖的同时不忘小心翼翼地偷看一眼,又如受惊的小动物一般飞快地收回。 . “之后,贝斯伯勒伯爵府上以及墨尔本子爵府上分别收到了一封措辞强硬的信件,而曼斯菲尔德伯爵本人也在今晨亲自觐见了摄政王殿下。” 希顿不加任何个人情绪地将昨晚发生在贝斯伯勒伯爵府的闹剧后续一一道出,躬身不语,等待着他头疼不已的主人吩咐。 “……卡洛丽娜。”坐在桌前处理文件的索恩皱着眉,略显疲惫地揉了揉额角,“她怎么会变成这样?” 希顿没有接话,心中细数了一遍卡洛丽娜夫人从小到大干过的荒唐事,又瞄了一眼自己的主人那张仿若神祗般俊美的无暇容颜,微不可查地轻轻摇了摇头。 他仍然保持一贯以来的平静口吻说道:“伯爵夫人希望在您有空的时候进行一次谈话,圣朱尔斯小姐那边写信来说伊丽莎白夫人的旧疾犯了,希望能到城里住一段时间,因为贝克医生由于陛下最近时好时坏的病情而无法离开伦敦。” 索恩凝眸沉思了片刻,说道:“可以,你安排一处僻静的住所给她们吧。” 他稍稍停顿了一下,又说:“替我回绝伯爵夫人,我暂时不想见她。另外,我明天能否腾出时间?” “显然不能,大人。”希顿想也不想地回答,“明早您约好了与格雷伯爵阁下骑马,下午需要面见几位议员,晚上则需要继续宴请他们。” 索恩头也不抬地用笔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长睫如同时刻笼罩在他双目之上迷蒙凄清的影子,淡声说道:“这样忙碌的日子总令我无端回想起父亲坐在这个位置上时的模样,希顿,我感到恐慌,我是否有一天也会变得与他别无二致。” 看起来似乎一直恭顺地垂着头的希顿,在索恩目光触及不到的角度扯了扯嘴角,依旧用他那一成不变的声音回答:“如您所愿,大人。” 一想到又要与那些脑满肠肥的政客打交道,希顿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位尽心尽责的管家只好说道:“那么,明早的行程不变。明天下午您将有闲暇,是否需要安排马车出行?不过就我个人而言,并不建议您在这个时间点去找那位小姐,据我所知,由于昨晚的事故和某有心人的宣扬,最近这几天这位小姐已然盖过了卡洛丽娜夫人的风头成为城中热议的话题——尽管,这些议论也许并不都是多么优美动听的。” 索恩目光一凝,抬起那双蓝得凛冽的眸子,冷声问:“是谁?” 第54章 世界上最好的宴会是那些本意纯良的聚会,稀少而又绝妙。 然而这座城里绝大多数灯火通明、热闹非凡的舞会俱都不在此列。 “你们听说了么,伊丽莎白.莱博夫人和贝斯伯勒伯爵夫人今晨被我们的殿下召去狠狠斥责了一番,因为对于她们的‘好’儿媳以及‘好’女儿墨尔本子爵夫人管教无方。” 一群贵妇人聚集的休息厅中,也不知是谁提起了这个话题,顿时这间屋内的女人们同时眼睛一亮,露出兴趣盎然的神采。 “伊丽莎白.莱博夫人看不上卡洛丽娜那个坏心眼的女巫也不是最近的新闻了,这一次可真是将莱博家的脸面都丢尽了,亏得子爵阁下那般好的人呢。”一位子爵夫人故作可惜地感叹道,如果她在扇影掩映下的嘴角没有微微上翘的话,或许她的同情心还能够更加真实一些,“还有贝斯伯勒伯爵夫人这样一个令人们交口称赞的好夫人,这一次可是把脸丢净了,我想起码要到七八月份,才有小姐们敢到他们家做客呢。” “谁说不是呢?当年我就说子爵阁下娶了她,该不会是中了什么邪门的巫术吧!”另一位夫人十分赞同地接口道:“可怜的曼斯菲尔德伯爵小姐,听说这还是她第一次接触我们这个圈子,就十分不幸地遇上了那个‘魔女’,真是可怜极了!” 听到这位夫人提起这一位陷入风波的伯爵小姐,在场的贵妇人们表情不一,少数人露出些许怜悯的无奈神色并微微摇头叹息,另一部分人则眸中露出隐隐约约的嘲讽,显然看不上这位在她们看来‘血统’不够纯粹高贵的‘养女’。 而更多的人,则是带着一丁点还算感兴趣的兴味神色,似乎这一桩令一位年轻的贵族小姐基本上名声尽毁、再难寻觅良婿的桃色绯闻,不过是她们这些人一成不变的生活当中,最有趣儿不过的消遣。 “说起来,我倒是对于那位伯爵小姐有些好奇了,据闻她虽年纪轻轻,却已然出落得美艳不可方物,因此才令子爵夫人心怀记恨、不顾身份地当面出言羞辱。”出声的是一位面相和善的圆脸夫人轻声说道,一时引得她身边的几位夫人们纷纷点头。 只听一声轻笑,被人们如同众星拱月般围在当中的美貌少妇,在唇边扬起了一个带着极淡的惋惜和失望的弧度,说:“恐怕她很难出现在圈子里了。” “噢,亲爱的莎拉,你的心肠真是柔软得如同天使,竟还为她觉得可惜。”说话的这位夫人乃是被围在中央的泽西伯爵夫人的至交好友之一,显然她可从玛丽安.默里小姐那儿听说了不少关于伯爵小姐的恶劣事迹,“要知道如果不是被伯爵阁下收养,那位小姐原本就不是与我们同个世界的人,现在也不过是被打回原形而已。” 泽西伯爵夫人加深了嘴角的弧度,柔柔地说:“我不过是有些可惜她的美貌罢了。” 一位有幸亲眼目睹那场闹剧的夫人抿唇而笑,娓娓道来:“那位小姐的长相确实称得上美丽,可那有能如何呢?外表再美,不过是一具经不住时间考验的皮囊而已,她的性子与她那位姑母沃恩夫人一模一样的清高自傲,丝毫不顾及两位老牌贵族的情面便拂袖而去,第二日又唆使家中长辈进宫告状——真是从没有见过比她更不依不饶、胡作非为的小姐了!我敢说比起一直以来我们司空见惯的子爵夫人,这位小姐才叫人大开眼界呢!” 一旁的另一位夫人心领神会地附和道:“说到底,曼斯菲尔德家毕竟只传承了两代,涵养比不上真正的贵族倒也在情理之中。” 一时间,几位自诩血统高人一等、尊贵不凡的夫人们纷纷抱怨起了新兴贵族的不守规矩:一个说丈夫新认识的朋友到他们家中做客,乘坐的马车竟然是现租,她便不乐意与这人来往;一个说有个北方纺织厂的厂主刚刚进城,就急不可耐地攀关系想进她们家的舞会,倒是闹出了不少笑话;还有一个说前途光明的侄儿看上了她丈夫的远亲,一个一穷二白的孤女,真让她头疼得不行。 又有几位夫人忙不迭奉承着此间的女主人——泽西伯爵夫人,倒也令这间屋子看似热闹极了,只不过伯爵夫人虽然面上带笑,可那笑容却着实到达不了眼底,那双漂亮的眼看向众人时并不带多少感情,偶尔有掩藏极好的冷漠如光影闪烁。 一个算得上不错的玩具,就这么被卡洛丽娜那个疯女人给毁了! 泽西伯爵夫人在心中不满地抱怨了一句,仿佛关于伊迪丝.曼斯菲尔德的流言愈演愈烈,不曾有半点她的手笔似得。 旋即她又露出一点儿似有若无的恶劣笑意—— 如若那位小姐能够短时间内成为女王储夏洛特公主殿下的女伴当,说不定还有几丝改变命运的机会。 否则,像那样美貌惊人又不易驯服的小鸟儿,还是该呆在某位大人物以权利、金钱铸就的牢笼里吧! . 另一边,这个国家目前身份最为高贵的大人物之一,正有些意兴阑珊地打量面前的少女。 “这就是那位让墨尔本子爵夫人发了疯的小姐?”这位身材肥硕、打扮却入时的摄政王殿下压低声音朝他的情妇,赫特福德侯爵夫人询问道。 “正是。”侯爵夫人以扇面掩住了小半边脸庞,略带踌躇地答道。 在她的目光尽头,是一位正专注地将女仆捧着的玫瑰插入花瓶中的少女,她眉目低垂,身穿一件柠檬绸色的素面长裙,只在领口点缀着恰到好处的荷叶边,素净着一张充满青春气息的面孔,却比她指间拈着的玫瑰花瓣更加动人。 可摄政王殿下的眼神从楼下厅中婷婷玉立的少女那纤细优美的腰肢,游弋到她那青涩的胸脯,颇为失望地扁了扁嘴,收回居高临下的视线,靠在装饰着卷草花纹的大理石楼梯扶栏上说:“她今年还不到十五岁吧?” 赫特福德侯爵夫人在心中暗自长舒了一口气,唇角微弯,笑着说:“殿下真爱开玩笑,伯爵小姐快满十八了呢,正准备成年之后在城里正式亮相,没想到就出了这样的事。像她这样可怜可爱的好姑娘,莫非还要因为别人的过错遭受责难么?现在弄得满城风雨,这位小姐今后不知道是否还能参加一场像样的舞会呢!” 这位夫人微微垂下头,装作低泣的模样,露出一截白皙丰润的颈子,一面不遗余力地挑逗着情人的视觉,一面却在暗想好在这位伯爵小姐果真如预期地没有勾起摄政王殿下的兴趣,倒让她能够安心收下已经躺在她首饰盒中那颗流光溢彩的红宝石了。 “那能怎么办,谁让她运气不好,撞在了枪口上。”摄政王殿下心不在焉地附和着情妇的话,这几天为了这场闹剧,他看见一张严肃老脸的曼斯菲尔德伯爵亦或者是一张温文俊脸的墨尔本子爵,都怵得慌……“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又不是全知全能的神!”他暗道。 他原本并不想管这档子事,可谁让有内侍禀告卡罗琳王妃十分欣赏墨尔本子爵夫人的行径,甚至说‘对付这种专门勾引人的下流货色就该这样’,更起意将子爵夫人召来好好说话,这才让摄政王殿下心头火起,将两位管教无方的老夫人狠狠斥责了一顿,一方面算是安抚十分不满的伯爵阁下,另一方面也算是对王妃的有力震慑。 侯爵夫人抬起水汪汪的眸子,微仰着脸望着情人,眸光中隐约交织着母性与崇拜,那张饱满丰润的面庞并未因时间的流逝而失去魅力,而是沉淀出青葱少女难以企及的成熟风韵,令摄政王殿下着迷不已。 “我亲爱的殿下,不如我们邀请她参加下周的宫廷舞会如何?我想只要她有幸成了殿下的座上宾,再大的不幸都不足以掩盖她的幸运了。” 摄政王殿下拍了拍侯爵夫人细嫩幼滑的手背,笑道:“看来伯爵小姐这一次的玫瑰送得实在及时。” “谁说不是呢。”侯爵夫人粲然一笑,轻轻拢了拢鬈发,“我听说‘玫瑰庄园’的新品种玫瑰都是这位小姐亲自培育的,可真是了不得。” 能让一位至少表面上身份高贵的少女纡尊降贵做一些仆人的活计、亲自为自己侍弄花草,显然在某一方面满足了这位夫人的某种情绪,这令她不知不觉泄露出些许难以掩饰的自得。 早已有手下将‘玫瑰庄园’调查一清二楚的摄政王殿下没有答话,似乎直到现在才将每日出现在他寝宫中的稀奇花卉与不远处这个处于流言旋窝中的少女联系在一起。 “有趣!有趣!”这位殿下突然抚掌而笑,自言自语地说,“原来她就是安东尼整日挂在嘴边的合作伙伴,那位令他敬佩不已的好小姐!” 他目光悠长,像是想起了什么,声音低了下来—— “可玫瑰虽美,若没有惜花人却也只能接受随风凋零的命运,不是么?” 第55章 曼斯菲尔德家对于摄政王殿下的舞会十分重视,只因这可算是他们家的女眷头一次接到了来自皇室的请柬,整个肯伍德庄园都因此忙碌了起来。 清晨八点钟,伊迪丝就被红光满面的泰瑞莎嬷嬷喊了起来,这位一直以来极好说话的好嬷嬷今日却出人意料的态度强硬,不仅拒绝了呵欠连连并且饥肠辘辘的伊迪丝所提出的先享用一顿丰盛早餐的要求,更全程一眼不眨地紧盯着伊迪丝梳妆打扮,简直如临大敌一般。 伊迪丝在女仆的帮助下仔仔细细按照泰瑞莎嬷嬷的要求清洗过身体,又用特制的乳霜、油膏、花精搽了全身,保正皮肤看起来鲜嫩无比,虽然没有用香水或者香粉,身上却隐隐约约散发着香气。 原本打算用在伊迪丝十八岁成人礼上的礼服被提前派上了用场,两天前它才被曼斯菲尔德家相熟的裁缝紧急赶工完毕,送到了肯伍德庄园的伊迪丝闺房中,可眼下泰瑞莎嬷嬷又忍不住嫌弃这条从腰线以下飘逸着薄纱的象牙白绸缎裙子不够精美绝伦,裙摆似乎也过长了一些。 “啊!我的上帝!波琳快拿针线来,你和米娅两个人一起把小姐的裙边缝好!”泰瑞莎嬷嬷皱着一张老脸,快速地指挥道,“现在几点了?伯爵阁下在哪里?” “八点一刻了,夫人。”一个女仆答道。另一个高举着伊迪丝外套小跑过来的女仆有些迟疑地说:“伯爵阁下命男仆搬了把椅子,就坐在门外小憩,说等小姐把外套穿好了再让人叫醒他。” 泰瑞莎嬷嬷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也懒得理会总是不按理出牌的主人,只一心服侍眼前最要紧的小姐。 旁观已久的夏绿蒂忍不住摇摇头说:“我从不知道参加舞会是一件这么耗时费心劳力的事。” 伊迪丝正从女仆双手捧着的托盘上挑了一柄镂空象牙扇子,米色的扇面上描绘着团团淡紫红色的花卉以及曼斯菲尔德家的家徽,尾端缀着一个与扇面同色系的流苏坠饰,漂亮精致极了。 她听到夏绿蒂的话,一边透过铜鎏金大理石底座的穿衣镜去看这柄扇子是否衬她今日的装扮,一边忽略絮絮叨叨的泰瑞莎嬷嬷,对夏绿蒂说:“亲爱的,我想你会习惯的,因为这里可是伦敦城呀!” 夏绿蒂微微一愣,透过镜面的折射望进了伊迪丝那一双总令她感觉无所遁形的漂亮眸子,想要从中寻找到任何别具深意的眼色,却发现对方正懊恼摆弄头上那个拢着发髻的珠宝发卡。 “我不想要这个,这太重了,也太闪了,俗不可耐!” 夏绿蒂听到这位小姐孩子气地抱怨着,却苦于自己无法将发卡拆解下来,而她身边围绕着起码五个女仆,都在手脚不停地动作着,没有一个空闲的。 “天啊天啊!我的小姐啊!你可小心点!”才走开片刻为伊迪丝取一条珍珠项链的泰瑞莎嬷嬷不住地哀嚎着,天知道为了梳好小姐的头发耗费了多久的时间,现在重来可来不及了呢! “天啊天啊!我的泰瑞莎嬷嬷啊!你可小声点!”伊迪丝撅着红艳艳的嘴唇,纠结着两道好看的眉,手中动作不停。“我可不想要成为一尊移动的珠宝展示台。”她嘟嚷着说道。 “让我来吧。”夏绿蒂莞尔一笑,上前几步,轻而易举地便取下了发卡,丝毫没有弄乱伊迪丝哪怕一片发丝。 这一瞬间,夏绿蒂才从这位一手将她带来伦敦城的贵族小姐身上找到几丝这个年纪的姑娘们该有的鲜活跳跃——她似乎也不像是夏绿蒂一直以为的恪守礼仪、优雅矜持,如同接受淑女教育长成的优秀模版。 “我也不想要你手上的珍珠项链,泰瑞莎嬷嬷。”伊迪丝用眼角的余光看到泰瑞莎嬷嬷正准备往她脖子上戴项链的动作,连忙制止,“三层的珍珠项链,搭扣上还镶满了钻石,你到底是从哪里找来这条项链的,我亲爱的嬷嬷。” “从夫人遗留的珍藏中,我亲爱的小姐。”泰瑞莎嬷嬷虽说有些不甘,却也遵从小主人的选择,只是嘴上仍说道:“您一件首饰都不愿意带,这可怎么办呢!” 伊迪丝吐了吐舌头,没有答话,而是回转目光,看向了镜中影出的自己。 一张引人垂涎的脸庞,五官仿佛画家画出来那般精致美好,灰蓝色的眼珠在灯光的阴影下透出些许碧色,明亮而又闪烁;衣服得体而又清新,没有多余的繁琐装饰,一头秀发拢在脑后,两鬓些许散落的发丝微垂在面颊边,衬得她的眼神温柔极了;她的耳边、颈项、手腕,俱都没有任何装饰,可偏是这样空落落的,反而更加让人心痒难忍,恨不得亲手抚摸那一片裸.露在外的凝脂才好。 她的皮肤、眼睛、嘴唇,甚至是绝妙的腰身、舒展的藕臂,在这一刻仿佛熠熠生辉,美得让人不由地窒息。 然而更妙的是,这样一个身材脸蛋美妙绝伦的美人儿,她优雅的外表之下总蛰伏着狐狸般的妩媚,只不过眼波微动,就似乎有金色的流光跳动在她那双令人难以忘怀的眼中。 “我的美貌,不就已经是最好的装饰了么?” 看似十分自负地喃喃自语道,伊迪丝的唇边却溢出了一抹有些恍惚的浅笑。 一想到那些恍如昨日般清晰的‘前世故人’,还有即将真正展现在她眼前的五光十色的上流社会社交场,不由地从心底升起了几丝奇异的情绪,朱唇轻启,几不可闻地呢喃了一句什么。 但伊迪丝很快收敛了那突如其来的情绪,对泰瑞莎嬷嬷说:“您去吧,我的好嬷嬷,可以去唤醒爸爸了,我想他也需要一小点儿时间整理仪容,趁着这点时间我也该把我的外套选完了。” 她像是一瞬间又恢复在夏绿蒂看来像是精心打造的优雅面具,露出虽说温软醇和的笑容——却已经泯灭了片刻之前那种惊心动魄的魔力。 “夏绿蒂小姐,小姐刚刚在说什么呢?”一个终于闲下来的女仆向夏绿蒂小声询问道,望着伊迪丝的身影目露憧憬,“听起来可真美。” “也许是拉丁语,又或者是法语吧?”夏绿蒂没有正面回应女仆的问题,眼神莫名地有些幽深,走在近前的她听清了也听懂了伊迪丝鬼使神差般说出的那一句话,只不过心思缜密的她不愿对于无关紧要的小女仆解释其中的奥秘。 您想要征服什么呢,伊迪丝小姐? 夏绿蒂默默地想。 . 皮卡迪利大街的卡尔顿府今夜注定无眠。 这座两层的复合建筑曾是如今的摄政王殿下、威尔士亲王年轻时候的居所,那时王太子正迷恋着比他还大五岁的玛利亚.菲茨赫伯特夫人,甚至疯狂到找来一名走投无路的牧师为他们主持婚礼——尽管根据皇室婚姻法,这桩婚姻一开始便是无效的。 摄政王殿下似乎格外钟爱年长许多的成熟.妇人做为他的情妇,菲茨赫伯特夫人是如此,后来一度操纵了王太子与他那来自不伦瑞克的堂妹卡罗琳的婚姻、令他着迷好几年的泽西伯爵夫人亦是如此。 当然,如今的摄政王情妇,赫特福德侯爵夫人算是个例外,毕竟,我们英明的摄政王殿下今年已年近五十。 侯爵夫人生着一张圆润可亲的鹅蛋脸,皮肤鲜嫩充满光泽,两团令人愉悦的玫瑰色红晕点缀在她的脸颊上,映衬得她金发更加明亮闪烁。她的腰肢不算纤细,却胜在胸脯浑圆饱满,身材玲珑有致,修长而不高大,丰满而不壮硕。 她今年三十岁?抑或是二十五岁?反正是没有多少人能够一眼看出她的年纪,只觉得她总是那样光彩照人,美貌不可方物。 这位夫人今晚穿着一身深红色的高腰长裙,身上佩戴的首饰一看就价值不菲、极为耀目,特别是那段优美的颈子上挂着的一条镶钻金链,中间那一枚鸽子蛋大小的红宝石甚至比她胸前那道幽深的沟壑更加引人眼球。 今晚侯爵夫人的心情十分好,虽然这场舞会由于某些原因并没有在王室的寝宫白金汉大宅举行,然而卡尔顿府对于摄政王殿下更具有非同一般的意义,上一个有资格入住这栋宅子的女人,还是那位与摄政王纠缠甚深的菲茨赫伯特夫人。 侯爵夫人露出一抹奇异而又满足的微笑,门前的马车里不短走出身穿军服的英俊青年抑或是衣着考究的绅士,还有那些裹着银鼠皮大衣、身穿绸缎裙子的女士们,仿佛只要遥遥望着一辆又一辆的马车到达驶离,她的步履就能够变得无比轻盈。 此时又一辆新的车子停了下来,马夫快速并且小心地放下马车的脚踏板,又无声地隐入了夜色中。 侯爵夫人听到人群中发出一阵不寻常的低语声,顿时心有所感。 “噢!我亲爱的伊迪丝宝贝儿,你可终于来了!” 第56章 伊迪丝是在将将接近十点钟整的时候,方才偕同曼斯菲尔德伯爵以及沃恩夫人抵达卡尔顿府的。 下了马车后进门,马上有专门负责接待的仆从服侍客人们脱去厚重的外衣并妥善保管,不同于一般舞会的是,今晚并没有男女主人体贴地等候在门口介绍,而是三三两两的宾客结伴沿着大理石铺就的楼梯拾级而上。 伊迪丝走在曼斯菲尔德伯爵身侧,正一边含笑听着沃恩夫人不知道第几次重复着参加舞会的注意事项,一边挽着伯爵的臂弯,目光偶尔飘过两旁排列整齐如同雕塑般的男仆,又如羽毛般掠过头顶装饰着的巴卡拉水晶灯,任谁都无法捕捉到那双漂亮的眸子此刻的思绪。 由于他们抵达的时间不算早的缘故,此刻已经有接近三分之一的客人们到场了,摄政王殿下最喜欢的管弦乐队正演奏着一首舒缓的曲子,各自凑在一起或者刚刚结识的人们正聊着天或者做介绍,人数约莫与今晚注定燃烧不尽的上好蜡烛数量相近。 如果是第一次踏足这种大型舞会的年轻小姐,恐怕此刻应带着些许兴奋紧张,又或许是震惊憧憬,然而伊迪丝两世为人,见到这样的场景只不过稍稍有些似曾相识的怀念。 如此镇定从容的表现,倒令几位正在打量伊迪丝的夫人们露出些许意料之外的神色,虽不至于立即对于这位名声不好的伯爵小姐刮目相看,却也暗自开始思量那些夸张离谱传言的可信度了。 “夜安,伯爵阁下、沃恩夫人、伊迪丝小姐。” 最关注你的,永远是你的敌人,所以玛丽安.默里小姐第一时间出现在伊迪丝面前,笑容甜美地朝他们打招呼,并没有出乎伊迪丝的意料。 她在意的,是风度翩翩地伫立在玛丽安身旁的青年、玛丽安的兄长、默里家如今的灵魂人物——威廉.默里先生。 默里先生二十来岁的年纪,长相比起他的妹妹玛丽安甚至要生得漂亮一些,一副时下流行的年轻绅士的打扮,看起来性格沉稳、庄重而不轻浮。 这位先生与众人先后见过礼,便转而和伯爵阁下谈论起一些女士们总不会感兴趣的时政话题,虽然看起来似乎不失礼节,却也有意无意地将伊迪丝视若无物,隐隐流露出他内心深处的倨傲和轻视。 伊迪丝不以为意,这位先生前世就是这般视女性为‘二等公民’、视女色为‘豺狼虎豹’的做派,活脱脱一个未开化的大男子主义者,成天一副下一刻就要开始说教般的面孔,倒是白白浪费了他这一身还算不错的皮囊,还不如眼中一闪而过嫉妒与不忿之色的玛丽安小姐,更让伊迪丝觉得有意思。 “说吧,你有什么事呢,玛丽安小姐。”伊迪丝可不希望美好的夜晚刚刚开始,就将宝贵的时间浪费在玛丽安.默里身上。 玛丽安脸上柔美的笑容微微一僵,下一秒却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柔柔地对伊迪丝说道:“如果可以,我希望将你介绍给一位身份尊贵的夫人,伊迪丝小姐。” 伊迪丝轻轻挑了挑眉,眼波微转,不置可否地发出了一个单音:“哦?” “是的,她已经久候你多时了。”似乎这样令人不甘愿的邀请只要开了口,其实并没有玛丽安之前想象的那样难堪和难以接受,“假设你能够幸运地讨得这位夫人欢心的话,目前困扰你的一切将不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 玛丽安的笑容真心了几分,只不过她看向伊迪丝的目光之中,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些许施恩般高贵圣洁的神情。 伊迪丝不答反笑,问:“亲爱的默里小姐,你认为,我目前遇到什么样的问题,需要你口中的尊贵的夫人替我解决呢?说说看吧,那是什么样的大人物,值得我善良的好表姐纡尊降贵地亲自跑一趟,同我这样令她深恶痛绝的小人物说话。” 玛丽安清秀的面容之上闪过一丝难堪的神色,她深吸了一口气,压下了胸中激荡着的负面情绪,装作浑然未觉的样子说:“那位夫人是伦敦城里最顶尖的沙龙——‘阿尔梅克的聚会处’的主持人之一,身份高贵,交际广泛,城里就没有人不知道她的。看在你还叫我一声表姐的份上,瞧瞧你最近都闹出了什么事吧!再这样下去丢了伯爵府的脸面事小,错失了寻觅良缘的机会才叫可惜呢!只要你能从那位夫人手中拿到‘阿尔梅克’每周三举办的舞会入场卷,那么所有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看着玛丽安稍显急切的模样,不知其中奥妙的人或许还会误以为这位小姐正为自己胡作非为的表妹操心不已,真是一副温柔善良的好心肠。 伊迪丝手中的镂空扇子轻轻一开,恰好掩住了她唇边意义未明的弧度。 “亲爱的表姐,与其担心我在将来的好些年有可能嫁不出去,不如先考虑眼下你自己的婚姻大事吧。”她这样说着,修长的手指搭在象牙色的扇骨上,在大厅恍如白昼的烛光照耀下,折射出玉石一般令人着迷的光晕。她似乎是自言自语的口吻,然而仔细一听却意有所指。“毕竟,你可比我大上好几岁吧?而我这样一张脸,可不愁嫁不出去。你说是么?”她带着甜腻腻的笑容这样说道,一双瑰丽如同宝石般的璀璨双眸微微眯起,眼角眉梢有那么一瞬间闪现出了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所不该有的妩媚多情。 哦!这该死的魔女!就该让卡洛丽娜.莱博那个更疯狂的女疯子再来收拾她! 玛丽安狠狠地在心中低咒了一句,却也不得不承认伊迪丝实在有一张令女人凭空生出不安、令男人无端生出遐想的漂亮脸蛋。 如果这张好脸长在自己身上的话,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了呢…… 然而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也不过只在玛丽安脑海中如流星般闪过,很快消失了影踪,因为更加令玛丽安期待的是,将伊迪丝介绍给莎拉夫人之后,她是否还能保持眼前这幅慵懒闲适的轻佻模样。 “那么,跟我来吧。”玛丽安微微垂下眼脸,掩住了其中些微自得的轻蔑与廉价的同情。 恐怕今晚过后,眼前这位美人儿,也不过只是莎拉夫人手中的一枚棋子。 ——那么,我又算是什么呢? 玛丽安不禁自问,却又很快下意识地微微摇了摇螓首,仿佛要将这念头甩开。 “走吧。”玛丽安对伊迪丝催促道,并主动地挽起了这个‘表妹’的手。 伊迪丝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给了想要陪同的沃恩夫人一个安抚的眼神。 她确实也有些想要快一点见到这位社交场的‘女王殿下’了。 前生,那位夫人是玛丽安最大的倚仗之一,两人虽未正面交锋,却默契地处于王不见王的局面; 今世,那位夫人正从这个国家最富有的女继承人成长为最显赫的贵妇人之一,透过一手掌控的‘阿尔梅克’,她可以轻易规定谁可以和谁在舞会上会面,甚至可以操纵一部分贵族的婚姻。 所以,伊迪丝和她之间的暗流汹涌,从来都不仅仅是因为一个‘玛丽安.默里’,她们争的是上流社会的人脉,为的是下一年议会再开时的席位,斗的是身后所代表的两党之间总不能止歇的权势,以及,谁能主宰这个圈子乃至这个国家的野心! “我尊贵的夫人,请允许我为你介绍。这位是曼斯菲尔德伯爵的女儿,伊迪丝小姐。” 随着这个休息厅中,玛丽安温柔悦耳的声音落下,伊迪丝适时地屈膝行礼,动作优雅得体,姿态不卑不亢,叫人怎么也无法从中挑出错处来。 一时间,厅中的人们俱都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随后又以极小的音量窃窃私语着。 “听到了么?那就是那位不检点的伯爵小姐了。” “我听人说她还是默里小姐的表妹,她们简直被教养得截然相反!” “呵呵,这你可就不知道了吧。上一次默里夫人不小心说漏了嘴,这位伯爵小姐的母亲,就是当年那位‘暴毙’的默里小姐,实则是和一个穷画家私奔去了巴黎,眼前这位小姐便是那极不光彩的产物了。要不是曼斯菲尔德伯爵实在好心,恐怕她这一辈子都无法呼吸到和我们一样的空气呢!” “原来如此啊!怪不得她能做出那样出格的行为!” “斐伦男爵年轻英俊又才华横溢,伯爵小姐芳心萌动也在情理之中——毕竟,以她的身份,嫁妆再丰厚,想要嫁个好人家可不容易。” “谁说不是呢!她也算是聪慧,懂得求默里小姐将她介绍给泽西伯爵夫人,只要‘阿尔梅克’的大门朝她敞开,以她的长相怎么也不愁嫁不到金龟婿吧!” “那可未必。现在城里谁还不知道她和那位爵爷的‘事迹’?如果是真正具有智慧、眼光长远的绅士,显然更倾向于默里小姐这一类才德皆备的淑女做为他们的妻子人选。” 耳边不时传来那些贵妇人们的低语,人群正中央的莎拉夫人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她意外地发现,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少女,面对这样可以说是充满恶意的环境,竟然连嘴角的弧度都没有下降过一丝一毫。 面不改色,镇定自若。 或许,伊迪丝.曼斯菲尔德会比玛丽安.默里更加适合成为她棋盘中的‘pawn’? 莎拉夫人微微颔首,终于没有继续着有意的忽略,算是接受了玛丽安的引见。 “伊迪丝小姐,你果然如传言当中的光彩照人。”她微笑着说,那是一种精心雕琢过后的和善与亲切。 “感谢您的赞美,夫人。”伊迪丝言笑晏晏,似乎全然听不出莎拉夫人话语当中的机锋。 莎拉夫人笑得更加和煦了,她第一次近距离地将这个令玛丽安心绪难平的少女端详了一遍,觉得这位小姐确实是个极为难得的美人儿。 不仅仅是因为这份得天独厚的美貌,更因为举手投足之间流露的出众风姿以及始终优雅从容的言行举止,半点也不像初入社交场的‘新人’。 莎拉夫人似乎从她身上看到了几分自己当初的影子。 第57章 “陪我走走吧,伊迪丝小姐。”莎拉夫人用一种理所当然的口吻说道,因为她总知道是没有人能够拒绝她的。她形状精致的下巴微微抬起,精心打理的发卷儿低垂在面颊边,令她的眸光变得如同月色那般温柔。缓缓摇动这手中的羽毛扇子,这位夫人有意无意般瞥了低眉顺眼的玛丽安一眼,对伊迪丝说:“我想,我们可以拥有一个愉快的、不被打扰的谈话。” 玛丽安情不自禁地咬了咬唇,不敢言语。 伊迪丝矜持地颔首:“我的荣幸,夫人。” 她略一屈膝,跟上已经径自往大厅走去的莎拉夫人的脚步,连眼角的余光也没有分给面色复杂的玛丽安半分。 莎拉夫人步伐并不快,她像是在公园之中悠闲地散步一般,如果不是她那始终保持笔直的背脊以及嘴角噙着的微笑,如果不是不出五步就有一两个衣着光鲜的贵妇人或受宠若惊或殷勤备至地同她打招呼。 她似乎认识这场舞会受邀的绝大多数名流,虽然并不一定是所有,但至少,绝对比今晚以女主人自居的赫特福德侯爵夫人要多得多。 而陪伴在莎拉夫人不过半臂之遥的伊迪丝也得到了众人超乎寻常的关注。 莎拉夫人好比一颗社交场上指路的明灯,不论是家中有适龄子女需要婚配的贵妇人、寻觅黄金单身汉的美貌姑娘、企图在这个浮华之地大展拳脚的年轻军官、还是一些正不择手段往上爬的政客老爷,每一个人都渴望得到这位‘莎拉女王’的青眼,因为谁都知道这位夫人所具有的影响力。 “晚上好,我尊贵的伯爵夫人。”一位‘红制服’正站在她们面前,由于激动或者兴奋的缘故,他苍白的双颊上染上了绯红的色彩,“您还记得我吗?上一次,在皇后街的剧院前。” 这个英俊漂亮的年轻人也许是醒悟到自己冒冒失失上前说话的行为十分失礼,因此露出了些许混合着懊恼却有期待的情绪。 莎拉夫人唇边的弧度上扬了几分:“我的确记得你,布莱克上校。” 她轻易捕捉到这个年轻人的目光去向,顿时心中了然,戏谑地说:“看来你并不是来找我的,上校。不过容我提醒一句,这样盯着一位年轻小姐瞧可不太好。” 发觉确实有几位夫人看了过来,布莱克上校连忙正色解释道:“不不不,夫人,只是这位小姐与我相识的一位夫人十分相像……我冒昧前来,真的只是为了感谢您上一次的出手相助,好心的夫人。” 伊迪丝垂眸不语,安静地仿佛化身一盏墙壁上默默燃烧的烛火,又或者是置身事外独自盛开的玫瑰——反正,休想有人能从她那张维持着浅笑的面容上,找出任何额外的情绪。 布莱克上校好不容易进到了今晚的舞会,虽然心中想的是按照姑母的要求寻一位适合的贵族小姐做为他未来的妻子人选,脑海里却不时闪现过在密尔顿镇时那位‘索恩夫人’和早些时候在大街上遇见的‘伊迪丝小姐’的身影。 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两位各具特色的美人儿似乎幻化成了一体。 然后,他就在美女如云的厅中望到了那位小姐的影子。 是因为她的美貌么?然而她不一定就是场中最漂亮的那一个。 可当那位小姐那一对蓝色的大眼睛无意间看了过来的时候,布莱克上校几乎是瞬间忘记了临行时家中长辈的嘱咐,找了个机会摆脱了姑母介绍给他的另一位小姐,就往这边来了。 她可真美。 可又实在难以亲近。 布莱克上校这样想道,随即明亮的眼睛里显而易见地划过一丝落寞。 “那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莎拉夫人像是才想起一般说:“差一点忘了介绍:这位是伊迪丝小姐,曼斯菲尔德伯爵的爱女;这位是布莱克上校,我想过不了太长时间,就会成为新任的布莱克勋爵了吧。” 两个年轻人互相行过礼之后,气氛有些凝滞,莎拉夫人便问布莱克上校他的姑母今晚来了吗,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又随口询问了这位年轻军官的近况。 “按照姑母的意思,我会留在城里一段时间。”布莱克上校这样回答道,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的伊迪丝,目光灼灼。 伊迪丝表情淡淡的,仿佛耳边连一阵风都不曾吹过。 “他看起来真想请你跳舞。”这位军官黯然退场,正是今晚舞会的第一支舞开始时,莎拉夫人语带揶揄地感叹,“可惜了。” 伊迪丝只说:“看来是我个人对于这场谈话期待过高了,夫人。” 莎拉夫人带着些懒洋洋的语气说:“你一点儿也不喜欢他,甚至有些儿讨厌他,这是为什么呢,伊迪丝小姐?这可是个非常不错的年轻人呀。虽然这位上校名声不显,可这不过是因为他不过才回到城里不久,我想等到他继承他叔叔的爵位之后,恐怕会有许多小姐们争着做他的舞伴、许多夫人们抢着请他做客。” “哦?”伊迪丝嘴角微勾,像是想到了什么极为有趣的事情,“也包括您么,夫人?” 这位夫人的声音之中带着些小女孩儿般的欢快,说:“你的胆量不错,伊迪丝小姐,从来没有人敢于冒犯我而不畏惧之后所要面临的惩罚。” 伊迪丝故作惊讶地问:“请恕我愚钝,我冒犯了您么?就我个人而言,并不这么认为,所以我又何需感到畏惧呢。” “看来你并不乐意成为那些‘许多人’当中的一个,骄傲的小姐。”莎拉夫人看不出喜怒,只见她笑着朝不远处的一位贵妇人点了点头,却没有同那位夫人交谈的意愿。 “就像您同样不乐意那样,尊贵的夫人。”伊迪丝回一笑。 莎拉夫人回眸看了她一眼,只觉得这位小姐今晚给她带来的诧异一次比一次深刻,不仅由于她那比默里小姐所形容的更加锐气十足的伶牙俐齿,也由于她那一副成竹在胸的坦然模样,似乎外界沸沸扬扬的耀眼以及她已然糟糕的名声,都无法令她感到任何困扰。 一位正值妙龄的美貌少女,真的能够丝毫不在意将会影响到她一生的婚姻问题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必然是否定,真相则不过是上流社会的女性们驾轻就熟的惺惺作态和待价而沽,只不过眼前这位伯爵小姐似乎对于这一点过于无师自通了。 “事实上,我十分欣赏你。”这位夫人缓缓开口,伊迪丝适时做出些微意动的神情,就听她继续说道:“是的,你确实年轻漂亮,男人在辉煌的人生旅途中,也总会陷入美人秀发的陷阱,可伦敦城里最不缺的就是美人儿,特别是在这一小撮不过区区一万、却有无数人削尖了脑袋想要挤进来的‘上等人’中。你的出身明明白白地摆在那儿,你的嫁妆虽然不错却入不得真正大贵族的眼,如果你愿意,我想类似布莱克上校这样的青年才俊,又或者是斐伦男爵这样看似风光的贵族,都十分乐意娶你为妻——可是,你愿意么?” 乐手们正卖力地演奏着曲子,一对对井然有序的男男女女站好队形,脚下熟练地踏出演练多时的舞步。 伊迪丝却在这场盛大舞会的角落,被一位野心勃勃的伯爵夫人所蛊惑着。 她微微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遮住了如水的眸光,仿若几丝无奈的忧伤和自怜一闪而过:“即使我不愿意,可又有什么样的法子呢?” 莎拉夫人满意地笑了。 “真是一张我见犹怜的漂亮脸蛋。”她用戏剧化的强调拖长着尾音,扇影摇曳,却也遮不住莎拉夫人眼中的自得,自言自语般说着,“就这样放任你不管,倒也算是可惜了。” 伊迪丝装作小心翼翼地模样,缓缓抬眸,露出一点儿殷切期盼的神色,但很快又被她‘强行’压抑了下去,仿佛是在无声询问:‘您真的愿意帮助我么,夫人?’ 莎拉夫人羽扇轻摇,掩着嘴角上翘的弧度。 她总是最爱欣赏这些人明明心中渴求万分,却怎么也无法真正忠于人类本身*时那左右摇摆的复杂神态;当然,她也爱这些人彻底低下高傲的头颅,亲吻她鞋尖时的驯服。 “如果你需要帮助的话……”莎拉夫人刚刚开口,一道火焰般明艳的红色身影已然卷入这个她精心挑选的角落,带着那标志性的轻笑声。 “噢!伊迪丝小姐,你在这儿呢!”来人——赫特福德侯爵夫人笑着招呼道,她刚刚跳完上一支舞,面色绯红,额上沁着些微的汗意,看起来美艳异常,也不怪摄政王殿下轻而易举地抛弃了年老色衰的前任泽西伯爵夫人,选中了她做为自己的情妇。 只见这位夫人红唇微扬:“这不是泽西伯爵夫人么,您竟然会同我的客人相谈甚欢,真让我感到吃惊呢。” 现任的泽西伯爵夫人,莎拉.苏菲亚柔柔一笑:“我以为,伊迪丝小姐乃是摄政王殿下的客人。” 侯爵夫人踩着她的婆婆弗朗西斯.维利尔斯夫人上位早已是人尽皆知的事实了,这也注定了莎拉夫人同侯爵夫人的关系只不过维持在表面上的和平,因为做为一个皇太子、摄政王乃至未来皇帝陛下的情妇,能够拥有太多太多的资本——而这,本该属于他们的,却被眼前这个女人夺走了。 “这有区别么?”侯爵夫人笑得恣意张扬,正如同每一个胜利者该有的姿态,“伊迪丝小姐,我正奇怪舞池中竟没有你美丽的身姿,没想到你竟是和泽西伯爵夫人说着话。” 伊迪丝还未回答,就听莎拉夫人她前头故作惊讶问道:“那是因为伊迪丝小姐没有舞伴,难道您不知道么,侯爵夫人?” 侯爵夫人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莫名的意味,面上却同样冷笑涟涟:“伯爵夫人真是热心肠,倒是十分关心我这个女主人该安注意的事——不过,恐怕这就不必劳您费心了,对于伊迪丝小姐的舞伴人选,我早有安排。”她朝大门方向张望了一下,说道:“那位阁下或许有事耽误了片刻。” 这一番做派,倒令莎拉夫人笃定她外强中干,不过是在强做姿态,便说:“阁下?莫非你真要将伊迪丝小姐同那位爵爷凑一对么?恕我直言,这可不大妥当。” 此刻侯爵夫人真想放声大笑,可她实在更想见到之后这位夫人面上的表情,于是只强忍着笑意说:“恕我直言,这可实在与您无关,我自有我的安排,而伊迪丝小姐也自有她的选择,只不过绝非是你所想象的那位阁下罢了。” 莎拉夫人不置可否,向伊迪丝意味深长地说:“我以为,很多时候自己想要走的路,可没有其他人精心安排的路好走,你说是不是呢,伊迪丝小姐?” 伊迪丝忽而笑了,甜蜜非常,这笑容半点都不似那个跟随在莎拉夫人身侧半个晚上的伯爵小姐,而是活脱脱玛丽安.默里所形容的真正模样——邪恶的、肆意妄为的魔女! “亲爱的伯爵夫人,并不是每个人都希望成为一颗受人摆布的棋子。”伊迪丝的声调懒洋洋的,有些似曾相识,“所以,多谢抬爱。” 她一边说着一边屈了屈膝,动作谦卑有礼,神态却截然相反。 莎拉夫人目光骤冷,她此刻方才意识到自己先前看好的‘棋子’,实际上不过是对方为了真正洞悉她的意图,因此特特地演了一场令她自以为掌控全局的好戏而已! 这可真让她几乎当场恼羞成怒! “德文郡公爵阁下到——” 随着侍从嘹亮的唱名声,整个大厅都陷入了一阵绝对的寂静氛围当中,甚至没有人有心思去注意正喝得兴起的摄政王殿下。 无它,只因这位初次在城里亮相的新任公爵阁下实在生得太过英俊。 这位公爵阁下看起来不过是二十出头的模样,浅金色的短发微微带着自然卷儿,一双一眼望去就能令女士们为之叹息的忧郁双眸,鼻梁英挺有力,薄唇正生人勿近地抿着,昭示着这位阁下不容易亲近的冷淡性情。 他穿着一件色调典雅的黑色外套,大翻领宽驳头,长度及膝,料子是精细的羊毛;白色的亚麻衬衣,却系着一条黑色的领巾,内搭修身的黑色丝绸背心;全然不似一般年轻绅士们喜爱的布鲁梅尔式装扮,却衬得公爵阁下整个人如同这夜色般深沉、神秘,倒是显出几分符合‘德文郡公爵’这个身份的高傲威严,冲淡了新任公爵本人过于漂亮的容貌给人们带来的冲击力。 他一路前行,如同摩西分海,众人俱都不由自主地放下了交谈、让开了道路,这不仅仅因为‘卡文迪许’家族所代表的巨大权势,也因这位阁下无形之中散发的威慑力。 而片刻前的怒意不过在莎拉夫人那张漂流的脸蛋上停留了两三秒,旋即她羽扇一开,笑容依然恢复温柔和煦,用不轻不重的音量问: “赫特福德侯爵夫人,您莫非是想要将曼斯菲尔德伯爵小姐介绍给‘初来乍到’的公爵阁下吧?” 第58章 对于莎拉夫人的暗示,周遭的夫人们先是瞪大了眼睛,继而纷纷发出一阵心领神会的轻笑声。 新任的德文郡公爵是什么人? 堪称一代传奇女性的乔治安娜公爵夫人之子,卡文迪许家族与斯宾塞家族联姻的结晶,一生下来就注定成为未来的公爵阁下,只待长成就会成为大英最有权势的大贵族之一,支撑着辉格党政权的领袖人物。 这位阁下年少时就是出了名的机敏好学,他常读弗兰西斯.培根与约翰.弥尔顿的著作,后来也因此去往欧洲游学;他虽出身显贵,却不至于如同大多数贵族后裔那般惯得一股子骄矜之气,分不清商人、工匠与乞丐的区别,甚至连面包从何而来也不知;只除了传言说他性子安静得过分,格外地不喜欢同人亲近,其余也没有什么的了。与他那位结婚前就与女仆生下私生女的父亲不同的是,公爵阁下似乎由于成长环境的缘故,颇有一些矫枉过正的意思:像他这样年纪的贵族子弟,不是早已由父母订立了婚约,就是正在追求某一位可心的贵族小姐,可偏偏只有他醉心于书籍与艺术品收藏,连城里的舞会都再没有见到他的身影。 当然,大多数人宁愿相信这位阁下只不过还未从丧母之痛的阴影当中走出来,因而无心娱乐;而小部分人则暗自臆测,这位阁下是否存在一些不可告人的隐疾,甚至压根儿对于女人就没有兴趣。 但此时此刻,无论心中是何想法,是辉格党人抑或是托利党人的家眷,这些贵妇人们、小姐们无一不在心中升起美好的幻想:他若能多看我/我的女儿一眼,要我们做什么都甘愿了…… 试想一下,只要幸运地俘获这位阁下的心,就能一步登天成为这个国家最尊贵的女士之一,不仅不需要担心缠绵病榻、自顾不暇的老公爵阁下反对这桩婚约(据说这位阁下眼花头昏,也不过是在勉力熬日子了),还不需要担心上面有难缠的邪恶婆婆需要应付(谁都直到老公爵现任妻子是个什么样的尴尬身份)。 这样上帝保佑的大好事,更何况公爵本人还如此俊美,所谓的青年才俊在他的面前早已黯然失色。 顿时,女士们看向公爵阁下的目光,就如同看着一颗流光溢彩的珍贵宝石一般了。 公爵阁下微微一怔,不知为何升起了一股寒意——这令他有些不适。 事实上,任何热闹、人多的社交场合,都会令他感到不适。他信奉孤独是一种最好的交际,认为花费整个晚上的时间不停跳舞是件让人无法理解的事情,想不通为何年轻女士能从中获得无比的快乐,而不是多看些书,又或者是欣赏一场不俗的歌剧表演。 幸而他的心上人虽说舞跳得不错,却显然并不热衷此道,否则他真要担心腿部复原不久的自己,是否能够舍命陪佳人了。 赫特福德侯爵夫人在众人的注视下,带着自信极了的微笑,轻挽着伊迪丝的手,就如同个女主人般上前招呼道:“夜安,公爵阁下。” 索恩轻轻颔首,道:“夜安,侯爵夫人。” 他抿了抿唇,眉间微皱,只因这里的每一个女人的每一道目光,看起来都热切得过分。他又看到了侯爵夫人身侧的伊迪丝,眼神不由地柔软了几分,忍不住就想要露出一点儿甜蜜的笑意,但一想到城中纷纷扰扰的流言和始终不同意让他出面解决的伊迪丝,他又将眉头皱得更深了。 一位夫人小声和她的女伴说道:“公爵阁下可真够高傲的,他只跟侯爵夫人说话,连泽西伯爵夫人都没能分到哪怕一丝注意。” 她的女伴亦同样压低音量:“可谁叫他是德文郡公爵呢!今晚就连摄政王殿下本人,恐怕也得对着他那张冷冰冰的脸笑得开怀灿烂。” “噢!那可不一定!我们的殿下现在可不知道醉倒在哪个房间里梦呓呢!”一位夫人以扇掩面,咯咯笑道,“否则也轮不到侯爵夫人来招待公爵阁下了,我真不忍心看到她以及伯爵小姐自取其辱,要知道公爵阁下虽然参加过寥寥可数的几次舞会,可还从没和人跳过舞呢!大家都说这位阁下要不是舞跳得太差,就是实在不喜欢跳舞了。” 另一位夫人接口道:“另一种可能是,这位阁下眼界太高,一般的小姐可看不上。” 那么如同伊迪丝.曼斯菲尔德这样出身微贱、名声败坏的小姐,又怎么能够入了这位阁下的法眼呢? 厅中陷入一阵诡异的寂静,众人的眼球俱都被牢牢地粘在了这一方小小的天地,包括看似心平气和的莎拉夫人,以及闻讯而来的玛丽安。 侯爵夫人正指望着公爵阁下再对她多说几句话,好叫莎拉夫人这一类人好好看看,怎奈对方只冷冷地抿着薄唇,怎么看都是不愿意搭理她并且更加不愿意与她多说的模样,只好有些惴惴不安地问:“亲爱的公爵阁下,第二支舞即将开始,若您尚未有舞伴的话,让我把这位年轻的小姐介绍给您——伊迪丝.曼斯菲尔德小姐,我相信她会是一位十分理想的舞伴。” 这位夫人拉住了伊迪丝的手,就准备往索恩面前送;另一面下意识地抚摸着胸口那颗硕大的红宝石项链,连手心沁出的汗液也顾不得许多了。 索恩微微一怔。 . “可怜的公爵阁下,恐怕他第一次遇上这样的‘女主人’了吧?也不看看曼斯菲尔德小姐是什么样的人,他们可一点儿也不相配!” “要我说,城里也只有罗斯柴尔德男爵家那位多才多艺又美丽异常的女儿才能够匹配得上公爵阁下了吧?” “那个商人的女儿?我的上帝啊!至少曼斯菲尔德伯爵阁下是一个值得尊敬的贵族老爷,他的女儿可比那位小姐好上太多了!” “不过都是些最近几十年间崛起的新贵罢了,和那些老牌贵族可没得比。” “只可惜贝福德公爵的侄女罗兹利小姐去了巴斯,否则哪轮得到她!” “那位小姐倒是在辉格党的怀抱中长大的,如果乔治安娜夫人尚在,或许也会同意这桩婚事。” 看着公爵阁下皱眉深思的情景,一众贵妇人不由地将各色目光投向了仍然僵立在那儿的赫特福德侯爵夫人以及曼斯菲尔德伯爵小姐身上。 莎拉夫人的唇边也扬起了一抹意料之中的冷笑。 对于这位尚未婚配的公爵阁下,她当然知之甚详,她甚至了解在这位阁下心中,再年轻漂亮的女仆们,也不如他们家书房里的一本古籍或是走廊里的一副好画更加具有吸引力——所以,亲爱的、天真的小姐,您真以为光凭美貌就能一路斩荆披棘、为您解决通往这个世界顶层的一切障碍么? 这么想着,莎拉夫人的笑容变得真心了许多,认为伊迪丝也不过是没有见过世面的浅薄无知之辈,空有一副精致的皮囊和不俗的运气,实际上却远远不如玛丽安.默里这类大家族培养的贵族千金教养得当、进退得宜。 然而下一秒,她的笑容彻彻底底冻结在她看似云淡风轻的面容之上—— 回过神来的索恩循着面前这支戴着象牙色丝绸手套的玉手,望向了伊迪丝:她微垂着脸,双颊绯红,看似羞涩无比。 他有些苦恼,又有些新奇,更有些好笑,只因实在弄不明白自己的心上人,此刻露出这样一副截然不同的神情,又是为了什么——总归,是有人要倒霉了。 索恩这样想着,自然而然地接过伊迪丝的手,对侯爵夫人道:“感谢您的慷慨,夫人。” 正在交头接耳的贵妇人们像是被狠狠掐住了脖子,几秒之前的鄙薄还凝固在她们脸上,与这一刻的无法置信交织在一起,看起来分外精彩;男士们则是颇有艳羡之意,认为赫特福德侯爵夫人可给公爵阁下找了个极为出众的美人儿,仅有其中一位不起眼的年轻军官面色苍白,似乎极为震惊。 而未婚的年轻贵族小姐们想的就简单的多了,认为如若不是泽西伯爵夫人与赫特福德侯爵夫人的暗中斗法,哪里轮得到名声糟糕的伯爵小姐被介绍给炙手可热的公爵阁下,抢夺了先机? 一时间,或是艳羡或是愤恨或是不忿或是挑剔等等的视线,都聚焦在了伊迪丝身上。 伊迪丝由索恩牵着手,缓缓步入舞池。 她的背脊挺得十分直,挥之不去的流言蜚语和众人异样的目光并没有成功令她看似柔弱的肩膀蜷缩起来,反而令她的姿态更加曼妙、步履更加轻盈。对她反感如莎拉夫人、玛丽安小姐之流,亦无法从她身上挑出额外的毛病,只觉得她举手投足间说不出的美妙,斐伦男爵会在诗中将她比作仙宫的女子,事实上并不是多么夸张离谱的比喻。 然而更让人叹服的是,这一场能够让任何未婚小姐花容失色的祸事,对她而言似乎不过是一阵耳畔的微风,坦荡得令人无法继续苛责。 伊迪丝微微一笑,远远的,望见了莎拉夫人那再不能伪装温柔的面庞,微微颔首致意。 什么是名声?它是最卑贱的人当作运气的东西,是最伟大的人借以显耀一时的荣誉。 它是伊迪丝的母亲柯特夫人一生耿耿于怀、郁结于心的原因之一; 它是玛丽安.默里年纪轻轻却忍气吞声、如履薄冰的根源所在; 它犹如江河,也胜似甘露,然而在伊迪丝心中它甚至比不上一枝玫瑰或者一枚几尼…… 只因,重活一世,只要依然牵着身边这人的手,她已无所畏惧! 第59章 伊迪丝舞步娴熟,正以仅有两人能够听到的音量调侃道:“大人,您在想些什么?您闷闷不乐的模样可要把赫特福德侯爵夫人给愁坏了,我想她或许正踟躇着是不是这首曲子又或者是我这个舞伴不合您的意。” 索恩微微一愣,随即说:“不,并不是。事实上,我正在想泽西伯爵夫人似乎对你颇为关注,这并不寻常。”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阿尔梅克’是托利党人的重要聚集地之一,对于这位夫人我时有耳闻。” 伊迪丝点了点头,说:“据我所知,泽西伯爵夫人在城里的人缘与贝斯伯勒伯爵夫人相差无几,但与另一位伯爵夫人不同的是,她是一位眼光甚高、生性自傲的女士。” 出于一位绅士应当具有的品德、出于对于一位女士应当具有的尊重,索恩此时明智地选择了保持缄默——他淡淡地笑了笑,没有做声。 “这两任的泽西伯爵阁下性格都不够强势,甚至可以说是一脉相承的平庸无奇,幸好都娶了一位善于经营的好妻子,否则他们在托利党内的地位将会十分尴尬。”变换的脚步丝毫没有影响到伊迪丝的思考,她尚有心思语速飞快地分析着当前的局势,“上任泽西伯爵夫人当年风头太过,得罪了好些人,而且传闻她本人具有非同一般的掌控欲——这一点从我们现在的摄政王及王妃殿下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不凑巧的是,她亲自选定的好儿媳也有这样的毛病,因此两人时常由于意见不合爆发矛盾。不过,随着这几年泽西伯爵夫人将‘阿尔梅克’经营得越发有声有色,她本人在圈内的地位也越来越高,那位老夫人想来也渐渐隐居幕后了。” 女士们漠不关心的政治问题,到了伊迪丝这儿仿佛成了与生俱来的本能,更加令一般人望尘莫及的是,她总能从看似与时局毫无关联的艳情绯闻或是家中琐事当中,敏锐地剥离出真正有用的信息。 索恩含着几不可查的笑意望着近在咫尺的少女,眸中异彩涟涟。 “十分可惜的是,自从‘她’离开社交圈后,辉格党内并没有能够推出一位能与泽西伯爵夫人抗衡的贵妇人,做为‘她’的接班人。贝斯伯勒伯爵夫人只能勉励支撑,她的女儿墨尔本子爵夫人太过出格,否则她倒是曾有机会与泽西伯爵夫人抗衡——我倒是将伊丽莎白.莱博夫人给忘了,然而这段时间关于她儿媳的流言,恐怕只会令她更加无心社交。” 伊迪丝口中所说的‘她’是索恩之母,已逝的乔治安娜夫人。 一位真正精明的贵妇人在社交场上所能发挥的作用,并不比所谓的贵族老爷们在外打拼弱上多少,而当这位贵妇人站在这个圈子最顶层时,以她为中心所形成的千丝万缕的关系,连国王本人都会感到心惊。 就像当年的乔治安娜夫人,尽管有传言说她曾在大选期间以出卖香吻的方式获得选票,然而毋庸置疑的是,她的情人格雷伯爵以二十二岁之龄顺利当选进入下议院,乔治安娜夫人确实功不可没。 索恩声音低缓轻柔:“你并不在乎那些流言。” 虽然这句话应当是个疑问句,然而他的语气却颇为肯定。 伊迪丝反问:“您呢,您在乎么——” “你已经猜中答案了。”索恩微微勾了勾唇,似乎是闷笑了一声,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他的心中微微一动,情不自禁地问:“我亲爱的伊迪丝,我是否有这个荣幸得知,是什么让你拼着得罪公爵夫人的风险,将自身置身于这个许多人避之不及的漩涡中?” 从伊迪丝的言谈当中不难发现,这位年纪轻轻的小姐正准备将她野心勃勃的视线,从她那令人艳羡的两门生意那儿转移到上流社会的社交场上。尽管目前她究竟想要做些什么犹未可知,但从她对各家秘辛烂熟于心的表现,就知道为了那一天真正到来的日子,她已准备多时。 “您不妨试着猜一猜。” 伊迪丝眼中含笑,眼角眉梢带着一种天然的自信神采,像是一个小姑娘得意洋洋地炫耀着她心中的宝藏,纯粹而又天真。 索恩哑然失笑,说:“是因为我么?” 这么说着,他的目光更加地柔软了下来,似乎下一秒就能坠下一颗滚烫的水滴。 “卡文迪许和斯宾塞确实是辉格党的中流砥柱,然而是否继续支持那帮政客以及做到什么程度,我还是可以决定的。” 伊迪丝没有说话,她轻轻仰起脸,默默地望着他,一点一点地变得专注而热烈,令索恩情不自禁地透出了点儿微红的耳尖。所幸,这称得上肆无忌惮的出格视线不过是在索恩那张极为英俊的面容之上停留了瞬息,很快她停下了这样失礼的举动,只是那两泓清泉般动人的眼眸中,仍留有几丝似有若无的缱绻。 “大人,布鲁梅尔先生并不是个听话的人。” 她所指的正是今晚同样参加舞会的博.布鲁梅尔先生,这位鼎鼎有名的先生是摄政王殿下的至交好友之一,偶尔负责将摄政王殿下塞进并不符合尺码的紧身马甲或是军装中,也是眼下上流社会绝大多数男士的时尚偶像——斐伦男爵就对布鲁梅尔先生推崇备至,甚至将其与对岸的拿破仑大帝相提并论。 博.布鲁梅尔所引领的‘布鲁梅尔’式装扮早已成了大当其道的潮流标志之一,人们乐于花大量时间研究他新领巾的结法甚至是文明棍上的细小花纹。而他本人随着声名鹊起也逐渐变得越发讲究以及傲慢,前者体现在他一天比一天更加漫长的打扮时间上,后者则由于他不久之后终于将他对于摄政王殿下的不耐烦以及厌恶之处表现了出来。 布鲁梅尔当众调笑了一句‘alvanley,who’d?’,成了摄政王殿下远离布鲁梅尔先生以及他代表的辉格党人的最好借口,也让辉格党在这位一朝得势的底层军官身上倾注的所有心血付诸东流。 尽管这其中或许有摄政王殿下早已起了远离两党之争心思的缘故,但因其自身越发放肆的原因令摄政王殿下产生不满亦是祸首。 索恩轻叹:“对于聪明人来说,劝告是多余的。” “然而,对于布鲁梅尔先生而言,劝告是不够的。”伊迪丝接口道,“况且,我所要做的不过是未雨绸缪,何尝不可?” 她无暇的脸庞此刻正微微仰起,令索恩油然而生一阵想要用指尖触碰她那娇嫩的肌肤、继而轻轻摩挲的冲动,但考虑到此刻他们仍然处于舞池当中,公爵阁下只好遗憾地放弃了这个极为诱人的想法。 “事实上,布鲁梅尔先生已经在私底下数次触怒摄政王殿下了,因为他的口无遮拦。” 索恩并没有指出具体原因,想来也是这位先生调侃殿下最在意的体形问题的缘故。任谁都知道做为摄政王殿下的裁缝是城里最为胆战心惊又报酬丰厚的差事——如果没有像布鲁梅尔先生那样了解摄政王殿下喜好的话,很有可能就因为不小心说了个大实话而被迁怒。当然,反之则可能得到大笔丰厚的报酬,因为这位殿下每年的置装费与他的体形一样越发令人咋舌。 “所以?”伊迪丝挑了挑眉,眼神有些危险。 “好吧,如果这是你所希望的。”索恩几乎是立即就妥协了,他无奈地说:“我会亲自告知贝斯伯勒伯爵夫人以及布鲁梅尔先生等人,请他们配合你行事。” “包括墨尔本子爵夫人?” “子爵夫人已经被殿下亲自训斥并且禁足在家,正在重新接受她该接受到的淑女教育——不过,我本人并不对于殿下所选派的宫廷女官的教育成果抱有期待。” “您似乎对于墨尔本子爵夫人的恶劣之处深有感触。” “是的。”索恩闷闷地回答,不再多提。 伊迪丝心中暗笑,拥有一位这样的表姐,想来并不是多么令人愉快的事情。 不过她依然正色说道:“我希望能为我引荐上一任的墨尔本子爵夫人,也就是伊丽莎白.莱博夫人,据我所知,她是一个十分难得的聪明人。” 索恩并不讶异,他早就知道伊迪丝手中掌握着一条关乎各家权贵的隐蔽情报网,没有任何犹豫地应下了这件事,就听伊迪丝话锋一转: “虽然我更加希望您能亲自将我介绍给墨尔本子爵夫人,毕竟我个人最为期待子爵夫人的精彩表情。” 伊迪丝笑盈盈地这样说道,眼中的狡黠不言而喻。 索恩又好气又好笑,真想现在就捏一捏她那娇俏不已的脸蛋,轻轻哼了哼说:“我以为,今晚泽西伯爵夫人的表情已足够令你回味很长一段时间。” 提到了这位夫人,索恩下意识地轻轻皱了皱眉。 “近期最好当心一些,这一次关于你的流言就有这位夫人的手笔,尽管在今晚之前你看起来并没有任何与其产生交集之处。” 伊迪丝心中了然,反而安慰他:“也只能是我那位好表姐做下的好事了——不过这可是属于我们女人之间的事,请一定将它留给我亲自解决。”她又自言自语地嘟嚷了一句,“我注定了要成为这位夫人的死敌,对上她也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不是么。” 她的视线透过索恩的肩膀,遥遥望向远处正和人说些什么的泽西伯爵夫人,而对方也恰好在此时看了过了。 伊迪丝勾了勾唇,给了这位夫人一个甜美动人的微笑。 伯爵夫人挑了挑嘴角,回以一个绝对傲慢的冷笑。 . “周三的舞会,发一张邀请函给我们惹人喜爱的斐伦男爵。” “可是,夫人……” “没有可是!”莎拉夫人冷哼一声,望着舞池中的一对璧人,眸中渐冷,“另外,关于那位正在‘静养’的伊丽莎白夫人,你告诉她,我十分期待与她见面。” 她一字一顿地说完,淬了毒的狠意已在她温婉的面容之上消失无踪。 第60章 次日上午,伊迪丝正坐在肯伍德庄园的房间中略动一动针线,陪坐的只有夏绿蒂。 曼斯菲尔德伯爵在清晨六点钟就出了门,据说是跑去参加一个高雅的聚会,伊迪丝猜想伯爵阁下或许能在那儿与公爵阁下不期而遇。 工作范畴早早超过正常女仆的苏西将一个银托盘送到伊迪丝面前,伊迪丝放下了手头的活计,先端起一旁茶几上的红茶浅嘬了一口,才将上面的两封信取了过来。 她拆信的动作很快,但带着一种浸入骨髓的优雅,因而看起来十分美妙。 将第一封短信快速地看完,伊迪丝挑了挑嘴角,将它顺手递给了夏绿蒂,示意她也看一看,自己则继续去拆另一封信。 ‘亲爱的伊迪丝: 原谅我这么长时间才回信,我的朋友,我十分想念你、莉兹、简、夏绿蒂以及我们一同在乡下的那段日子,那是我这一生当中最无忧无虑的美好时光。 在旅途中我常常在思考我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意义,有时候认为自己可笑至极,有时候又发觉自己有些可悲。我无法理解我的母亲,更无法明白我的父亲,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血缘上的另一位兄长,新任的公爵阁下并不是一个过分苛责的人,设身处地的想,我自认做不到他所能做到的。他答应我,让我带着母亲来伦敦,这真让我大大松了一口气——查兹沃斯几乎每一分每一秒都笼罩在一片令人喘不过气的阴云中,而这片阴云的源头则是我那位还躺在病床上不能动弹的父亲。稍稍好转的病情并没有令他感受到任何欢愉,手中权利的流逝似乎比起生命更让他耿耿于怀…… 噢,让我说一些令人愉快的事情吧。 我们在伦敦的邻居是一位非常热情、容易相处的夫人,是一位中级军官的妻子,三十来岁的年纪,十分健谈,据说这位夫人也在上流社会的圈子中十分吃得开。无论如何,自从她第一次上门拜访过后,母亲的心情就开朗了许多,总算有了一些快活的神采,不再是满脸愁苦、病入膏肓的模样,我也终于能够稍稍放下心了。 写这封信的时候,我刚刚在肯宁顿附近的房子里安顿下来,虽然伦敦的气候不是非常美妙。 你不会知道我有多么期望能够早早在伦敦与你们相见的,可是自从我回到查兹沃斯之后,我的母亲身体就一直不太好,甚至有些时候我觉得她的病情可能比我那位卧病在床的父亲还要严重一些——至少他的情况趋于稳定,医生给出的建议只是静养即可。 你曾对我提起肯伍德庄园就在汉普斯特德,我想我应该可以在一周后上门拜访,或者去天恩寺街见一见我们亲爱的朋友简。 献上最诚挚的爱,你最亲爱的, k.圣朱尔斯’ 伊迪丝一目十行地将卡罗琳的来信看完,露出一个会心的微笑,另一边夏绿蒂也将另一封信阅读完毕,并且细心地叠好放在了伊迪丝触手就能够到的地方。 伊迪丝看着表面十分平静的夏绿蒂,心中却默默叹息。 原本早早就该抵达伦敦城的劳伦斯先生因为他心中的爱情抛下一切去了肯特郡,因为贝尔小姐终于在她的故乡肯特郡找到了即将成为她丈夫的人选,一位新上任的牧师,和她的父亲贝尔先生曾经的职业一样。 夏绿蒂咬了咬下唇,轻轻抬起脸。 这是一张说不上多么明艳、或许对于男人而言有些乏味的脸,所幸夏绿蒂.卢卡斯有一双还算明亮的淡褐色眸子,安静地望向人们的时候,有一种看似温柔的坚定神情。 “说说你的想法吧,夏绿蒂。”伊迪丝放下信。 有时候她也会情不自禁地感到一些歉疚,为面前这个值得敬佩的女人。 因为伊迪丝在敬佩着她的同时,却依然将她当作一枚适当的棋子,随时准备投入自己的棋盘中。本质上,她对于夏绿蒂.卢卡斯所做的事,与莎拉夫人之于玛丽安.默里没有太大区别。 伊迪丝垂下眼睑,长而卷曲的睫毛微微一颤。 夏绿蒂所体现的克制、理智、果决,原本应该都是令大多数男人自惭形秽的美好品质,只可惜,上帝却在赐予这个女人外貌时敷衍了事——当然,即使是这样,夏绿蒂依然是十分‘美丽’的,但这份美丽体现在她强大的内心,而不是人们普遍看中的外表上。 如果只能选择一项,那么娇艳的美貌重要,还是高尚的心灵重要? 对于绝大多数男人而言,显然是前者。 班内特先生因为年轻时娶了身份上有些不般配的律师的女儿,不正是由于班内特太太曾经那张得天独厚的漂亮脸蛋么?所以即便这位夫人脑袋空空、一个人便能抵得上梅里屯全部的鸭子,这对夫妻依然养育了五个女儿。 那么对于女人而言呢?答案不言而喻。 从来都算不得美人的夏绿蒂有一颗格外细腻敏感的心。 “我认为,等待并不是个太过漫长的过程,伊迪丝小姐。” 她下定了决心,这样对伊迪丝说道。 ‘在这之前我已经等了二十七年了。所以,一个星期或者是一个月,又有什么区别呢? 更何况,这样的等待并不是一无所获的。比如您,比如您口中所说的劳伦斯先生。 或许我连享受浪漫的权利都没有,可这并不代表我不能拥有一桩圆满的婚姻。’ 伊迪丝自认从来不是单纯如纸的天真少女,那么夏绿蒂又何尝是呢? 可以说,这位小姐非常理智,或者是过于现实,可她始终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需要做的是什么,最终又能得到什么。 难能可贵。 定定地望着面前的夏绿蒂约莫一分钟的时间,伊迪丝淡淡地勾起了嘴角。 “苏西,还有什么事。”她开口唤了苏西的名字,并没有评论夏绿蒂的答案。 一直保持绝对安静的苏西从墙角的阴影当中走出,因为伊迪丝格外不喜欢男仆——或者是不信任——的缘故,即使在肯伍德庄园中,她的身边也只愿意留贴身女仆伺候。 “斐伦爵爷让人带来了口信,说他一觉醒来,门口已经被出版商以及狂热崇拜者堵住了,恐怕无法如约拜访伯爵阁下。”苏西说着,有些欲言又止地瞅了伊迪丝一眼。 “这么看来,不仅爸爸下午的约会取消了,我们尊贵的莎拉夫人也该失望了。”伊迪丝那丝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唇,头也没抬:“继续说下去。” 苏西下意识地咽了咽唾沫,小心翼翼地问:“小兰德先生前去接管伯灵顿府——您真的要这么做么,在身上彻底打上那位公爵阁下的烙印?” 伊迪丝提出经营辉格党人脉之后,索恩就将卡尔顿府毗邻的那座宅子给了伊迪丝,做为她今后举办沙龙的据点,因为博.布鲁梅尔所主持的是一家纯粹的绅士俱乐部,并不适合伊迪丝入驻。 然而令人担忧的是,伦敦城里可没有未婚小姐主持沙龙的先例,特别当这个沙龙的举办地是一位身份尊贵的大贵族赠予这位小姐的前提下,人们很难不去猜测两个人之间的关系。 是被圈养的情人,还是旁的什么不为人知的原因? 更何况真正有教养的小姐,能够坦然接受的礼物可不包括一座价值惊人的豪华宅邸。 尽管暗地里为自家小姐做了许多事,对于这样的局面,骨子里依然只是个小女人的苏西仍然感到瞠目结舌,不敢相信这是她眼中睿智无比的小姐所做出的决定。 伊迪丝叹了口气,说:“噢,苏西,我想你弄错了一件事。我现在最希望听到的是关于我们人见人爱的斐伦爵爷的消息,而不是看你摆出一副泰瑞莎嬷嬷的面孔对着我说教。” “我还能说什么呢?关于斐伦爵爷,恐怕连他今天早上吃了什么都被他的仆人‘卖’给了他家门口的狂热崇拜者,墨尔本子爵夫人一夜之间成为了城里最令人嫉妒羡慕的女人之一,连您昨晚被公爵阁下亲自邀请跳舞的事迹都被这位爵爷的风流韵事盖过了风头,人们关注的仅仅只有您是否真的如传言那样曾拒绝过斐伦爵爷的求婚,谁还记得公爵阁下昨晚整整请您跳了两支舞。”苏西一股脑儿地说完,忍不住嘟嚷了一句:“以及,我可不认为那位斐伦爵爷有哪里讨人喜欢。” 在她们这些仆人们看来,斐伦男爵可不是自家小姐的良配。 先不提这位爵爷本人微有残缺的腿脚、疑似遗传的古怪性格,就是光看他那负债累累的财政状况、一团乱麻的男女关系,就已经足以让人退避三舍了。 谁能想象得到这一边卡洛丽娜夫人正认真地考虑情人随口提出的私奔建议、离开她的丈夫儿子以及现有的舒适环境,另一边斐伦男爵已经结识了卡洛丽娜的闺中密友、温婉稳重的牛津伯爵夫人,并心生倾慕? 每隔三日就会接收到各大贵族家中琐事汇报的苏西,不得不对于这位爵爷的品行嗤之以鼻。 伊迪丝理了理裙摆,站起了身,往窗边踱步而去。 “你不喜欢男爵阁下,这一点并没有什么要紧的。”她的声音舒缓,语调平静,如同她脚下的步伐一般,“只要城里的夫人小姐们喜欢,她们口袋里的钱币喜欢,这就足够了。至于我决定要做的事,你该知道,你们只有执行的义务,没有质疑的权利。” 她的背影看起来有些单薄,甚至有一些不可言说的脆弱。 苏西连忙低下了头,不敢去看。 第61章 索恩正在公爵府的花园中,与他的新园丁说着话。 这位新园丁的名字叫约瑟夫.帕克斯顿,说是园丁,实际上不过是才十岁不到的模样,身材矮小,满脸稚气,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可整个公爵府的仆人都知道,公爵阁下最喜欢同这个半大孩子帕克斯顿闲聊,还特地将他从查兹沃斯庄园带到了伦敦城里。 “或许我做了一件错事。”背着手慢慢在花园的小道中踱步,索恩自言自语般呢喃。 他回忆起伊迪丝那双仿佛承载着万千星辉的明亮眸子,就那么热烈地望着自己,令自己鬼使神差般做出了一个在任何人看来都十分匪夷所思的提议。 然而伊迪丝却几乎没有任何迟疑的,痛痛快快地答应了下来。 她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索恩微微叹了口气,心中涌起一阵微苦的甜蜜,亦染上了些许懊悔的情绪。 他们已经一周没有见面了,在那场舞会之后。 在他身边的帕克斯顿正兴高采烈地为公爵阁下介绍他新近收拾完毕的一丛花圃,却发现对方的兴致实在不高,于是便问道:“您在烦恼着什么,我的主人?” 帕克斯顿向来都是这样直来直去的性子,人们常说他是查茨沃斯最不像仆人的怪人,可他原本就是一个家境不错的农场主的儿子,会成为园丁的原因也不过是由于新任公爵阁下无意间发现了他在园艺上的惊人天分。 索恩露出了一个浅笑,弯腰拍了拍帕克斯顿的肩膀道:“我说过,你可以称呼我的名字,并不用像他们一样。我们是朋友,不是么,约瑟夫?” 帕克斯顿直接摇了摇头,认真地回答:“我们确实是朋友,这并没有错。但您同样是我的主人,一位身份尊贵的公爵阁下,无论是做为您的朋友,还是做为您的仆人,我都必须维护您的威严。” 听着帕克斯顿如同小大人一般的口气,索恩好笑地看着帕克斯顿说:“看来我不在的时候,希顿没少找你谈心。” 帕克斯顿点点头,赞同道:“希顿先生是个好人,所以我会听他的。” “你这个坏小子,难道我就是个坏蛋了么?”索恩装作恶狠狠的样子,朝他龇了龇牙,“小心我罚你三天不许吃晚饭。”他戏谑地挑了挑眉,状似认真地摸着没有蓄须的光洁下巴思考,“你说,你心目中的大好人希顿先生会帮你,还是听我这个坏蛋的呢?” “您的意志高于一切,我的主人。”帕克斯顿苦着一张小脸,下意识地揉了揉肚子——他可还在长身体的年纪呀! 索恩无奈地瞥了帕克斯顿一眼,摇了摇头:“不要模仿希顿的语气!” “好的,我的主人。”行了一个不伦不类的礼节,帕克斯顿抓了抓头发,这才跳到索恩身边与他同行,小声说:“说句老实话,索恩,我亲爱的好朋友,我还是比较喜欢呆在乡下的日子。查茨沃斯虽然又大又漂亮,可我怀疑那儿连草坪上的草都要被修剪得高度一致,更别提那些专人伺候的温室娇花了,我敢说要不是你亲自开了口,老希顿先生可不乐意让我去碰。” 索恩发出一声愉悦的轻笑,说:“别说是你,就连当初我小的时候不小心折腾坏了温室东面那个花架子,老希顿连续一周在我的餐盘里放满了各式各样的蘑菇。”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温暖的回忆,嘴角的弧度一点点地加深,但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又在下一瞬间突然变得冷凝,眉头也不由地蹙起。 “索恩?”帕克斯顿轻声问,“你还好吗?” 索恩湛蓝的眼睛有些失神,但又没有全然失去焦点,或许他只不过是被那一枝探出花丛的玫瑰吸引了目光,或许他只不过是被记忆当中两道同样看似柔弱的身影迷惑了心神。 “我不太好。”过了半晌,他这样说道:“我爱上了一个女人。” 帕克斯顿愣愣地反问:“这不该是件好事吗?” 索恩抿了抿唇,下意识地走向方才那一丛玫瑰,然后伸出了手。 “我以为我的愿望是,她能够在自由的风中怒放,永远像当初那样无所畏惧、鲜活可爱。”轻轻托起一枝玫瑰的花苞,索恩的声音轻得好似情人之间的耳语,“可我将要做的却是,亲自为她打造一个以爱为名的囚牢,亲手将她拖进这以利欲为食、钱权为饵的泥沼中——” “但,这并不是最令我感到不安的。” “我在她身上看到另一个女人的影子,一天比起一天更加清晰可见,虽然她看起来比起‘她’当初要更加适应这个圈子的生活,也更加积极地试图为了同样一个身份准备着,可这却令我愈发难以抉择:是该自私地放任这份感情,还是在她受到伤害之前,亲手斩断它呢?” 索恩微弯着身子,浅金色的碎发散落在他眼眸之上,为他镀上了一层忧伤的影子。 他的眼脸低垂,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目光温柔地落在了那枝被他的指尖轻轻托起玫瑰上。 他发出了一声轻幽的叹息,神情柔软。 “我同你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你还不过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帕克斯顿红着一张小脸,不服气地说:“尽管我实在听不明白您究竟在烦恼些什么,可是如果您喜欢这朵玫瑰的话,就赶紧把它折下来吧——谁知道那几个脑袋不灵光的家伙会不会因为它破坏这里固有的形状而把它去除呢!” 索恩惊讶地问:“你不是我的首席园艺师么,约瑟夫?” “很抱歉我不仅只是个名不副实的首席园艺师,更无法兼任您的情感顾问,我的主人。”帕克斯顿扁了扁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不过,我听希顿先生说过一句谚语,叫‘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这是一首来自东方的诗。”停顿了几秒,索恩似有所悟,忍不住揉了揉帕克斯顿毛茸茸的脑袋,笑着说:“所以,希顿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呢,我的首席园艺师先生。” 帕克斯顿皱着一张包子脸,有些苦恼又有些敬佩,这矛盾的情绪令他并没有下意识地拍掉索恩作乱的大手,而是踟躇着说道:“大概,希顿先生认为我天赋异禀,所以决定好好培养我?” 索恩呵呵一笑,又顺手拍了拍帕克斯顿手感极佳的脑袋,这才恋恋不舍地收回手,也不管仍然杵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深奥问题的帕克斯顿,俯下身子亲手折下了那支玫瑰。 “唉,被刺到了?” 索恩一边说着一边不在意地将受伤的食指吮吸了一下,勾唇笑道:“但愿她不像你,要气恼地刺我一下才肯罢休。” . “你相信宾利先生真的没有办法抽出时间来与你见面么,亲爱的简,你相信宾利小姐的话?”邦德街的一家帽子店中,卡罗琳不敢置信地对着低垂着脸的简叫道,“她分明是不怀好意地暗指宾利先生同乔治安娜打得火热,借此断了你的念头罢了!真是卑鄙!” “卡罗琳……”简柔柔地唤卡罗琳一声,轻轻颦着眉尖,露出些微羞恼的神色,“或许是我误会了宾利先生的意思。” “本来就是嘛!只有你才会认为宾利小姐是个真心待你的大好人!”卡罗琳生气地撅起了红唇,抱着手臂哼了哼,“班内特太太倒是有一句说得没错:只要长了眼睛的人,谁能看不出你和宾利先生就是一对儿呢?” 伊迪丝从店内的货架上挑了一顶装饰着绢花的米色蕾丝软帽,戴在了卡罗琳几乎快要喷火的脑袋上。 “宾利小姐是不是好人,我无法断言,倒是你生气起来的样子挺吓人的,真的。”看着卡罗琳胸口那两团随着急促的呼吸剧烈起伏的雪腻之色,伊迪丝十分庆幸此时店内并没有男士们在场。她不顾卡罗琳的臭脸,为卡罗琳系好了帽子,又将她推到镜子前,这才回头对简说道:“事实上,我也觉得宾利小姐的态度十分奇怪,因为据我所知,乔治安娜半个月前不小心染上了风寒,前几天我还去看望过她。” 对于个中因由,伊迪丝倒没有如同她所表现的那样一无所知。 宾利小姐一颗芳心系在达西先生身上早已是不争的事实,虽然达西先生对此并没有产生同样的感情,但出于与宾利先生的友谊以及一位绅士的品德,达西先生并没有办法在宾利小姐真正表白前拒绝她的爱意,这也给了聪慧的宾利小姐试图通过讨好达西小姐而获得达西先生好感的机会。 然而,还能有什么比把达西小姐真真正正变成自己的妹妹更加行之有效的好办法呢? 宾利小姐觉得自己的兄弟和可爱的达西小姐简直般配极了,不论是双方的社会地位或者是个人财产,还有那漂亮的外貌和讨人喜欢的性情。 可她显然忽略了宾利先生本人的情感需求,也或许是这几年来替性子软和的宾利先生打理宾利家的过程太过顺遂,已经令她忘记了宾利先生早已不是那个还会躲在姐姐怀里哭鼻子的小少爷,而是一个真正能够独当一面的男子汉了。 简动了动唇,抬起那双蓝得澄澈的眸子,复又安静地垂落,迟疑地说:“或许,宾利小姐有她的考量。” 她低柔的声音听起来可怜极了,即使她自己都没有发觉。 卡罗琳摘下了帽子,瞪了简一眼,恨铁不成钢地说:“她不该对你说谎,这是赤.裸裸的欺骗,上帝作证,你就该找她算账!” “算账?”简不敢置信地抬起脸,满面迷茫之色。 一旁的伊迪丝挑了挑唇角,透过玻璃橱窗看着对面那辆熟悉的马车,悠悠地说:“噢,那是达西家的马车,或许你有兴趣找达西先生算账,亲爱的卡罗琳?” 仍然气鼓鼓的卡罗琳登时红透了脸。 第62章 做为一名‘有教养’的年轻小姐,伊迪丝当然不会赞同卡罗琳做出‘隔着整条大街对达西先生一行人打招呼’的举动,而是等到简调整好情绪、卡罗琳脸上不自然的红晕也褪去之后,这才装作不经意路过的样子,推开了之前达西先生一行人进入的那家珠宝店大门。 事实上,该来的人基本都来了,也不知道该说是上帝保佑还是活见鬼了。 依旧漂亮可爱的宾利先生一手搀着他的一个姐妹,不知在说些什么;达西先生落后半步的距离,身边跟着一个身穿棕红色长裙的年轻小姐,肌肤苍白如纸,身材亦同样单薄如纸,可比伊迪丝前几天见过的生着病的乔治安娜还要瘦弱可怜。 “真遗憾,乔治安娜没有办法出门,我想我们可以带一件礼物给她……” 伊迪丝不小心听到这位小姐正对敛眉不语的达西先生这样建议道。 看来又是一个拜倒在达西先生马裤下的仰慕者,也不知道脾气不太好的宾利小姐是怎么能够忍受自己的心上人与之相处的。 伊迪丝这样戏谑地想着,刚刚准备装作惊讶的样子叫住达西先生,就看到达西先生似有所感地回过头,然后顺势拉开与那位小姐之间的距离,朝她们走来。 “伊迪丝小姐,圣朱尔斯小姐,以及,班内特小姐。”达西先生颔首道。 伊迪丝确信这并不是自己的错觉,达西先生看向简的目光有些古怪,似乎有些微隐藏极好的愧疚情绪。 三位年轻小姐纷纷屈膝回礼,达西先生则向她们介绍自己的表妹,安妮.德.包尔小姐,这时宾利先生、宾利小姐以及赫斯特夫人也发现了这边的动静,于是一脸惊喜之情不加掩饰的宾利先生便拉着他那两位脸色不太好的姐妹过来打招呼。 “班内特小姐!”困扰在宾利先生心头的种种烦忧似乎在这一瞬间因为简.班内特的突然出现,通通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因而这位先生并不知道自己开口第一句话就叫他的姐妹难受极了。“感谢上帝!我真没想到会在伦敦见到您!” 他真挚地望了望简的脸,发觉它依然如同上一次见到那样健康美丽,虽然脑海中闪过姐妹们以及好朋友的劝说因而感到些微失落,但很快这一点儿失落的情绪就被再次与他心目中的天使再次重逢的激动之情所掩盖。 简在宾利先生旁若无人的灼灼目光当中微红了脸颊,温柔地说:“宾利先生,您还好吗?” “我……我还不错。”宾利先生紧盯着简的俏颜,下意识地回答。 卡罗琳看不下去,伸出手在两人中间晃了晃,特特地向宾利先生发问:“宾利先生,那么乔治安娜还好吗?” “啊?”宾利先生这才回过头,微微睁大那双同样蓝得极其漂亮的眼,“我想关于达西小姐的病情,达西知道的会比较清楚一些,我才从城外办事回来,还没有来得及去达西府上拜访。” 说到这儿,这位年轻绅士显然有些愧疚之意。 卡罗琳冷笑了一声,说:“怪不得上一次简去格鲁斯汶纳街拜访宾利小姐以及赫斯特夫人的时候没有碰上你呢,宾利先生。” 尽管宾利先生善良可亲,但这并不代表他是一个愚不可及的笨人,他第一时间听懂了卡罗琳话语中的意有所指,破天荒地皱了皱眉,却又因为性格原因无法做出任何责怪他的姐妹们的行为,因而沉默了下来。 宾利小姐僵硬地笑了笑,走上前来说:“德包尔小姐正要挑选她在五月舞会时会用到的首饰,或许你们愿意提供一些建议?” “五月舞会?”卡罗琳觉得有些耳熟,便小声向伊迪丝问:“那是什么?” 伊迪丝还没有回答,听到她们谈话的宾利小姐便暧昧一笑,带着点儿傲慢的口吻解释道:“1780年时国王陛下为以他的皇后莎拉命名的产科医院筹款,举办了一场盛大的五月舞会,邀请年满16岁的名门千金在这个特别的舞会上觐见君主,贵族名媛将会穿着白色长裙在夏洛特皇后举办的舞会上举行自己的成人礼,同时寻找心仪夫婿,正式宣告进入高级社交圈。此后,这场舞会逐渐演变为年度社交舞会,也喻示着每年的社交季在这之后正式拉开帷幕。一般来说,接到邀请的贵族千金都会提早几个月准备舞会上将会用到的服饰,不过看来圣朱尔斯小姐并没有同德包尔小姐一样的烦恼,以至于连五月舞会的名字都没有听说过。” 宾利小姐说完凑到了德包尔小姐身边耳语了几句,然后便听到这位年轻小姐掩住了小嘴,冲着卡罗琳的方向发出了一声轻笑。 “十分抱歉,圣朱尔斯小姐。”感应到卡罗琳不太友善的目光,德包尔小姐连忙分辨道,“我只以为宾利小姐形容的有些夸张了,今日我特地邀请我的表哥陪同我逛街的原因确实是要为了即将到来的社交季做准备。至于五月舞会的事,陛下还未从宫中发出请帖,我也并没有想好是否会去,毕竟那样一场大型舞会对于我的身体是一项沉重的负担。” 她弯了弯唇角,看向达西先生。 事实上,这位拥有大笔遗产的女继承人确实体制欠佳,因而常年呆在肯特郡的罗新斯庄园与她那位恨不得将她捧在心尖尖上呵护的母亲相伴。不过这一次意外从她的表妹,也就是达西小姐的往来信件当中察觉到一件令她不得不在意的事情,这才花了大力气说服了她的母亲派人送她进城,并顺理成章地住进了达西家。 达西先生抿着唇,没有说话。 卡罗琳嗫嚅了一下嘴唇,想到德包尔一家几乎无望并且不被达西先生本人所承认的所谓‘婚约’(那或许只不过是曾经的达西夫人同她的姐妹随口说出的一句玩笑话),也没有开口。 伊迪丝问:“达西先生也要去宫里跳舞么,我以为你并不怎么喜欢跳舞,这在年轻人当中并不多见,不是么?” “伊迪丝小姐,随意臆测他人的喜好并不是一位淑女该有的行为。”宾利小姐忍不住出声打断了伊迪丝的话,“达西先生和我跳过舞,他跳的很不错。” 很显然,宾利小姐理解错了伊迪丝的意思。 达西道:“是的,那并不是我的兴趣所在。” 伊迪丝笑了,说:“那你真该找个像德包尔小姐这样性格安静的小姐做伴,达西先生,否则要是一位非要跳到天亮才肯歇歇脚的小姐,或许会令你头疼不已。” 达西定定地盯着伊迪丝笑盈盈的面庞看了两秒,沉声道:“我的想法倒是与你恰恰相反,伊迪丝小姐,以及,有些话不该由你这样的小姐说出口。” “而有些话同样不该由你这样的绅士说出口,达西先生。”伊迪丝微微一笑,从善如流地接口,“我以为你心目中的那位小姐恐怕很难接受你这样令人难以亲近的性格,尽管我个人衷心地祝愿你早日找到那位足以与你匹配的彭伯利的女主人。” 伊迪丝觉得做为剑桥毕业的高材生,达西先生也有脑袋不太好使的时候,比如关于如何处理他的好友宾利先生与简.班内特小姐之间显而易见的感情。 显然,达西先生对于班内特小姐出现在城中并无意外,他习惯性的臭着一张算得上英俊的傲慢面孔,首先下意识地向宾利先生投去了一瞥,但在这途中已然克制地将视线收回,只不过嘴角不大明显地再次下降到了一个崭新的弧度。 可令人费解的是,不论出于他本人在乡下时对于班内特家另一位小姐伊丽莎白.班内特小姐的特殊关注,还是出于一对真诚的朋友之间所该给予的尊重,抑或是一位正直的绅士所应当具备的品德,他都不该与宾利小姐这样心胸狭隘的女人同流合污,帮着这一对姐妹向宾利先生隐瞒关于简进城并拜访过格鲁斯汶纳街的事。 与之相反的是,伊迪丝在这件事上非常赞同卡罗琳的观点,认为宾利先生同简是最好不过的一对,同样的温柔可亲,叫人一看到他们就快乐;虽然简的嫁妆有些微薄,但宾利先生的父亲却是靠经商积累了如今的财产;一个是绅士的女儿,一个是风度翩翩的绅士,身份地位上也是门当户对;或许班内特太太和她的小女儿们行事有些出格,可宾利姐妹又好得到哪儿去? 就是这样般配的一对,这些人却一个个忍不住想要跳出来拆散他们。伊迪丝真想问一句,连简.班内特这样好的姑娘都看不上,你们倒是想要给宾利先生挑一位什么样的好妻子? 除非达西先生果真如了宾利小姐的愿,愿意把自小娇养长大的天真妹妹乔治安娜嫁给宾利先生,那么宾利小姐或许会激动得提前以‘达西夫人’自居。 达西先生只深深地看了伊迪丝一眼,淡淡地说:“但愿那将如您所愿,伊迪丝小姐。” 虽然达西先生这样轻易地放过了出言不逊的伊迪丝,‘达西夫人’却忍不住跳出来反驳了,只听宾利小姐冷哼了一声,怪声怪气地说道:“伊迪丝小姐,你有闲情逸致替别人操心终身大事,不如多管管自己吧。我近来可是听说了好多关于你和那位才华横溢、风流倜傥的斐伦男爵阁下的故事,真是精彩极了。” 伊迪丝像是没有听懂宾利小姐的讽刺一样,十分真诚地夸奖道:“你说得对极了,宾利小姐。” 尽管心中暗自嘲笑着这位伯爵小姐也并不是看起来那样聪明,宾利小姐依然高傲一笑,状似含蓄地勾了勾红唇。 伊迪丝加深了嘴角的弧度,诚挚地说:“我会替你转达你对男爵阁下的倾慕之情,才华横溢、风流倜傥?我想爵爷会很乐意有这样一位年轻美貌的小姐这样形容他的——以及,你真该换一位消息灵通的贴身女仆了,宾利小姐。” “我可没有倾慕那个——” “好了,女士们,如果没有喜欢的,不如我们继续前往下一家店铺如何?”十分自然地无视并打断了宾利小姐急不可耐的辩解,伊迪丝噙着笑建议道:“卡罗琳?简?” 简正沉浸在与宾利先生的四目相对中,听到自己的名字,这才有些慌乱地惊醒。 她羞赧地微微垂下了头,露出一半动人的绯红面颊。 从鼓起勇气跟随舅舅一家来到了城里,再到突兀地上门拜访却失望而归,最后却在快要对这份感情绝望之际再次见到日思夜想的身影,这些日子以来她仿佛坠入了深深的了无希望的无边黑暗,可今日偏偏得以重见光明,简实在无法不在此时全然克制住自己的感情,因而不免有些失态。 “班内特小姐,”宾利先生依依不舍地将目光从简那张优美的面容上移开,“伊迪丝小姐,圣朱尔斯小姐,我们的马车上带着上好的艾尔啤酒以及蜂蜜酒,出游所需的鸽肉派以及小蛋糕,当然还有水果精选,正准备稍后前往海德公园的野餐船上享受今日难得的好天气,或许你们愿意赏光加入?” 简回眸看了伊迪丝一眼,带着歉意道:“听起来这十分美妙,但抱歉的是,我们恐怕得去皮卡迪利大街与夏绿蒂汇合。” “是卢卡斯小姐吗?她也在城里?这可真是件大好事!”宾利先生并没有在意简的拒绝,而是热情地提议道:“为什么我们不请上她一起?我可有好长时间没有见到卢卡斯小姐了,她还好吗?我听卡罗琳说卢卡斯小姐现在做了伊迪丝小姐的女伴当,她没有和你们在一起吗?” 宾利先生的问题一个紧接着一个,也不知道是他天生就充满着好奇,还是这位年轻人绞尽脑汁想要多留他的心上人在自己眼前多一秒。 伊迪丝纠正道:“事实上,是家庭教师。今天上午她正和一位慷慨的夫人学习花艺,因此只能晚一些与我们汇合。” “你对自己的家庭教师可才叫慷慨呢,伊迪丝小姐。”宾利小姐掩着嘴娇笑,装作自言自语地说:“花艺?就算那位小姐学得再多,恐怕也很难再为自己增添光彩了。” 听了这样的话,卡罗琳再也忍不住地翻了个白眼,学着宾利小姐的腔调道:“可真是够刻薄的,也不自己先照照镜子。” 第63章 与宾利小姐不欢而散后,尽管宾利先生坚持亲自护送她们到皮卡迪利大街,简依然有些闷闷不乐。 这位总将人往好处想的好小姐好不容易接受了自以为的‘朋友’,并未对自己抱有任何友谊,然而直到今天她才发现,宾利小姐从前的行为不过是为了维持自己的体面而不得不敷衍她们这些令她看不上眼的乡下姑娘,甚至也许怀抱着满满的恶意。 简尝试用最大的善意去辩解宾利小姐今日的行径,但显然的,她连自己的心都无法顺利说服。 幸好宾利先生风趣又体贴,一路上俏皮话儿不断,几乎是使劲浑身解数来讨心上人的欢心,这才令简稍稍重拾笑脸。 与夏绿蒂见面后,宾利先生再三垦请四位小姐赏脸光临一周之后宾利家举办的舞会,说是要为德包尔小姐送行,又发誓一定亲自上门拜访并送上请柬,这才依依不舍地告别离去。 四位小姐纷纷坐上由两匹大马拉着的轿式四轮马车后,简的脸颊上滚烫的温度尚未褪去,卡罗琳则忍不住询问起了一直让她疑惑不已的问题。 “我记得达西先生刚刚介绍他的那位表妹为德包尔小姐。”在卡罗琳的印象当中,趾高气昂的凯瑟琳.德包尔夫人应该是个了不起的贵族夫人才对,所以她的女儿为什么没有被达西先生称为‘lady’呢?卡罗琳在这一路上百思不得其解。 “是这样的,没有错。”伊迪丝回忆了一下当时的情景,“怎么,你对她有兴趣么,卡罗琳?” 坐在伊迪丝身边的夏绿蒂问:“除了宾利先生之外,也遇到了达西先生了吗?” 卡罗琳小声嘟嚷:“是的,还有那个讨人厌的宾利姐妹以及达西先生那位病恹恹的表妹德包尔小姐。” “卡罗琳,你不该这么说……”简轻轻扯了扯卡罗琳的衣袖,对她摇了摇头,示意她适可而止。 “简!你就是太软和了,他们才这么欺负你!”被这样一个大美人用祈求的眼神注视着,卡罗琳觉得自己的心都快化了,这也更坚定了她要为简未来的幸福之路添砖加瓦的决心,“现在你知道了吧,宾利姐妹可不像是真心对你好的样子,还有达西先生——”卡罗琳猛然收住了话头,因为她想起此时达西先生还没有向伊丽莎白求婚,简可不知道这位先生对于她姐妹的心思,或许只有伊丽莎白的闺中密友,与达西先生接触过几次的夏绿蒂可能有所察觉。 “以及那位德包尔小姐——”她生硬地转移话题,“对了,你还没有告诉我关于德包尔小姐的事呢,亲爱的伊迪丝。” 伊迪丝若有所思地看了卡罗琳一眼,想了想道:“德包尔小姐是刘易斯.德.包尔爵士的女儿,她的母亲凯瑟琳.德包尔夫人与达西先生母亲的安妮.达西夫人同为菲茨威廉伯爵之女,因此一般被人称为‘凯瑟琳夫人’。按理来说,以德包尔小姐的身份,想要出现在五月舞会的名单上,或许需要使一点儿劲才行。” 就像宾利小姐所说的,能够被恩准在这个特殊的舞会上觐见君王的均为贵族名媛,所以虽然凯瑟琳夫人本人拥有贵族血统,但十分遗憾的是,她的丈夫并不属于这一特权阶级,而他们的女儿自然也只能被称为‘德包尔小姐’。 卡罗琳恍然大悟,她一直误以为凯瑟琳夫人的丈夫是位大贵族老爷呢,也许是因为电影当中‘m夫人’朱迪.丹奇本人的气场过于强大的缘故? 想到这里,卡罗琳不禁回忆起后来的故事中伊丽莎白也曾对凯瑟琳夫人辩驳说自己与达西先生门当户对,因为达西先生是位绅士,而伊丽莎白也是绅士的女儿。 所以达西先生的身世也并没有人们所想象的那么夸张嘛。 卡罗琳忍不住撇撇嘴:“看来德包尔小姐也没有多么了不起,虽然我看不惯她那副看似平易近人实则清高自傲的模样,但宾利小姐觍着脸讨她欢心的嘴脸还是蛮有意思的。”她一边说着一边挽起简的手,笑道:“我们最好祈祷宾利小姐嫁个金龟婿,否则简以后的日子可不太好过呀!” “卡罗琳!”闹了个大红脸的简作势要抽出了手,可惜被卡罗琳缠得太紧,她只好用另一只手羞恼地捂住卡罗琳那张口无遮拦的嘴。 伊迪丝好笑地说:“别把那位出嫁了还带着丈夫住在娘家的赫斯特夫人忘了,万一宾利小姐也学她姐妹那样,那可有的人头疼了呢。” 见简那张漂亮的脸蛋红得几乎快要滴血,伊迪丝也不再拿她打趣,转而向夏绿蒂问道:“第一天感觉如何,夏绿蒂?” 夏绿蒂脸上仍带笑意,说:“侯爵夫人是位十分可亲的好夫人,光是今天半天的时间已经令我受益匪浅。” “看来你们相处得很愉快。” 伊迪丝可不敢带着同样年轻貌美的简以及卡罗琳去那位夫人府上接人,万一不小心撞见了那位殿下,她同侯爵夫人好不容易建立的友谊以及合作关系很有可能顷刻化为乌有。 夏绿蒂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就感觉到一股大力将自己往前推,她下意识地护住了身旁的伊迪丝,从而避免了伊迪丝整个人差一点冲进了简怀里的窘境。 吱的一声,马车停下。 伊迪丝再次坐稳身子,对夏绿蒂微微颔首,这才扬声问:“弗兰,发生了什么事。” 马车外传来弗兰的声音:“伊迪丝小姐,有人突然骑马拦住了我们的马车。” 伊迪丝不悦地拧着眉,声音渐冷:“是谁。” 这一次弗兰没有立即回答,大约是在与对方交涉后才说:“是赫维先生。他说他有急事找马车上的圣朱尔斯小姐。” 弗兰的话音刚落,赫维骑着马踱到了马车边。 “你们好,女士们。”赫维先是摸了摸帽檐,又躬了躬身,声音微喘,“很抱歉打扰到你们的约会,但发生了一件令我不得不如此失礼的大事,请原谅。” “看到你,我就一点都不好了。”卡罗琳嘟嚷的音量不小,引来赫维一阵苦笑。 “时间紧迫,你最好趁着现在和你的朋友们道别,之后请立即去肯宁顿和伊丽莎白夫人汇合回查茨沃斯。”赫维收了笑,面色稍微严峻了一些,说:“老公爵阁下可能撑不到这个春天了。” 卡罗琳一愣。 她怎么也想不到,在她离开查茨沃斯庄园时,仍然精神不错的父亲竟然在此时传来噩耗。 不过她也没有多想,抓紧着时间就在马车上与三位好友告别,跳下马车时连脚踏板也没用上,心急火燎地就坐上了赫维随后而来的另一辆轻便敞篷马车先行离去,甚至没有注意到赫维并没有跟上自己。 赫维下了马,将缰绳牵在手里,低声道:“伊迪丝小姐,我需要与您单独谈话。” 伊迪丝隔着马车的车船睨了赫维一眼,淡淡地说:“我想这并没有必要,赫维先生。” 赫维轻轻勾唇:“不,这很有必要,您会改变主意的——关于,索恩先生。” 伊迪丝大惊,放在膝上的手指狠狠攥紧,心中飞快地思索着赫维为什么会知道这个名字、默里家又对于这件事了解多少,面上却始终看不出半点慌乱的神色。 她微微眯起了蓝灰色的眼,试探着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赫维先生。” 赫维垂首,摘下了帽子放在胸前,看似恭敬地道:“您只要知道密尔顿的劳伦斯工厂是归谁所有就够了,伊迪丝小姐。” 伊迪丝狠狠地咬住了后牙,眼里俱是冷光。而车厢里的夏绿蒂与简互看了一眼,互相摇了摇头,不敢开口。 过了半晌,她才开口吩咐道:“弗兰。” 赶车的弗兰立即跳下了座驾,放下了车上的脚踏板,赫维已经带着惯常的笑容亲自将伊迪丝扶下了马车。 伊迪丝一面用眼神示意弗兰赶着马车缀在他们身后不远处,一面压低声音向赫维冷冷地问:“你知道什么。” “哇,请放心,‘尊贵’的伊迪丝小姐。我保证我什么都不知道,而原本该知道的那个人也被我封了口。”赫维着重地强调了‘尊贵’一词,笑容暧昧,边走边说:“那位阁下在早上接到查茨沃斯来信的第一时间已经赶回祖宅了,恐怕来不及与您道别,稍后将有专人将他的口信带给您。” 伊迪丝没有说话,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有施舍给身旁的赫维,尽管这位先生在任何人看来足够英俊漂亮,拥有吸引大多数年轻小姐目光的本钱。 她只是步履平稳地与赫维并肩同行,并与之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赫维转过脸,朝伊迪丝说:“这仅仅是一次善意的提醒,让一位像您这样可爱的小姐担惊受怕可不是一位正直的绅士所该有的行为。” 他那张让人挑不出错儿的脸上,挂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浅笑,既不过分谄媚,也不过分轻佻,令人如沐春风。 可伊迪丝却知道,这个男人翻脸不认人的水平可要比他挑女人的眼光强上百倍,而除了挑女人的眼光不好以外,可精明得很——他可不是什么无故献殷勤的善心人呢! 而上辈子由于玛丽安.默里的缘故,就是眼前这个风度翩翩、衣冠楚楚的男人,将一个恶棍带入了她曾经的生活,并且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装作纯然无害地扮演着一位朋友的角色。 见伊迪丝久久不做回应,只顾着自己埋头走路,赫维终于沉不住气:“伊迪丝小姐,或许我们可以合作。” “合作?”伊迪丝抬眸,似笑非笑地看了赫维一眼,停驻了脚步。 “是的,合作。” 第64章 前来送信的是一个叫约瑟夫.帕克斯顿的小家伙,赫维所谓的口信也不过是索恩一句:‘急事,勿念,五月前回城。’而已,倒是小家伙帕克斯顿被留在了肯伍德庄园,做为伊迪丝小姐新近任命的园丁。 谁能知道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瘦小孩童,将来会成为公爵阁下最为倚重的家务总管呢? 不过此时此刻,帕克斯顿可没有多年之后的精明强干,光是肯伍德的花房就已经迷得他连路都走不动了。 安顿好帕克斯顿之后不久,宫中发出了五月舞会的邀请函,伊迪丝不出意外地名列其中,但令人遗憾的是,德包尔小姐则由于那天在邦德街上吹多了风,一下子卧病在床,连原本宾利家的舞会也无法参加了,只能草草被专人送回肯特郡静养。 而德包尔小姐的离去,并没有能够影响宾利家舞会的如期举行。 这天一早,宾利小姐和她的姐妹赫斯特夫人就迫不及待地开始梳妆打扮,宾利家的所有女仆被这两位女士支使得团团转;赫斯特先生依然像他往日那样浑浑噩噩的,倒是宾利先生自从吃过午饭换好衣服之后就一副坐立难安的模样,不停地在他的姐夫面前踱来踱去。 “唉,查尔斯,我的兄弟,如果你今天下午真的不准备去海德公园散步,不如就陪我玩几把皮克牌好了。”赫斯特先生这样建议道。 宾利先生脚步一顿,但也仅仅只是这么一顿,他那富有规律的踱步声又再次响起。 “抱歉,我今天不太想玩牌,或许等一会儿卡罗琳和路易莎可以给你做伴。”他学着好友达西先生的样子背着手,却没有想到更加心烦意乱,“她会来吗?她会和我跳舞吗?在我的姐妹这样伤害过她之后——噢,上帝!” “得了吧,查尔斯,不到太阳落山,她们可没有办法停下手头的活计。”赫斯特先生十分有先见之明,只不过这种先见之明并没有办法为他在眼下寻找到一个合适的牌友,真让他心痒难耐。 宾利先生似乎没有听到赫斯特先生的话,也似乎听到了并没有在意,他快步走了几个来回,恍有所悟地朝厨房方向问:“尼克利斯太太!我们的白汤够用吗?蜡烛和酒呢?” 只听厨房那儿传来那位尼克利斯太太的回答:“噢!我的好老爷!我包准白汤熬得足足的,上好的蜡烛也足够你们精力最充沛年轻人跳到天亮,还有正宗的罗马潘趣酒和帕尔马干酪冰淇淋!请您放下心,好好地骑着马去海德公园溜一圈,回来换了衣服吃过饭就差不多到舞会了!” 宾利先生只好作罢。 事实上,在他有生之年以来,参加或举办过不下数百场舞会,可从没有像今天这场舞会那样叫他魂不守舍,整个人空落落的,怎么也无法将注意力集中起来。 赫斯特先生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不想去海德公园散步的话,就去奇普塞德转转吧,说不定你还会些收获呢。” 宾利先生眼前一亮,立即扬声道:“套上马车,我一会儿出门去!” 说完这个年轻人又忍不住凑到赫斯特先生面前,笑容满面地说:“这可真是个再好不过主意,或许我可以去加德纳先生的店铺里看看。你知道吗?上次我去天恩寺街拜访的时候,加德纳太太很好地接待了我。噢!那真是位和蔼可亲的好夫人,而且他们夫妇两人都十分体面,还请我留下吃了一顿不能再好的午餐,让我度过了非常美妙的一天。” 赫斯特先生随意地点着头,尽管在这几天前拜访过天恩寺街后,他的小舅子就将这对夫妇挂在了嘴边,更是亲自邀请了他们来宾利家的舞会,赫斯特先生依然第无数次附和道:“噢,那可真是好极了,我打赌他们一定就像班内特小姐那样讨人喜欢。” “班内特小姐——”宾利先生雀跃的声音微微低了下去,目露梦幻般的迷光,喃喃道:“她真是个天使般的姑娘……” 宾利先生口中溢出一声悠长的叹息,而后又开始垂着脑袋烦躁地来回踱步,连仆人进来告诉他马车已经准备好了的事都没有注意。 “去了奇普塞德,假设——我是说,假设我碰到班内特小姐的话,我该对她说些什么呢?班内特小姐,你过得还好吗?今天的天气可不太好,有些风——噢,不!她应当也在准备晚上的舞会,恐怕我没有机会在奇普塞德与她偶遇。噢!舞会!我是不是该换一身衣服?我的领巾系得似乎不太妥当,也许我该……” 最终,这个下午宾利先生没有能够出得了门,因为他身体力行了潮流人士博.布鲁梅尔先生所倡导的‘花五个小时在领巾上’这一细节,等到他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系好满意的领巾,天色早已昏暗,舞会的时间也差不多到了。 宾利先生站在自家的大厅门口,一脸苦涩的笑意。 就在十五分钟之前,格林小姐、休斯小姐、菲尔丁小姐以及布莱克小姐的马车陆续停在了格鲁斯汶纳街,这四位小姐虽然性情各异、背景不同,但今晚唯一相同的便是纷纷盛装打扮而来,流连在宾利先生身上的眼神火热而又略带矜持。 宾利先生心中暗暗叫苦不叠,尽管他从来都是一副和颜悦色的好脾气、为人着想的软心肠,此时也察觉到这四位小姐的到来就是他身边这个好姐妹所特特发出的邀请。 “卡罗琳!”宾利先生头疼极了,原本他还打算最起码要请班内特小姐跳两支舞,最好还能有一个与之私下谈话的机会,可没想到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想个办法呆会儿如何应付那四位小姐。 宾利小姐微微一笑,反问:“你没有去赫特福德之前,不是一直对我说格林小姐风趣幽默、休斯小姐文雅有礼、菲尔丁小姐多才多艺、布莱克小姐天真可爱吗?我好不容易才把她们都请来的,你可别忘了以主人的身份请她们跳舞,千万别怠慢了她们。” 为了彻底断了班内特家那个乡下姑娘的美梦,宾利小姐这一次不仅纡尊降贵地去讨好几个合该恭维她的小姐,还亲自去布莱克家送上了厚礼、请那个被千娇万宠长大的‘小魔女’一定光临寒舍,真是下了一番苦工和血本。 在结识班内特小姐之前,宾利先生过得可不是什么苦修士的生活。相反,这位年轻绅士生就一副好相貌、性情又十分讨人喜欢,不管是在念书时,还是回到城里,总有络绎不绝的舞会邀请函等着他。 有了舞会,美人还会远吗? 格林小姐、休斯小姐、菲尔丁小姐以及布莱克小姐几人就是宾利先生在舞会上结识的较为出色的小姐们之一,但除了最后那位的布莱克小姐之外,前三位小姐可没有能够得到宾利小姐另眼相看的机会。 不过可惜的是,布莱克家的那位小少爷在圣诞节前不小心因为一场风寒要了小命,如今的布莱克小姐可没有以前的威风,说是地位一落千丈也不为过。布莱克小姐自己的亲兄弟靠不住,到头来却要一位北方小镇来的远房堂兄继承家业,这样一来这位小姐在宾利小姐心目中的地位自然大大降低,要不是为了好好整治那个乡下丫头,她可不愿意请布莱克小姐上门。 然而布莱克小姐今晚却为她带来了意外之喜。 想起之前那位陪伴在布莱克夫人以及布莱克小姐身旁的年轻军官,宾利小姐的心头就一阵火热。 她虽倾慕达西先生已有数年之久,一心一意地想要成为彭伯利的女主人,可达西先生那颗铁石般的心肠直到现在都没有融化一丝一毫的迹象,她不得不考虑为自己找条后路。 毕竟,尽管卡罗琳.宾利常常自诩年轻美貌、嫁妆丰厚,可事实上,她的年纪也已经不够年轻了。 更何况对于达西先生,还有那位身家豪富、又有血亲维系的德包尔小姐在一旁虎视眈眈。 比起她自豪不已的两万镑嫁妆,德包尔小姐陪嫁的整座罗新斯庄园才叫人咋舌。 宾利小姐脑海中闪过一双格外不俗的慧黠眼睛,唇边笑容的弧度渐冷。 ——就凭这一点,她偏不愿叫那可笑的一家子在她的兄弟身上如愿以偿! “班内特小姐!” 望着那道缓缓行来的熟悉身影,宾利先生情不自禁地提高了音量。 简今晚穿了一条格外干净的白色高腰长裙,只从腰际到裙摆绣着同色系的卷草花纹,将她的金发雪肤衬托得格外出众;桃肉色的手套长及上臂,手里握着一把漂亮的小扇,行走之间风姿动人、让人不禁眼前一亮;而她那一双蓝宝石般引人遐想的眼睛,更是一下子就抓住了宾利先生全部的视线。 “宾利先生——”简停住脚步,声音讷讷地叫了一声,却又眼眸低垂,脸颊泛红。 宾利先生这才注意到简身旁的加德纳太太、夏绿蒂以及伊迪丝,饶是他一贯以来没心没肺也不由地红了脸,连忙招呼:“伊迪丝小姐、卢卡斯小姐、加德纳太太,晚上好,真高兴见到你们!怎么没有见到圣朱尔斯小姐?” 伊迪丝含笑向宾利先生解释了卡罗琳的情况,又含蓄地问他有没有将她们的舞伴安排好,全程无视宾利小姐僵硬的笑脸,这才拉着简,在宾利先生火热的目光当中进入了大厅。 第65章 舞会刚开始,达西就非常有礼貌地请伊迪丝赏光与他跳一曲,伊迪丝没有多做推拒,在宾利小姐几乎要冒火的目光当中滑入舞池。 “你心中或许正在想:这相看两厌的两人凑在一起一整晚真叫人受不了。”达西说,“还不如躲在角落里观赏他人漂亮的舞姿有趣。” 伊迪丝发出一声清脆的笑声,弯着眼,像是发现什么新奇的事物一般盯着达西先生的脸。 达西抿了抿薄唇,莫名地有些不适。 伊迪丝收了些戏谑,但仍笑着道:“你猜中了开头的一半。我原本以为和你跳舞必定是一项枯燥乏味的折磨,尽管你的舞跳得那么高明,但我此刻推翻了之前所有的猜测,因为我直到今天才发现你实在是有趣极了。是什么改变了你呢,达西先生,一个有着令人无端愉悦美丽双眸的可爱姑娘?” 达西看了伊迪丝一眼,声音转冷:“你是打算从我身上找乐子么,伊迪丝小姐。” “我想你这一次猜错了,达西先生。”伊迪丝仍然是笑吟吟的,只不过她唇边的弧度带上了些许讽刺的意味,声音也加重了几分,“对于我个人而言,你这个人就像和你跳舞一样无趣,可叫我忍不住好奇的是,你是如何一面在宾利先生面前将班内特小姐以及班内特一家贬得一文不值,一面又偷偷挂念着另一位班内特小姐的消息,即便这两位小姐同样拥有你认为十分不体面的亲戚。” 达西道:“如果你下一句话就要向我道喜,那么我以为我们的谈话可以到此为止了。” 伊迪丝扬唇微笑,姿态优雅得体,心里却早就朝面前这位年轻绅士猛翻白眼:“好吧,那么就请你发发慈悲告诉我吧。在你看中了另一位班内特小姐的那一刻,你想过如何同她那上不了台面的家人以及奇普塞德的舅舅相处了么?” 达西停顿了一会儿,没有否认,也没有说话,只不过总是紧抿着的嘴角略略下沉了几分。 仿佛看穿了达西心中所想,伊迪丝直接说:“达西先生,你大可不必对于乔治安娜的教育问题大动肝火,她的礼仪总没有人能挑出什么错的。事实上,倒是宾利小姐恨不得将你们的谈话宣扬得人尽皆知,好叫班内特小姐知难而退。” 说着伊迪丝将目光投向不远处正双双起舞的宾利先生与简,不同于她与达西先生这对舞伴之间诡异的气氛,他们两人的神态上俱是单纯的欢欣与明快,望向对方的目光之中只剩下单纯的甜蜜,谁都能猜出宾利先生这次可总算找到自己的真命天女了。 “看看那快活的一对儿吧,我真想不出任何打搅他们的理由。”伊迪丝的声音似在叹息。 达西动了动唇,低沉地说:“班内特家的门户虽不叫人满意,然而我更在意的是,班内特小姐本人并没有以同样的钟情报答我的朋友,所以,我阻挡这门婚姻又有什么错呢。尽管关于隐瞒班内特小姐进城的消息或许有失风度,然而关于这件事,我认为没有什么可以再说的了——你认为我伤害了你的朋友,而我认为她伤害了我的朋友,即便这理由不够充分。” 伊迪丝冷笑,真觉得达西先生白白长了一张看似聪明、实则顽固愚钝的漂亮脸蛋,不过她并不打算提醒,而是说:“但愿你面对另一位班内特小姐的时候也能够像今晚一样的理直气壮,达西先生。” 达西皱了皱眉,像是有些烦恼,又像是有些不解:“我不想与你争论这些,伊迪丝小姐,我对宾利所做的不过是尽一个忠诚的朋友最大的可能去帮助他,仅此而已。但是你呢?你将卢卡斯小姐弄到了自己身边,又过问班内特小姐的婚事,你究竟想要做些什么?” 伊迪丝轻轻动了动眉峰,妍丽的精致面容上有着几分似笑非笑的意味。 “你认为我想要做些什么呢,达西先生?” 达西眸色深沉,表情冷肃:“我猜不中,伊迪丝小姐。” 他顿了顿,又说:“就像我直到现在猜不中,你之于斐伦男爵的态度。” 伊迪丝浅笑:“你是指,我在处理墨尔本子爵夫人这件事上,不太符合我的行事作风?” 达西没有回答,等同于默认。 尽管这位先生自认为打听闲事并不符合他的风度,但曼斯菲尔德伯爵为了上次在贝斯伯勒伯爵府上发生的闹剧,特地进宫的事情他还是知道的——而他很难想象那样一位睿智的长者,会为了这一点争风吃醋的‘小事’,做出这样在达西看来有些不尽得体的行为。 “请将那当作我偶尔的善心好了,达西先生。就像你一向主张的,门户不对等的婚姻是不会幸福的,”伊迪丝声音温柔,笑容优雅,带着一种仿佛与生俱来的魔力,“它也不该长久,不是么。曾经的誓言抵不过时间的流逝和一时的激情,男人挣脱美人秀发的陷阱,继续他注定辉煌的人生旅途,原本该是仇敌的人各归各位,皆大欢喜。” 达西敏锐地从伊迪丝的话中察觉到了惊人的真相,不禁道:“庞森比家转向了托利党的阵营?” “确切地说,只有贝斯伯勒伯爵本人而已。即使在这七年以来,他的女儿卡洛丽娜.莱博成为了墨尔本子爵夫人之后,他与前任墨尔本子爵阁下的矛盾依旧不可调和。而随着现任墨尔本子爵阁下逐渐展露头角,这位阁下的岳父,碌碌无为的伯爵阁下日子更加难挨。”从接收贝斯伯勒伯爵夫人手头上的人脉资源开始,伊迪丝就发现那位看似温和可亲的贵妇人并没有表面上的简单,就像她一直以来放任女儿墨尔本子爵夫人的行为,也并非只能用一片慈母之心来揣测。“说起来,现任的墨尔本子爵与你的舅舅菲茨威廉伯爵相熟,你应该对他不太陌生才对。”伊迪丝看着达西,略带疑惑地询问。 达西惊讶得有些说不出话来,因为在他有限的人生及认知中,从没有一位小姐——哪怕是女士——像他面前的伊迪丝这样对于政治侃侃而谈,她们大都谈论时髦的衣服首饰,再有则是各项女性所能掌握的才艺,最多能阅读一些书籍,已经算是难能可贵了。 他的心中掀起滔天巨浪,隐隐发觉事情似乎将要去到他从未预料到的方向了。 达西道:“伊迪丝小姐,你对我袒露太多,这是否太过。” “哦,这并不要紧。”伊迪丝微微一笑,似乎极为随意说:“据我所知,自格雷伯爵无心政坛之后,德比郡也成了辉格党的钱袋子之一,虽然你本人或许不太情愿。” “我想我们该结束这次谈话了,伊迪丝小姐。” 此时正好乐声渐止,达西步伐微乱,并没有继续邀请他的舞伴跳舞的意愿。 事实上,他认为今晚邀请这位小姐跳舞或许是个错误,因为他不仅没有完全达到自己原本的目的,更被她将话题带到了另一个全然不同的高度,而他却根本不知道这位胆大妄为的小姐究竟在心里打着什么主意。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的目的总归是不太单纯的,无论她想要做什么。 然而更令达西没有想到的是,他很快在他的舅舅,菲茨威廉伯爵家再次见到了伊迪丝。 . “她怎么会在这里?” 听着不远处厅中隐隐传来的欢声笑语,达西不免皱起眉。 菲茨威廉上校摘了帽子,将马鞭交给仆人,随口问:“什么?” 达西微微皱眉,答道:“伊迪丝.曼斯菲尔德小姐,我以为你早听说过她的大名。” “原来是她啊。”菲茨威廉上校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看来我今天一大早就去找你去海德公园骑马并不是个明智的选择,怪不得我们亲爱的伯爵夫人接连派了三个听差急急地找我回来,以前我可没发觉她有那么迫不及待地让我与那位墨尔本子爵阁下说话,虽然我个人认为还是我们无所不能的伯爵阁下更适合与他相处。” 很显然,由于小儿子年逾三十仍然不肯安定下来,而是整日厮混,菲茨威廉伯爵夫人已经将急切的目光瞄准了这位尽管声名不佳却嫁妆不菲的伯爵小姐。所以今日这位夫人匆忙找了个借口,说是家中有位尊贵的客人需要接待,也不知道是指菲茨威廉伯爵书房中的那位子爵阁下,还是指正与她相谈甚欢的那位伯爵小姐了。 “走吧,我正要向玛格丽特夫人辞行。”达西这么说着,往客厅走去,因为尽管他不这么做,一会儿菲茨威廉伯爵夫人依然会唤他们前来将这位小姐介绍给他的表兄。 菲茨威廉上校漫不经心地挑了挑眉,心中正思索着这位可怜的小姐或许得罪了他亲爱的表弟,但也不再磨蹭,跟上了达西的脚步。 第66章 对于伊迪丝的出现,达西显得有些意外,因据他所知,这位野心勃勃的小姐应当正忙于规划她堪称宏伟的政治蓝图,在接下来的社交季中挑一个辉格党世家出身但规矩本分的丈夫,而不是坐在菲茨威廉伯爵府的客厅当中,与达西的舅母菲茨威廉伯爵夫人、他的表妹安妮.菲茨威廉以及胞妹乔治安娜.达西一起闲聊时下的流行趋势、花边首饰,并时不时发出欢快的轻笑声。 ‘她总是能讨得人欢心的,如果她乐意。’达西想。 而达西显然并不属于这个范畴。 “噢,达西,你来了!” 菲茨威廉伯爵夫人第一个发现了达西的身影,这位圆脸妇人的面上还挂着没有消散的笑容,脸色红润,容光焕发,与达西最常来往的另一位女性长辈肯特郡的凯瑟琳夫人截然相反。 一旁乔治安娜唇边的弧度也加深了几分,尽管脸色依然有些苍白,但这个小姑娘双眼亮晶晶的,显然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活力。如果不是正在伯爵府中做客,乔治安娜或许会选择当即献给她的兄长一个甜蜜的拥抱。 “亲爱的妈妈,你只看到达西,却看不到我,这可真叫人伤心欲绝。”装作可怜地叹气,菲茨威廉上校面带笑容。 伯爵夫人又好气又好笑:“得了吧,亲爱的菲茨威廉上校,如果你有你的表弟十分之一的让人放心,我们可怜的伯爵阁下也不会总是因为小儿子的闹剧而头疼不已。” “您确定只是头疼,而不是发际线上移的危机?” 伯爵夫人作势要打,菲茨威廉上校连忙讨饶,而后众人互相介绍问好,倒也其乐融融。 “上午我和安妮经过皮卡迪利大街时,凑巧遇到了伊迪丝的马车,这才知道伊迪丝和安妮一样要参加接下来的五月舞会。”不一会儿,乔治安娜便向兄长解释着,“伊迪丝原本打算明天到家里拜访,没想到恰好在街上偶遇了。” 在另一位表姐安妮.德包尔离开达西家返回位于肯特郡的罗新斯庄园之后,乔治安娜的病情以令人惊叹的速度好转了,因此达西不免需要开始考虑是否让他的妹妹在接下来的社交季当中亮相的问题。 伊迪丝半是埋怨半是认真地说:“噢,乔治安娜,看在上帝的份上,尽管我真心为你的痊愈高兴,可你真的确定你的身体状况可以承受伦敦反复无常的天气了么?” 快到中午的时候下了一场雨,也因此达西小姐和安妮小姐的邦德街之旅不得不提前结束,只能邀请伊迪丝在距离皮卡迪利大街不远的伯爵府中享用了一顿还算丰盛的午餐。 乔治安娜偷偷吐了吐粉嫩的舌头,有些心虚地垂下脑袋。 天知道这段时间以来她过得有多么无趣!虽然一场小小的风寒不算严重,可每次她的表姐德包尔小姐看向她哀怨的目光都让她误以为自己得了绝症,更别提德包尔小姐那总是令她不由自主模仿的剧烈咳嗽声。 尽管十分怀疑两位病人同居一处是否是一个正确的选择,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德包尔小姐已经启程返回肯特郡,今年的社交季也恐怕无法参加了。 对于这一变故,伯爵夫人大大松了一口气,因为她再也不必提心吊胆着由她引领的德包尔小姐是否会在接下来社交季的舞会上晕倒这件事;而远在肯特郡的凯瑟琳夫人则表示,城里的年轻人无法欣赏到德包尔小姐曼妙的舞姿以及令人惊叹的才华该是一件多么令人遗憾的事。 达西冷淡的目光落在了乔治安娜的发顶,变得柔软爱怜,他在心中叹了口气,表面上却几乎是面无表情地说:“一周之内,不要出门。” 乔治安娜讷讷地接受了关于自己的‘最终审判’,谁叫她今日的行动纯粹是安妮小姐上门探望时心血来潮的一时冲动呢?而她的‘同谋’则比她要镇定从容得多,至少菲茨威廉小姐依然敢于同眸色深沉的达西先生含笑对视,丝毫不见怯色。 “所以,伊迪丝小姐,”安妮小姐问道,她是菲茨威廉伯爵的小女儿,今年已经年过二十,据说早前同一位子爵的儿子订了婚。“你似乎还没有选好第一场开场舞的舞伴,我听说你的兄长曼斯菲尔德上校因伤抱恙,大抵是无法下场跳舞的。” 伊迪丝肯定了安妮小姐的猜测:“肯伍德乃是第一次接到五月舞会的请柬,因此对于舞会的各项安排一无所知,贝特姑姑原本打算近期带我拜访几位贵妇人。” “是那位沃恩夫人么?”得到伊迪丝的答案后,伯爵夫人的目光带着点儿慈悲的怜悯,“我记得上一次见到她已经过去了十多年了,她也是个可怜的人儿……不过,你请沃恩夫人做为‘引领者’的话,恐怕不仅身份地位上有些不妥,她的交际圈子也有些不够。当年那桩婚事不成,可让她把现在的阿什福德夫人狠狠地得罪了,我听说这位夫人现在是泽西伯爵夫人手下的红人。” 泽西伯爵夫人呀…… 伊迪丝回想起那个看似温柔实则强势的贵妇人,这一世的自己在目前恐怕还没有资格成为这位夫人的对手。 不过,这样的局面很快就会改变的。 伊迪丝心念一转,面上却带着浅笑说:“原本贝特姑姑是要将我介绍给贝斯伯勒伯爵夫人的,只可惜事与愿违。” 说到这儿,伊迪丝微微垂下眼睑,眉目温顺,仿佛一个最温柔无害的天真姑娘,露出几丝压抑得极好的苦涩,唇边的弧度有些勉强。 “噢!伊迪丝!我可怜的伊迪丝!” 伯爵夫人当即母性大发,捧着胸口哀叹,而坐在伊迪丝身侧的安妮小姐也颇为同情地拍了拍伊迪丝的手背以示安抚,乔治安娜则握住了伊迪丝另一边的手,眸中浮现愤懑之色。 “你放心好了,下次舞会的时候,你就和我们一起,那位子爵夫人再敢欺负你,我就和她没完!”乔治安娜就差挥舞着苍白无力的小拳头了。 达西不置可否,而是低声唤道:“乔治安娜。”——注意你的仪态。 这位先生颇为头疼,他可不认为乔治安娜的小身板对得上那位以‘疯狂’、‘危险’著称的卡洛丽娜夫人,他也不认为伶牙俐齿的伊迪丝小姐会无缘无故对人平白示弱。 而更重要的是,他的直觉则告诉他,那位夫人总会在未来的某一天遭受到应有的惩罚。 伊迪丝仿佛没有感应到达西探究的视线,反握住乔治安娜的手,轻笑了一声道:“亲爱的g,难道你不相信我么,这可真是让我伤心。我想你目前最紧要的事情,就是把你的身体养好,否则我恐怕到了舞会时,只得和安妮小姐做伴到天亮了。” 乔治安娜笑道:“那你也许得坐整晚的冷板凳,整场欣赏安妮和她那位上校先生如胶似漆的舞姿了。” “乔治安娜!”羞红了脸的安妮小姐不禁叫道。 她的未婚夫是菲茨威廉上校的战友,虽说只是一个子爵的儿子,可生得一表人才,品格十分出众,更何况两人青梅竹马,也算自由恋爱,两家人自然乐见其成,等到两个孩子年纪差不多了,便早早定下了婚约。 乔治安娜掩嘴偷笑,露出些许少女的灵动狡黠来。 “不过乔治安娜有一点说得对,伊迪丝小姐你大可和我们做伴。”笑闹过后,安妮小姐提议道,“好吗?亲爱的、最乐于助人的好妈妈?” “如果伊迪丝小姐本人也有这个意愿的话。”伯爵夫人欣然应允。 伊迪丝没有多做考虑,当即答道:“荣幸之至,尊贵的夫人。” 乔治安娜第一个欢呼道:“亲爱的伊迪丝!这一次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这可真是太好了呢!” “噢,乔治安娜,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这样做——达西正看着你呢,或许回去之后你的礼仪课又要重新来过了。” 乔治安娜连忙眼巴巴地望向一旁默默无语的兄长,而达西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却微微勾了勾唇。 “亲爱的表弟,你说,我们的伯爵夫人和安妮小姐这是要做什么?”菲茨威廉上校凑到达西身边低声问,他没有找到参与女士谈话的契机,而达西原本就是寡言少语,可两人也没有错过女士们的谈话内容。 听到菲茨威廉上校的问话,达西抿了抿唇,下意识地收敛了方才的笑意。 达西道:“如果你没有忘记的话,曼斯菲尔德伯爵与你父亲乃是同僚。” “这么想想,据说他们关系还不错?”菲茨威廉上校恍然大悟,“你是说,曼斯菲尔德伯爵说动了我们不可一世的尊贵无比的伯爵阁下帮忙,为了他这位有着那么一丁点血缘关系的养女。” 达西斜睨了菲茨威廉上校一眼,没有作答。 他的表兄带着笑意说:“你知道么,你的这个表情和我们那位不可一世的尊贵无比的伯爵阁下简直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真怀疑你的姓名应该颠倒一下才正确。” 这一次达西连看也不想看他,微微皱着眉,目光专注于左前方正在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的乔治安娜。 “你所说的‘那位不可一世的尊贵无比的伯爵阁下’,是你的父亲,我的舅舅。”达西提醒。 “可我总觉得你和他更像一些。”菲茨威廉上校耸了耸身子,“你也知道他有多么疼爱你,如果不是安妮和普尔曼家的那个小子早早订了婚,恐怕你如今该面临如何选择‘两个安妮’的严峻问题。” 菲茨威廉上校所指的是他们的姨妈凯瑟琳夫人家的表妹安妮.德包尔,以及自己家的胞妹安妮.菲茨威廉,由于达西夫人的缘故,这两位小姐都被他们的母亲或父亲取了这样一个名字。 达西冷声道:“曼斯菲尔德伯爵将全副身家压在了辉格党身上,舅舅总要代表党内给予某些回报。” “曼斯菲尔德家总爱出些极具反叛精神的人物——所以上一次那位新任公爵阁下亲自请她跳舞亦是其中之一的殊荣?”挑了挑眉,菲茨威廉上校随口说道,“怎么,他们打算捧她做‘莎拉.苏菲亚.柴尔德二世’,还是更具野心的‘公爵夫人二世’?不过要我说的话,单从财产的角度来看,伊迪丝小姐所拥有的恐怕还远远不及那位大英最富有的女继承人,不过我听说她和摄政王似乎私交不错,如果五月舞会上能够一鸣惊人,倒也不枉费曼斯菲尔德伯爵亲自替她铺路,说不定还真有可能让她完成前一项壮举。之前我还以为我们亲爱的伯爵夫人又要心血来潮为我牵桥搭线,却没想到这一次倒是我自己自作多情了。” 说着,菲茨威廉上校含笑看向了达西,却发现达西正皱着眉,神色颇为郑重。 像是遇到了什么不解的难题。 “发生了什么?”在菲茨威廉上校的印象当中,达西极少露出这样的表情。 达西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顿了顿,才说:“不,我只是在认真思考你的玩笑成为现实的可能性。” 第67章 在菲茨威廉伯爵府与伊迪丝偶遇之后的第三天,达西就和菲茨威廉上校按照往年的惯例,前往肯特郡的罗新斯庄园附近旅行一段时间,顺道探望他们的表妹德包尔小姐病情如何;乔治安娜被留在了城里,和另一位安妮小姐做伴,伊迪丝偶尔也会上门拜访,或者在天气晴朗的时候邀请两位小姐还有简.班内特去海德公园散步;几位小姐恰好不约而同地对于城里热闹的舞会都没有呈现太大的兴趣,就连安妮小姐那位传闻当中的未婚夫所送来的一匹温顺的小马驹,都比这更加令她们感到新奇快活。 而约瑟夫.帕克斯顿在肯伍德庄园一住就是一个多月,这位小客人不知何时已成了曼斯菲尔德伯爵的忘年交,尽管他的年纪还不够伯爵阁下一个零头。 肯伍德庄园发生了一件大事,原因是乔治终于受不了为了伯爵阁下口中的局势日日装模作样,与他的父亲在书房中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第二天一早这位上校则若无其事地告知他名义上的妹妹,伊迪丝,他将在五月舞会上担任她的舞伴。 在这场舞会之后,乔治将会随军开赴联军战场,不顾伯爵阁下再三的规劝,就像他那初出茅庐的父亲当初反抗那位赫赫有名的*官阁下时,义无反顾地站在辉格党阵营那样。 伊迪丝接受了乔治的安排。 风尘仆仆的劳伦斯先生终于抵达了伦敦,尽管在风光旖旎的乡下小镇盘亘了冬末不算短暂的一段时间,他看起来依然是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憔悴。随后劳伦斯小姐的来信揭晓了这位先生前段时间痛苦的根源所在:贝尔小姐结婚了,对方是当地教区的一名牧师,劳伦斯先生不惜耽误他的生意追到了她的故乡,最终换来这样一个结局。幸好密尔顿的工厂由劳伦斯夫人看管着,一切井然有序,劳伦斯先生进城之后也似乎全心全意投入了工作当中,除了第一天来拜访过他的合伙人,以及三月的最后一天前来告辞。 三月底的时候,德文郡公爵五世的讣告早已刊发在了全国的报纸上,那位刚刚失去丈夫的伊丽莎白夫人则很快重新回城静养,带着她最为信赖的侄儿赫维先生,由于熟悉的庄园总令伤心欲绝、时常哀痛昏迷,她不得不返回伦敦,呆在御医时常出没之地。 另一方面伊迪丝透过自己手中的渠道所得知,这位公爵闭上双眼的时间,恰好是他的第一任公爵夫人的忌辰,他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将斯宾塞伯爵最小的女儿,也就是那位传奇女子乔治亚娜夫人的侄女,埃莉诺.斯宾塞小姐的手交到了儿子的手上。 这位前世并未听那位大人提及的埃莉诺小姐的出现,令伊迪丝渐渐感到事情脱离掌控的恐慌,一种令她十分陌生的情绪开始蔓延在她的心中,试图侵蚀她的理智——而此时,伊迪丝并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四月中旬,达西和菲茨威廉上校返回了城里;随后过了一周,伊丽莎白也结束了她在柯林斯家做客的行程,带着夏绿蒂的妹妹玛利亚进了城,在卡罗琳将要与她的兄长克利福德先生一同回城的消息抵达肯伍德的第三天。 伊迪丝听闻宾利先生已经私下里请简进行了一次单独的‘谈话’,她和夏绿蒂都猜测这位先生应该向简求了婚,而女方最终也应允了,这件事最终在伊丽莎白到来后被简证实。宾利先生派遣了一批仆人先行前往尼日斐花园,他已经等不及社交季结束后再去尼日斐了,这个可爱的年轻人实在有些迫不及待想要获取班内特先生对于这门婚事的首肯,因此并不打算在城里过完这个春天了。 这两件事令宾利小姐十分愤怒却又无计可施,她并不希望一个嫁妆微薄的乡下姑娘成为她兄弟的妻子,乃至宾利家的女主人,亦不希望将今年的社交季浪费在令她厌烦的乡下小镇虚度光阴。 然而这一次达西并没有站在宾利小姐这边,对于宾利先生的选择,这位先生罕见地没有发表任何高见,或许是宾利先生和班内特小姐的感情终于感动了这位铁石心肠的先生,也或许这一趟的肯特之行令这位高傲的先生得到某些所谓爱情的明悟,即使他变得比起往常更加沉默寡言。 宾利家在这个春天的末尾在城里开了最后一场舞会,新进城的伊丽莎白.班内特小姐、玛利亚.卢卡斯小姐都在宾客名单上,比她们早一步回到城里的达西先生和他的妹妹乔治安娜.达西小姐更是宾利小姐最看重的贵宾。 不过这一次宾利小姐并没有再自作主张邀请那几位令宾利先生感到头疼的小姐们了,只不过邀请了那位有着一位出色军官做为兄长的布莱克小姐——她可不想为了达西先生,一不小心就成为‘二十七岁还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伊迪丝没有参加这一场舞会,毕竟时间已十分临近五月舞会,她要做的事情太多。 曼斯菲尔德伯爵的另一个儿子,斯托蒙特子爵威廉.曼斯菲尔德快要回国了,也许这一家子会赶在伦敦最难熬的月份到来之前踏上英国的土地,带着俄国驻英大使列文伯爵夫妇;赫特福德的玫瑰们正整装待发,只要她一个命令就会被最快速度地运到城中;安东尼.卡莱姆提到摄政王殿下最近迷上了一个十分神秘的新情妇,他已经在餐桌上情不自禁地谈论了好几次,而赫特福德侯爵夫人却被‘请’出了卡尔顿府。 贝斯伯勒伯爵夫人要求她疯狂的女儿卡洛丽娜夫人去爱尔兰,以了结她和斐伦男爵的丑事,结果却激怒了无意间撞破了这件事的老墨尔本子爵,仆人们看到卡洛丽娜夫人没有穿戴整齐就跑了,嘴里还叫嚷着斐伦男爵的名字,这令老子爵怒火冲天,声称要儿子威廉.莱博立即同这个邪恶的荡.妇离婚。 经此一役,斐伦男爵身心俱疲,只想摆脱这个噩梦般的女人,这个冒冒失失的年轻人写信同时想伊迪丝以及老墨尔本子爵夫人寻求帮助,前者建议他好好同卡洛丽娜夫人说清楚,而后者则建议赶紧他娶一个妻子,以彻底断绝卡洛丽娜夫人的念想。 斐伦男爵选择了后者,他手下的仆役弗莱切偷偷向前来送面包的女工提起,说他的主人将在五月舞会上同他的‘阿丝芭西亚’求婚,即使他本人对于跳舞没有半点兴趣。 五月的第一个星期三,毗邻皮卡迪利大街的公爵府邸再一次热闹了起来,德文郡公爵回到了城里,带着他传闻中的未婚妻埃莉诺小姐。 几天后,伦敦今年的社交季,正式拉开了帷幕。 白金汉府今夜灯火通明,四匹高头大马所拉的马车在门口随处可见,侍从们高声唱出一个个尊贵的阁下及女士的到来。尽管夏天尚未真正到来,仍残留着些许时隐时现的春寒,年轻的小姐们早已迫不及待地换上了鲜亮的长裙,露出胸口大片雪腻的风光以及两截长手套也解救不了的手臂。 刚下了马车,乔治安娜就紧了紧她的兄长强硬要求披上的大披肩,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噢,可怜的乔治安娜,一会儿进到屋里就好了。” 菲茨威廉伯爵夫人摸了摸乔治安娜的脸,她的手心温热,带着温柔的气息。 穿过一段装饰着数以百计白色蜡烛的狭长走廊和一道将近两人半高的拱门,就看到一段可容数十人的大理石台阶,每隔两米便有一对目不斜视的男仆侍立左右,身上的衣服比那些民兵团的‘红制服’也不差多少了。 带着香气的暖风迎面而来,乔治安娜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墙壁或是扶手上装饰着的鎏金卷草纹路以及沾着露水的各色鲜花,不知不觉间一行数人已汇入数目庞大的人群,沿着大理石阶梯前行,整个城里排得上姓名的人物似乎都来了,连绵不绝的水晶灯落下璀璨的光影,在人们姿态各异的面容上轻轻掠过,蔓延到了一个犹如剧院般宽阔的挑高大厅中。 “乔治安娜!” 卡罗琳高挑的身姿以及独特的容貌在人群中十分显眼,更别提她身边静静地立着另一个风情迥异的伊迪丝:两个正值妙龄的少女,一个英姿飒爽,一个姿容殊丽,在这一年一度堪称人满为患的盛会当中,依然形成了一道引人瞩目的风景线,生生将陪伴在她们左右的乔治衬托成了背景,即使他身着一套光鲜笔挺的制式军服。 “噢!卡罗琳!”乔治安娜惊喜极了,快步上前拉着她们两人的手,“我真不知道卡罗琳也会来,这真是——” 卡罗琳促狭地朝乔治安娜眨了眨眼,脸上的笑容灿烂极了,惹得乔治安娜忍不住轻轻地锤了她一下,这才收敛了些,解释道:“我的母亲也在摄政王殿下的名单上,附带有我和我的哥哥——没有和我们最亲爱的伊迪丝跳过舞的那位。” 伊迪丝微微一笑,朝着卡罗琳问:“所以,克利福德先生今晚会请我跳舞么,亲爱的卡罗琳?” 卡罗琳不由地一个哆嗦,总感觉伊迪丝的背后似乎出现了百合花朵朵开的五块钱发光特效,连忙干笑了一声,却小声嘟嚷:“奥古那个沙雕为了一个埃莉诺简直走火入魔快成神经病了,幸好他腿脚还没好利索,否则我还真有点小怕怕……” 第68章 年轻有为的单身汉总能令待字闺中的小姐们趋之若鹜,而当这位单身汉手中握有整个国家都能为之颤抖的财富及权柄时,他的魅力更是无人可以抵挡——特别是在,行迹可笑、外形滑稽的摄政王殿下的衬托下,女人们的热烈的目光几乎没有保留地投注在他的身上。 而做为他的女伴,埃莉诺所感受到的视线要更加尖锐、恶意太多。 这位小姐有着一副脱俗的美貌,人们都说她与她那位传奇的姨母乔治亚娜夫人有几分相似之处,活像法国画家笔下才会有的人物。 “她们看我的眼神像是随时就要冲上来和我拼命,如果这里不是白金汉府的话。” 送走摄政王殿下后,这位头一次出现在宫里的伯爵小姐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不甚熟悉的各方人马,敲到好处而不着痕迹。 “真是丑陋啊,你认为呢,威尔?”埃莉诺面上带着娇柔的浅笑,口吻却没有什么温度的冷嘲,“人类既非天使,亦非野兽。但不幸就在于,通常想表现为天使的人却表现为野兽。” 她微微偏过头,露出四分之三的侧脸,几缕调皮的金色鬈发随之落下,将她那张迷人的脸庞点缀得活色生香——这是埃莉诺小姐在家中对着镜子演练多时的完美角度。 索恩没有看她。 他的目光正停留在舞池的某一处,竟然染上了些许罕见的躁动不安的情绪。 面对索恩的沉默,埃莉诺并没有心生不快,而是情不自禁地红了脸,目露沉迷。 他生得太漂亮了,犹如上帝亲手雕琢的艺术品,仅仅是这样静静地望过去,就已经足以在人们心中升起绮思。 自从在查茨沃斯庄园再次见到这位表哥的第一眼起,她就已经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这个男人。而她自认为也是最适合他的,不论是门户、血缘、抑或是对于他的了解,没有任何女人比她更具有成为公爵夫人的资格——如果不是她的两位姐姐先后出嫁的话。 “你该重上你的礼仪课了,埃莉诺小姐。”索恩淡声说道,“而不是热衷对于你而言过于深奥晦涩的帕斯卡。” 埃莉诺不怒反笑,柔弱和娇美在她那张面容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我以为你欣赏他。”拢住了双手,埃莉诺微微仰起脸,露出一段白皙优美的线条,“况且,我总要为将来做准备的。” 索恩拧起了眉,将那两片薄唇抿得更紧了,这个动作并没有破坏他脸上任何的美感,而是为他过分精致的容貌增添几分凌厉而禁欲般的气息——一种对于女人而言的致命吸引力。 “威尔……” 出声轻唤面前这男子的名,埃莉诺眼喊水光,目露希冀,这令她身上萦绕出绝大多数男人无法拒绝的脆弱美感。 “我以为,我们该铭记你父亲弥留之际最后的嘱托……”这位小姐轻声说话的时候,美妙得好似在吟唱一首弥漫着月光的动人柔歌,“我和你,斯宾塞以及卡文迪许,不是么?” 索恩目视前方,嘴角微微勾起,口中吐露的话语却残酷至极:“那不过是你们的自以为是,与我无关。” “威尔!”埃莉诺下意识地抓住了索恩的衣袖,轻轻颦着两道弯弯的眉,哀切地望着他,“不!不是这样的——” 埃莉诺的话音未完,却已被索恩暗含警告的冰冷目光硬生生噎在了喉间。 这是今晚他第一次正视她。 她甚至来不及调整出自己最美的姿态。 冰寒刺骨。 “松手。”索恩的目光如刀,从埃莉诺一下子褪去血色的面庞,再到她瑟缩着却不肯放弃的手。“以及,我再重申一次,你该重上你的礼仪课了,埃莉诺小姐。” 埃莉诺嗫嚅了几下嘴唇,说不出话。 她并非太过天真愚蠢的女人,只不过刻意伪装的保护色早已成了她的本能。 她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抓着他衣袖的手,退后了半步。 索恩的眉间依旧藏着不耐的褶皱,如海蓝宝石般澄澈剔透的眼眸,带着一种凛冽迫人的冰冷锐意:“放弃你无聊的妄想,斯宾塞伯爵阁下特意请求我带你进宫的目的,你我心知肚明。” 埃莉诺抬起眸子,飞快地望了他一眼,又迅速地低下了头。 她怕自己眼中暴露太多的情绪。 “我很抱歉,尊贵的公爵阁下。”这个成年不久的贵族少女垂着脑袋,声音闷闷的,听起来可怜极了。“是我失礼了,我在此请求您的原谅。” 然而她精湛的表演并未征服她面前这位堪称天石心肠的公爵阁下,只是令他的不耐更加清晰了。 索恩冷声道:“只要你不再继续你拙劣的把戏。” 埃莉诺心中一惊,面上却没有丝毫异样,讷讷地问:“您会和我跳舞吗,公爵阁下?” 她依然试图继续她的表演,这一点令幼时就见识过这位表妹真面目的公爵阁下再也不想在她身上浪费宝贵的时间或者精力。 “会有人请你跳舞的,埃莉诺小姐。” 索恩不愿再看她一眼,迈开长腿,快步穿过了人群,将埃莉诺独自留在了原地。 埃莉诺重重咬着唇,死死忍住心头的涩意,以及眼眶中濒临浮现的泪光。 “这真不像是一位绅士该有的行为,不是么。” 一个打扮时髦却绝不庸俗的年轻贵妇朝埃莉诺款款走来,唇边挂着温柔而又高贵的笑容,她的姿容仪态无可挑剔,若再稍稍年轻几岁,必定是每位贵族夫人最乐意挑选给儿子的妻子人选。 然而埃莉诺对于美貌女子从不抱有任何好感,她挺着胸,矜傲地微微扬起下巴,面无表情地问:“你是谁。” 这个贵妇人微微一笑,唇角的弧度如同精心丈量过那样标准:“他们一般称呼我为‘莎拉夫人’。” “法兰西斯.维利尔斯那个不中用的儿子的老婆?”埃莉诺冷笑,辉格党世家与托利党世家很难和平相处,“我听说他们还称呼你为‘莎拉女王’?” “不过是私底下的玩笑罢了。”莎拉夫人仿佛没有听到埃莉诺的前一句话,神情依然那么和煦。 埃莉诺冷哼了一声。 她从这个女人身上嗅到了同类的气息,对方想来亦是如此。 只不过,莎拉夫人浸淫上流社会的名利场多年,略显暴躁的埃莉诺在她眼中不过是枚再好不过的棋子,对于对方稚嫩青涩的挑衅也不过认为有些可笑。 “我实在好奇,我们尊贵的公爵阁下,今晚会请哪位幸运的小姐跳舞呢?” 顺着莎拉夫人蛊惑般舒缓的语调,埃莉诺抬起了那双再也不见半点水光、而是渐渐染上戾气的眼眸。 . “晚上好,伊迪丝小姐。” 当第一支舞的乐曲响起,乔治早已抛下了他可怜的妹妹,将满面通红、不知所措的卡罗琳带进了舞池;伊迪丝借口头有些疼,婉拒了菲茨威廉上校诚意寥寥的邀请,躲在角落中欣赏这位上校与乔治安娜不太般配的舞姿。 然而一位不请自来的先生打搅了伊迪丝这份难得的平静。 “我们在邦德街有过一面之缘。”这位年轻英俊的军官今晚穿着红色的制式军服,衬得他那张漂亮的脸蛋格外讨人喜欢,“上一次宾利家的舞会未能请你跳舞,一直令我遗憾至今。” 微微颔首,伊迪丝的唇边带着矜持而又疏离的浅笑,视线好像正欲拒还迎地望着他,又似乎在看向他身后未知的别处。 “那并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伊迪丝把玩着手中的蕾丝扇子,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而舞会上的介绍总不能作数的,上校。” 这位年轻的军官,布莱克上校神色一喜,洋溢着快乐的面容很容易让人感受到这个年轻人的心情。 他做了个深呼吸,仿佛无限着迷地灼灼望着伊迪丝近在咫尺的娇颜,略带颤抖地问:“我现在是否有这个荣幸,向您介绍?” 伊迪丝饶有兴致地看向这个男人,似乎想要从他这副俊美的外表之下挖掘出什么熟悉的东西。 她今晚身着一身矢车菊蓝的丝绸衣裙,这种颜色稍稍将她过分迫人的容貌压抑得寡淡了一些,却令那张叫人难以忘怀的鹅蛋脸上,嵌着的那对原本应该是灰蓝色的眼睛,在水晶灯的照耀下隐隐流转这几丝火焰般的金色。 高贵而冰冷,神秘却病态。 让人难以接近,却又忍不住沉沦。 这双眼睛之上覆着浓密的睫毛,它们微微低垂,仿佛在伊迪丝眼中投下一层梦幻般的光晕。 “你的下一个请求,是否就要请我跳舞?” 伊迪丝勾唇而笑,笑意却没有达到眼底。 她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分开人海,目的明确地朝着她的方向走来。